书城小说西藏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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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寂静的乃宁寺(2)

七八个藏兵立刻扑过来抓住了西甲喇嘛。西甲这才看清藏兵里混杂着几个脱了袈裟的丹吉林陀陀和陀陀头目仁增。他把眼睛瞪得鸡蛋大:抓抓抓,那就抓,抓住了还要杀。杀掉了我,就让洋魔把佛教的敌人上帝安顿在你们头上。

西甲喇嘛没打算挣脱逃跑,想跑也跑不掉。他带领的人马都还在河边,看不清这里发生了什么。等他们疲惫不堪地走过来时,乃宁寺的大门已经关上,西甲已经被丹吉林陀陀绑起来,押出后门,放到马上,朝着江孜奔驰而去。

押解西甲喇嘛的丹吉林陀陀生怕发生意外,路过江孜时没有停留,直奔拉萨而去。半路上,他们碰到一队明光鲜亮的喇嘛。

那些喇嘛见了他们仰头不理,就要擦肩而过时,突然有个黄衣喇嘛训斥道:“你们这些把经文当成死蚂蚁的人,眼睛长到额头上去了吗?见了我们为什么不下马?傲慢得很嘛,没看见我们骑的是高头大马,穿的是丝绸袈裟吗?”

仁增哼了一声说:“我们是丹吉林的陀陀喇嘛,我还没问你们为什么不下马呢?你们胆子不小,连摄政王都不放在眼里。”

黄衣喇嘛讥诮地撇撇嘴说:“原来是丹吉林的人。丹吉林有喇嘛是对的,可丹吉林的摄政王在哪里?明明天上的太阳把月亮碰下去了,你们还说是月亮在云彩里头。”他挥了一下手又说,“看一看,我把云彩拨开了,是不是月亮?不是吧,是太阳。”

仁增看了看天上的太阳,愤怒地说:“看把你嚣张的,就算摄政王不要你的命,我们这些丹吉林陀陀也绕不了你。”他给后面的人招招手,“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喇嘛给我绑了。”

黄衣喇嘛说:“你们敢。布达拉宫的喇嘛今天是来告诉你们,达赖喇嘛亲政啦,迪牧摄政王下台啦。怎么样,好消息吧?”

仁增一听愣了:这个人没疯吧?这样的话可不是随便说的。他说:“世界上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你这个人胡说八道。”

黄衣喇嘛说:“不相信吗?赶紧回去问你们的迪牧大活佛。”就要策马走开,随口问道,“这个喇嘛犯了什么罪,你们绑他干什么?现在是达赖喇嘛亲政了,一切事情达赖喇嘛都应该知道。”

仁增说:“那就拜托你禀告达赖喇嘛,摄政王下了急令,要把丹吉林的叛徒西甲喇嘛带回拉萨,当众斩首。”

黄衣喇嘛说:“给你说了,达赖喇嘛亲政啦,西藏没有摄政王啦,你怎么还是一口一个摄政王,是不是对达赖喇嘛不服气啊?你小心点,我记住你啦。”要走,突然“哎”了一声,“你说你们要把谁带回拉萨斩首?是西甲喇嘛?哎呀佛祖,看来我们的眼睛也长到额头上去了。”说着,翻身下马。

所有从拉萨来的明光鲜亮的喇嘛都翻身下马,朝着西甲喇嘛弯腰鞠躬。黄衣喇嘛从斜背着的黄缎口袋里拿出一卷黄绢旨命,麻利地展开,大声念起来:

我已知西甲喇嘛谋略有方,指挥抗击英人屡屡成功。怎奈洋人快枪大炮威力无比,前线军民节节退守。但我藏土乃神圣佛教领地,异教来犯,没有不抗不打之理。现在,我,十三辈达赖喇嘛,命令你西甲喇嘛为前线总管,调动藏兵、僧兵、民兵三大兵力,务必尽快将洋教英人十字精兵赶出佛土西藏。

念罢,疾步上前,搀扶西甲喇嘛下马,又给他送了绑。

仁增知道事出有因,也没有阻拦,对身边几个丹吉林陀陀说:“快走,出大事了。”说罢,打马就跑。

黄衣喇嘛说:“慢慢慢。见面时不下马,离开时也不下马,对我们不尊不要紧,对达赖喇嘛不尊就不能饶恕了。”

仁增倔强地说:“没见到迪牧活佛,他就永远是我们的摄政王。你说我们不尊,我还觉得你们不尊呢。摄政王是大活佛,比达赖喇嘛的经师还要大,要我们下马,就是要摄政王下马。对不起啦,丹吉林的尊贵不允许我们这样做。”

