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藏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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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寂静的乃宁寺(3)

阿达尼玛说:“不多,就一个汝本营。”

西甲苦笑一声说:“你是不是后悔没有把一个代本团全部带来守卫你家庄园?你这个人,是星星不发光,是牧狗不撵狼。”说着起身,大声说,“所有的藏兵、僧兵、民兵三大兵力,都给我听着,在江孜,我们要保卫的不光是乃宁寺,还有紫金寺、白居寺和宗山城堡。但是我们的后面,整个江孜是空虚的,没有人守卫。奴马代本、欧珠代本听我的命令,你们率领藏兵、民兵马上撤退,前去保卫紫金寺。楚臣代本听我的命令,你带你的僧兵也离开这里,前去保卫白居寺,决不能失守。江村代本团跟我留下,在乃宁寺拦截洋魔,一定要战斗到明天早晨。快去准备,天黑前撤离,洋魔的大炮最迟明天早晨就会轰炸这里。”

傍晚,藏兵、民兵和一部分僧兵撤离乃宁寺时,西甲喇嘛再次看到了阿达尼玛代本。阿达尼玛把保卫自家庄园的西藏正规军都带来了,整整一个汝本营的兵力。他把自己的哥哥任命为汝本,催促他跟着欧珠代本走了,自己留在了乃宁寺。

阿达尼玛对西甲说:“前线总管大喇嘛,你没有卫兵可不行,我来保护你。”

西甲喇嘛估计错了,十字精兵的大炮并没有在第二天早晨轰击乃宁寺。原因是从杂昌峡北路到乃宁寺的路上有一片沼泽地,马驮牛拉的山地野炮和大炮无法通过,绕行而去就把时间耽搁了。中午,首先来到的是十门小型山地野炮和麦高丽上尉。但麦高丽上尉并不是前来督炮轰击的。恰恰相反,他随炮兵部队赶来,竟是为了阻止他们向乃宁寺炮击。

麦高丽上尉用自己的大块头身躯堵挡在迅速架起来的山地野炮前面,大声对戈蓝上校说:“不不不,你炸毁的不是西藏人是寺庙,寺庙里有我们需要的宝贝。”

戈蓝上校说:“我不能再把我的战士葬送到敌人的火药刀剑之下。用西藏人的寺庙埋葬西藏人自己,是最聪明的做法。”

麦高丽上尉说:“你忘了我们的契约:让白金汉宫拥有西藏的佛像,因为它是大英帝国征服世界最高山河的象征。让麦高丽将军的私人博物馆拥有比北京皇宫里的桌椅、瓷器、黄缎绣屏更有价值的犍陀罗雕塑,即使不是纯金打造,也一定是宝石镶嵌、古老鎏金的。”

戈蓝上校说:“上尉,西藏的寺院多的是,我们还没有到拉萨。”

麦高丽上尉说:“请不要叫我上尉,我是将军。”

戈蓝上校说:“好吧将军,我要为战争负责,为胜利负责。”

麦高丽将军说:“这次你不用负责了,我亲自带人往前冲,只需要你借给我五十个英国士兵包括五挺机枪。”

戈蓝上校说:“不能这样将军,我也要为你负责。”

麦高丽将军大声道:“我代表伦敦军方重申我的请求。我们喜欢西藏人变成一具具尸体,但不喜欢寺庙变成一座座废墟。任何古老的建筑和宗教艺术,都属于英国。”

戈蓝上校沉默了,半晌才说:“看来我有必要推迟炮击的时间。那就快一点行动将军,祝你安然无恙。”

麦高丽将军说:“不,我们需要提前炮击。”指着乃宁寺东边的山头说,“你应该首先把他们干掉。”

靠近乃宁寺的西山已经被十字精兵占领。东山则仍然有西藏人坚守,从山顶阵地可以鸟瞰和射打来到寺门前的十字精兵。

戈蓝上校命令十门山地野炮同时炮击,然后又派卡奇大佐率领一队司恩巴人冲了上去。他们打死了所有坚守阵地的西藏人和所有来不及撤离的伤员,把一面司恩巴人的羊皮翻毛坎肩当作旗帜立在了山顶。

西甲喇嘛站在寺院大殿平阔的顶层看着东山失守,又看到再次向寺院发起进攻的十字精兵,平静地愤怒着。他对敌人没有炮击寺院感到诧异,对五十个英国士兵和五挺机枪的威慑感到亢奋,又要面对死亡了,不怕,他不怕,所有留在此地的僧人似乎都不怕。他们早就拿好了武器:火绳枪,或者刀剑棍棒。他们是奋勇向死的一群,在这枯荣兴衰的关口,化作恬然淡漠的一景,隐没在历史最需要的时刻。

西甲喇嘛从顶层下来,依然迈着从容自信的步伐,脸上不喜不悲,神情安详自然,还打了一个真实的哈欠,就像在丹吉林一会儿睡一会儿醒地看守了一夜香灯,又要去迎接早晨的太阳。大殿前簇拥着一群袈裟,有从杂昌峡撤下来的江村代本团的僧兵,也有乃宁寺的活佛喇嘛。僧兵们自持有过出生入死的经历,用瞧不起的神态把寺僧挤到后面,自己尽量靠向寺院大门,准备随时开打。

