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藏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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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西甲喇嘛(3)

西甲用惶然甜蜜的口气对阿妈说:“噢呀,我爱上了也爱着我的桑竹姑娘。”阿妈说:“看别人要用眼睛,看自己要用镜子。你不会忘了你的镜子吧?你的镜子就是你阿爸。你就该娶一个像我一样贫贱的女人。”阿爸支持他,以为这是他拜佛做好事的报答:“男人就该做男人的事,让她生下你的孩子,你就是庄园的主人了。”

如胶似漆。西甲和桑竹不考虑未来,就享受现在。没有人不知道他们的爱情,都说一个下贱渡手的儿子撞了大运,就要成为桑竹庄园的主人了。

是的,这日子很快就到。桑竹说:“收了青稞吧,新青稞会给婚礼带来喜庆。”但是她等不及了,又说:“那就提前到沐浴节吧,七星仙女们都会浴水来贺。”过了几天,又说:“不行,沐浴节还是那么远,就在下个月吧,你去寺里找喇嘛算一个吉祥的日子,快去啊。”

西甲去了,不知去了哪个寺院,也不知为什么一去就是三天。等他回到桑竹庄园时,一切就都变了。他告诉桑竹,他不想结婚了,他要去寺院做一个喇嘛,实现小时候的梦想。桑竹惊诧,怒斥,劝说,哭求,一切无济于事,西甲毅然离开了桑竹。他没有告诉她,迫使他离开她的竟是迪牧活佛。

拉萨大街上,白热管家把他拽进丹吉林,带到了迪牧活佛跟前。迪牧问:“你想不想来丹吉林做一个喇嘛?”事情来得突然,他不知如何回答。迪牧又说:“按照祖先的法规,没有噶厦的封赏文书,贱民是不能私自提高身份的。你要是娶了桑竹,就等于侵吞贵族财产,噶厦会没收桑竹庄园。这样她就不是贵族了,所有的方面我都无法保护她了。要是离开呢,她好你也好。丹吉林的喇嘛,千里挑一,捐了钱的人都还进不来呢。你来了,就是我亲招的弟子。”西甲这才明白迪牧活佛的意思:一旦他做了喇嘛,自然就跟桑竹断了。一切都由不得他,为了桑竹,也为了自己成为一个喇嘛,他只能屈辱地顺从。

桑竹姑娘不吃不喝,仅靠吞咽眼泪滋养身子。半个月以后她发现,悲伤没有了,滋养身子的只能是仇恨了。她这时才知道,西甲成了丹吉林的喇嘛,便恶狠狠地想:拉萨寺院那么多,为什么偏偏去了丹吉林?他是故意要和我作对了。叛徒,西甲跟迪牧活佛一样,都是我桑竹家的叛徒。惩罚他们,我拿什么惩罚他们?

进入丹吉林后,西甲做了一个没有靴子穿的陀陀喇嘛。

迪牧活佛说:“即使是我亲招的弟子,也得从最下层往上走。”

陀陀喇嘛多数是寺院的体力劳动者,没有文化,不识经文,贡献给佛的只能是力气和勇敢,除了承担着最繁重的劳役:背水、盖房、搬运重物、煮粥、熬茶等,还有供人娱乐的体育比赛:摔跤、抱石、赛马、打枪、射箭等。但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在拉萨街头的表现:他们用酥油和锅底黑灰调制成的膏泥描画五官,涂抹脸面,披纷着卷发,装扮成狞鬼厉神的模样,挎刀仗剑,傲慢凶悍,有时是维持秩序,有时是寻衅闹事,拉萨的许多流血事件都与他们有关。

虽然陀陀喇嘛不经不文,有杀有伐,却有着比懂经喇嘛更执着的追求,那就是脱离轮回,和那些学富五车的高僧大德一样进入佛界,成为护法神或保护一方的山神、水神、季节神。约定俗成的规则里,只有死得狰狞凶悍,才有机会进入护法神和护方神的序列,所以很多陀陀喇嘛都追求死亡的惨烈和奇异的悲壮:跳进汹涌的河浪,滚下嶙峋的山渊,扑向滴血的刀锋,杀入猛兽的大口,非命而死。最要紧的是,死前一定要装扮得极尽狞恶凶煞,为此便有撕大嘴巴、咬断舌头、劐开鼻孔、剜掉眼睛奔扑而去的。陀陀喇嘛,是西藏护法神的后备力量。