黄衣喇嘛说:“丹吉林果然不服气,连他们的陀陀喇嘛都这样死硬。到底是丹吉林尊贵,还是布达拉宫尊贵?到底是迪牧大活佛尊贵,还是达赖喇嘛尊贵,你今天必须说个明白。”

仁增说:“丹吉林的人,只能认为丹吉林尊贵。”

黄衣喇嘛抬手指着仁增说:“你听你听,这个贵贱不分的喇嘛,还不如一只老狗聪明。你去拉萨看看,丹吉林的殿堂前,连流浪的狗都不摇尾巴啦。”

西甲喇嘛没兴趣听他们争执谁比谁尊贵的问题,拉过一匹马,飞身上去,拳打脚踢地奔跑起来。他操心的是前线,是不知有无大军守备的江孜和不知眼下安危如何的乃宁寺。

他奔驰着,突然有些不期而至的悲凉。心说摄政王,迪牧活佛,我可是你的弟子啊,洋魔还没打退,叛徒还没处死,怎么就下台了?

前线总管西甲喇嘛驰马到江孜后,先去了宗本大院。宗本还不知道他是新任前线总管,他也不说明白,或者自己也说不明白,直问江孜的兵力驻防在哪里?

江孜宗本岩措说:“驻防在哪里你怎么问我?我一个文官知道什么?你去问问日囊庄园和颇阿勒庄园,要是有驻军,就会向他们借贷青稞和酥油。”

又是一阵驰马奔走。

日囊庄园的主人日囊旺钦告诉他:“先前是有过兵力的,现在没有了。这种事情你应该去问颇阿勒庄园的颇阿勒夫人。”

西甲喇嘛又来到颇阿勒庄园,在这里意外地遇到了俄尔噶伦。

俄尔噶伦已经从火速赶来报信的亲信口中知道了拉萨民众大会的结果,哭丧着脸说:“我掌握的兵力现在只有不到一百人的总管卫队,全部交给你了。卫队跟着我,还要吃喝庄园的。我已经不是前线总管,就没有义务养活他们了。”

西甲喇嘛带着移交给他的总管卫队,走向江孜最着名的建筑宗山城堡。

城堡里有人,是罗布次仁率领的民兵残部。残部的大部分人是堪穹代本的部下。鬼知道堪穹代本是怎么搞的,战场上死了那么多民兵,他却把自己的人马完整地保存了下来。

罗布次仁坐在粮食口袋上,嘘嘘地喝着酥油茶,扫了一眼大步进来的西甲喇嘛,没精打采地说:“你也退回来啦?我以为你会追着洋魔往南走,一直走出西藏去。”

西甲喇嘛不理他,看了一眼堆满大殿和偏殿的枪支弹药和粮食说:“总算看到我需要的东西了。可是人呢?我需要兵力,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的兵力。”

堪穹代本说:“大喇嘛需要的兵力,得靠前线总管调动。”

西甲说:“现在我就是前线总管。快告诉我,你们这里有多少人马?”

堪穹愣了一下,不放心地问:“你是前线总管?这么说拉萨有变化啦,摄政王重新任命了前线总管?”

西甲说:“我不是摄政王任命的,是达赖喇嘛任命的。达赖喇嘛命令我调动藏兵、僧兵、民兵三大兵力,用闪电雷鸣的速度把洋魔赶出西藏去。”

堪穹诧异道:“可是达赖喇嘛怎么可以绕开摄政王呢?”

西甲不耐烦地重复着黄衣喇嘛的话:“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达赖喇嘛亲政啦,西藏没有摄政王啦。”说着,不禁凄恻地哽咽了一声。

堪穹代本一听,仿佛得到了某种提前设定好的信号,大吼一声:“来人哪。”顿时有一群部下从城堡的各个角落蹿了出来。堪穹指着罗布次仁说:“把他给我抓起来,快。”其实用不着堪穹催促,那些人早就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没等罗布次仁有任何反应,便扑过去扭住了他。

西甲喇嘛惊诧地说:“你、你、你们这是干什么?罗布次仁是摄政弟弟,是来打洋魔的。放开,放开。”

堪穹说:“大喇嘛听我说,这是顿珠噶伦的命令,达赖喇嘛早就有安排啦,我们就等着摄政王下台的这一天呢。”

罗布次仁一听就明白了,长叹一声说:“摄政哥哥,我可是为了你啊。”

西甲喇嘛搞不懂怎么会是这样,就要出手相救。

堪穹拦住他说:“大喇嘛,你的前线总管还是顿珠噶伦保举的,你要记住顿珠噶伦的恩德。罗布次仁是要交给达赖喇嘛的,你不好中间插手。”

西甲一点也不领情地说:“光让我当总管,不给我兵马,这样的总管我让给你吧,要不要?”