西甲喇嘛看看他们,平和地说:“放下武器。”看众僧不动,又大声说,“这是不是洋魔应该说的?现在我来替洋魔说:放下武器。啊,你们听不明白是不是?山羊不能爬树,为什么?因为猴子已经爬上去了。西藏人生来就不是打仗的,我们只会念经。念什么经?念断戒五种特重恶行的经:杀男人、杀女人、杀婴儿、杀牛马、毁坏塔庙经像。活佛喇嘛不念经,就是雪山不长冰。听我的,放下武器。”说着,把自己手中粗硕的经杆咣当一声仍在了大殿前的空地上。

空地上,昨天死了一地的西藏人和英国人都已经清理到寺院后面的山岗上去了,鹫鹰们正在络绎不绝地光临那里。

有人说:“大喇嘛,不打也是死,打也是死,不如拼了。”

西甲断然道:“打也是死,不打也是死,不如不打。”

已经习惯于服从西甲喇嘛命令的僧兵纷纷把火绳枪和刀剑棍棒丢到空地上。寺僧们犹豫着,用眼光互相询问:这不是缴械投降吧?

西甲一眼看透了他们的内心,大声说:“释迦牟尼的规矩知道哩?拿刀是抵抗,念经也是抵抗。佛的刀枪,伸的时候不能收,收的时候不能伸。”

虽说寺僧比任何人都不想看到洋魔占领乃宁寺的结果,但听他这么说,也都把武器扔了过去。

西甲又说:“我是前线总管,不是念经总管,快来啊,会念经的活佛喇嘛念起来。吹号的吹号,敲鼓的敲鼓,这里是最后的法会。”说着上前,哗的一下,打开了乃宁寺厚重的大门。

麦高丽将军没想到,寺院大门自动打开了。从门外就可以看到堆积了一地的刀枪棍棒,还能看到喇嘛们坐地念经的身影。他让士兵端着机枪领先,自己跟在后面小心翼翼走过去,正要进门,轰然一鸣,吓得他纵身后跳。五十个英国士兵迅速趴在地上,五挺机枪同时把子弹扫向了门内。

扫射了一阵才明白,那轰鸣不是火药的爆炸,是寺院的僧人吹响了法号、敲响了铃鼓。麦高丽将军命令停止射击,觉得从门里还不能完全判断里面的情形,便让士兵搭肩爬上寺院的围墙察看。那士兵一上墙头就说:“将军,这里没有敌人。”

但麦高丽将军并不认为只念经不抵抗的僧人不是敌人。他在五挺机枪的保护下走进了寺院大门,警惕地看着大殿两层楼上那些可以射击的孔洞,没看到枪管伸出来,才略微放心,扫视着那些僧人奇怪地想:你们不打了?为什么?

大殿的台阶上,打坐念经的僧人整整齐齐排列着,有睁着眼的,有闭着眼的;睁着眼的目不转睛,似乎根本没看见英国人走进寺门;闭着眼的在用额头看人,看见的是天空的祥云而不是侵略者的嘴脸。有些僧人头上脸上身上流着血,他们被刚才在门外扫射的机枪打中,已经死了,却没有倒下,还是打坐念经的样子,可见他们定力非凡,早已出神入化。台阶下,空地的两旁,围绕着堆积起来的刀枪棍棒,也是打坐的僧人,他们一律睁眼,从左右两个方向瞪着麦高丽将军,他走到哪里眼光就跟到哪里。嘴皮照例是颤动的,如同踏踏的脚步声。

大殿的门也是敞开着的,从里面伸出两只巨大的黄铜法号,法号由四个健壮的僧人用肩膀扛着,像两只巨大的眼睛,瞪视着面前的英国人。浑厚响亮的号音就像无形的爆炸,在无形的死亡里发生着作用。还有鼓音,不算响亮,却异常钢脆利落,敲鼓的喇嘛躲在大殿门内的黑暗里,能够想象他们是多么全神贯注。

僧人们的经声潮涌一般,来去分明,高低有序。是自然关照下的抑扬顿挫,起伏中充满了平和与静穆。而最大的魅力是河水般的流畅,是阳光洒满大地的明媚。仿佛恐怖被虚无化解,死亡被宁静消溶。让所有人包括念经的喇嘛和听经的英国人都吃惊:就都要死了,怎么还能这样悠然澄明。

麦高丽将军首先打了一个寒颤,身子顿时萎缩了一下,脖颈也不再直硬了,下巴回收着,头似乎仍然想昂昂地扬起,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来。他绕过堆积的武器走到台阶前,眯眼看了看打坐念经的僧人,然后一个一个看下去?浑身颤抖得更厉害了。他想控制住自己,却发现自己无法给自己做主。恐怖和惊寒像安了家,一股一股地从灵肉的岩缝里渗出来,似乎在提醒他:西藏人有多么坚顽不懈,他内部的恐惧就有么坚顽不懈。

他惊问自己:怎么打不死?怎么打死了还在念经?

像是回答他的问题,突然,一个僧人磕头一样朝麦高丽将军倒了下去,咚的一声,打裂的头颅里迸出一股脑浆,喷向将军的胸膛。将军惊叫一声,肥大的身躯比猴子更加敏捷地朝后蹿去。他蹿到机枪跟前,尖锐地喊叫着:“打,打,都给我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