堪穹说:“总管大人,这话可不能让达赖喇嘛听到。”

西甲说:“我就是说给达赖喇嘛的。告诉我,江孜哪里还有我们的人马?”

堪穹说:“没有了,我们是最多的。但我们不能跟你去打洋魔,我们得把罗布次仁安全无误地押送到拉萨去?”

西甲喇嘛转身走出城堡,仰天长叹:“佛祖啊,我们在杂昌峡死了那么多人,就是为了赢得三天时间在江孜集中兵力。如今时间过去了,西藏的兵力在哪里?兵力,兵力,没有兵力,要我这个前线总管从地上挖出来吗?”他跺着脚着说,“西藏有人间最大的地狱,地狱里有人间最多的鬼。鬼们都给我出来,我要带你们去打仗,保卫西藏。洋魔要是赶不走,就连你们的地狱也没有了。”他又望望天说,“天兵天将,别忘了佛祖定下的规矩:人打仗,神帮忙。快来帮帮我吧,我是前线总管西甲喇嘛。”说了一通,知道无济于事,便把眼光投向了自己带来的总管卫队和麻子队长。

“你们不要跟着我了,我不需要你们保护。回家去吧,把你们的阿爸、舅舅、叔叔、哥哥、弟弟、所有的亲戚、朋友、邻居都给我招来,把你们家乡六十岁以下、十三岁以上的男人都给我招来,越快越好。招来一个定本(排),你就是定本(排长);招来一个甲本(连),你就是甲本(连长);招来一个汝本(营),你就是汝本(营长);招来一个代本(团),你就是代本(团);招来五个代本团,你就是前线总管;招来全西藏的男人,你就是摄政王。麻子队长,麻烦你带几个人去拉萨,去布达拉宫找达赖喇嘛,就说我西甲喇嘛跪在江孜三天三夜,求鬼鬼不来,求神神不来,只好一个人去打洋魔,反正是要死了,人少死得少,人多死得多。西藏没人了,就一个西甲喇嘛做代表了,誓与洋魔血战到底啦。再去找我的尊师僧兵总管沱美活佛,就说我要十万僧兵;去找民兵总管顿珠噶伦,就说我要百万民兵;去找噶厦,就说我要全西藏的藏兵。快去啊,越快越好。大家听好了,你们不要骑马,马太慢了。你们骑上云彩里的随人鹰,骑上呼呼来去的风,去了就来,我可是等着你们哩。还有佛祖,也等着你们哩。佛祖说,来得快的,带人多的,下一世就是菩萨,是和观世音菩萨、文殊菩萨、金刚手菩萨平起平坐的菩萨。”

总管卫队的人纷纷离去了。前线总管西甲喇嘛跑下宗山,单人单骑向着乃宁寺疾驰而去。

保卫江孜的第一仗是在乃宁寺打响的。打响的时候西甲喇嘛不在场。

参加战斗的是跟着西甲喇嘛从杂昌峡撤下来的幸存的人马和乃宁寺的活佛喇嘛,还有从数千里之外赶来的昌都民兵、藏北民兵和从工布江达聚集而来自动参战的五百多民兵。奴马代本、欧珠代本和楚臣代本、江村代本组织了最初的战斗。

他们首先派民兵控制了东西两侧的山头,再把僧兵和一部分民兵安排在寺内和寺前。寺前用山上的石头垒起了简易工事。有一条路紧挨着乃宁寺从东侧绕向前方,那是十字精兵的必经之路。当然也可以从乃宁寺直穿过去,但乃宁寺寺门坚固、围墙厚实,上下两层楼有许多可以射击的孔洞。在这样一种三面打击的布局下,二十多个初来乍到的十字精兵横尸在离寺门不远的地方。

十字精兵放弃攻打寺院的企图,改变战术全力攻打西侧的山头。那山头虽高却不陡。戈蓝上校让一队廓尔喀人三面仰攻,又指派装备着四挺机枪的几十个英国人从山后迂回而上。这个角度东边山上和寺里寺前的西藏人是看不见的,而头顶的西藏人还要防备廓尔喀人的三面进攻。西山很快失守,乃宁寺暴露在十字精兵眼皮底下。

欧珠代本和果姆带人发起了三次抢夺西山的战斗。最后一次他们挥刀冲上了山顶,砍倒了十几个十字精兵,砍翻了两挺机枪。但接着又被来复枪的狂扫撵下山来。三十多个藏北民兵在山顶阵亡。

与此同时,戈蓝上校命令一百多个英国人组成的精锐部队在西山顶机枪的掩护下,攻破寺门,冲向了大殿。

乃宁寺大血战发生了。大殿里的民兵和楼上的僧兵冲了出来,从寺院后门进来的前线总管西甲喇嘛丢开坐骑,从地上拔起一根粗硕的经杆冲了过去。差不多是三百多西藏人对付一百多英国人、刀剑棍棒对付来复枪。结果是可想而知的:由于寺门被几个乃宁寺喇嘛关上,英国人无法后撤,一百多人全部死在大殿前的空地上。而被来复枪射死的西藏人超过敌人一倍还要多。果姆的山歌及时记录了这次血战:

民兵僧兵英勇非凡,

洋魔洋鬼胆战心寒;

人血狗血混杂一起,

染红了乃宁寺石板。

西甲喇嘛没有死,一个喊叫着“代本老爷来了,代本老爷来了”的人保护了他。此人一连砍倒了五个英国人,还把一个英国军官拦腰劈断。但一见西甲喇嘛他就不再独自前冲了。西甲喇嘛跳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有时在身前,有时在身后,直到血战结束。

西甲喇嘛嫌他妨碍了自己的搏杀,怒吼道:“你老是跟着我干什么?”

此人说:“大喇嘛,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大喇嘛。”

西甲看看自己:哪里像啊?穿着这么脏腻破旧的袈裟。又抹了一把脸,看看手掌,一层黑泥污汗。

此人说:“你的靴子,多么气派的靴子,好像是唐卡上大护法秀丹的靴子。”

西甲勾头盯着自己的靴子说:“什么好像是,它就是。是春丕寺的多吉活佛从大种神殿的木王神座下拿出来的。你掂掂,它有多重啊。”说着脱下来,让此人惦了惦。然后他一屁股坐到大殿前的石阶上,穿上靴子,看着一地死去的西藏人和英国人,忧心忡忡地大声说:“这里是乃宁寺,不能再打了,打也打不赢。”

此人说:“大喇嘛,我们死了这么多人,还说不能再打了。你去给洋魔说。他们不打,我们就不打。”

西甲说:“我是前线总管,我说不能打就不能打。”

此人说:“前线总管?前线总管是你这样的?大喇嘛,你叫洋魔吓坏了,不想打了,就说你是前线总管。前线总管知道了,杀你的头。”

西甲说:“谁说我不是前线总管?”看到不远处站着几个从杂昌峡跟他撤下来的僧兵,招招手让他们过来说,“告诉这个人,我是谁?”

那几个僧兵当然也不知道他已是新任前线总管,瞪起眼睛对此人说:“你瞎了呀,连西甲喇嘛都不认识,前线的哪一仗不是他指挥的?”

此人愣了:这就是早已名扬全藏的西甲喇嘛?赶紧把腰哈成虾米,吐长了舌头,不知说什么好。

西甲伸脚踢了踢此人说:“你是干什么的?我看你牛气冲天,勇敢得很嘛。”

此人说:“我叫阿达尼玛,是个代本,大喇嘛也许不知道。我的驻防地在岗巴宗,那儿还有我的部队,霞玛汝本率领的一个汝本营。”

西甲说:“那你不在岗巴宗,来这里干什么?”

阿达尼玛代本说:“乃宁寺山背后是我的家。我的哥哥弟弟打起来啦,要瓜分我家的庄园。我必须带领部队住在家里,谁分家我就收拾谁。住了好几年啦,不能走,走了庄园就没有啦。阿爸不让我走,阿妈不让我走,我的老婆孩子也不让我走。”

西甲说:“西藏就要没有啦,你还守着庄园干什么?你要是个男子汉,就听我的命令去打洋魔。”

阿达尼玛说:“那我得动员我的哥哥弟弟,让他们也去参军打洋魔。他们走了,我才能撤离庄园。洋魔占领西藏事小,兄弟分了庄园事大。”

西甲说:“你是不是把大事和小事颠倒啦?”

阿达尼玛说:“没有没有,西藏是达赖喇嘛的,庄园是我自己的。我要是把达赖喇嘛的西藏当成自己的,那就罪该万死了。我知道洋魔正在侵略西藏,但还是想带领部队老老实实守住庄园,防止分家。今天我来这里,本想是看看的,一见洋魔就忍不住冲过去啦。”

西甲问:“你带了多少部队驻守在你家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