仅仅过了半年,身体壮硕的西甲便成了丹吉林最强悍的赤脚陀陀。

但西甲毕竟得到过桑竹姑娘的爱情,又在被迫放弃的爱情里饱受了比拉萨河水还要多的屈辱,便觉得仅仅做一个陀陀喇嘛就连自己也会轻贱自己。不管跟桑竹姑娘还有没有恋情,他都要为她争口气。他不想在现实的耀武扬威中得到快乐,更不想来世仅仅做一个使枪弄棒的护法神或护方神。他奢望成佛,一尊文质彬彬、慈眉善目、托着经卷、摆出手印的佛,说白了就是想在神与人的世界里做一个知识分子。最困扰他的问题便是:不识经文就不能成佛?他问过迪牧活佛,迪牧说:“难道你见过没有基墙的金顶?”又说,“有佛缘的人,拿起经文就能读。”西甲想自己这一世惨了,既没有基墙,又没有佛缘。但还是不甘心,大前年在拉萨传召法会上维持秩序时,碰到策墨林的沱美活佛,便跪下来求问:“我不识经文,我想成佛,大师,请指教。”沱美说:“成佛之道有读经也有口传,你为什么不拜一个不立文字、见性成佛的上师呢?”西甲说:“哪里有这样的上师?”沱美说:“眼前就有一个。”西甲是聪明人,仰头一看就明白了,说:“可我没有金子和珠宝供奉上师。”“言听计从就是最好的供奉。”言听计从?这有何难。上师如父,本来就应该这样。西甲高兴了。沱美说:“那就请你吃咒发誓,你要做上师让你做的一切。”西甲喇嘛答应了,并不觉得从这时开始,自己已经成了沱美安插在迪牧身边的内鬼。因为是他求了沱美,不是沱美找了他。在他拜师之前,沱美并不知道他是丹吉林的喇嘛。

其实他拜沱美活佛为上师后,也没有学到什么经文,但谈吐和气质却大不一样了。不久,他被迪牧活佛提升为香灯师,依然是赤脚的,也就是只比陀陀喇嘛略高一点。

用红氆氇蒙住嘴脸的二十个丹吉林陀陀前堵后追,好不容易抓住了西甲喇嘛。他们绑了他,把绳子一头缠在马的肩胛上,正要离开,就见奴马代本纵马过来。

“哎哎哎,就算一天三顿豹子胆,也不能把你们吃成这样。怎么能在我的队伍里绑人?”奴马代本生气地挥动着鞭子。

尽管陀陀喇嘛在教界内部地位低下,面对俗人却比大活佛还要趾高气扬,何况他们是丹吉林的陀陀,代表着西藏的最高权威迪牧摄政王,并不把一个代本放在眼里。陀陀头目仁增傲慢地说:“‘瞄山打水’的奴马代本,你怎么敢对我们这样说话?”

这“瞄山打水”是个典故,说的是每年藏历一月拉萨传召法会期间,森巴军都要把大炮从营房里抬出来,架在拉萨河北岸,对准南岸山上一排牛毛裹起来的大石头轰击。这是例行的驱鬼打魔,也是大炮唯一的用场。好几次炮弹都打到河里去了,引来观众一片嘲笑。

奴马代本一听脸都紫了,羞的也是气的,强辩道:“你们知道什么,山上的魔鬼一见我们就害怕,跳到河里藏起来啦,我们不打,等着你们来打?”然后报复似的喊道,“我们的人呢,快来啊,把这些陀陀喇嘛给我打回去。”

森巴军的战士们簇拥而来。他们身后是一片姑娘。

姑娘们挤开战士,冲到了陀陀喇嘛跟前。

这群蒙了嘴脸的丹吉林陀陀一阵惊叫。克星,克星,姑娘是他们的克星。

克星是沱美活佛的创造。也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沱美活佛在给僧俗人众讲经说法时,总要表达这样的意思:既然陀陀喇嘛的理想是死后转世成凶狞悍烈的护法神或护方神,就不可避免地会遇到助缘和逆缘。助缘便是逢阳而增,戮雄而壮--经常对抗并杀死魔鬼,凶狞悍烈就会驴打滚一样成倍增加。逆缘又叫遇阴而衰,触女而死,见不得女性的意思。姑娘是慈爱和美善的象征,是女神的人间符号,作为陀陀喇嘛,既不能爱她们,也不能恨她们,更不能打她们,经常和姑娘联络,其凶狞悍烈就会递减,杀死一个姑娘或者被姑娘触及肉体,他的暴烈法威就全没了。既然是沱美活佛念出来的经,就没有人提出异议。姑娘们也开始疯狂起来,见了陀陀尤其是丹吉林陀陀就追就撵,像是取笑开心,又像是真要让他们衰减惨败。陀陀们唯一的办法就是逃跑,如同被狗咬惯了的人,人一见狗就跑,狗一见人就追。陀陀们愤怒而无奈:姑娘,姑娘,姑娘是怎么一种东西啊,世上没有她们才好,尤其是桑竹。桑竹是精灵鬼怪,是一根锐利的长矛戳向了他们的心。他们发现,挑衅陀陀尤其是丹吉林陀陀的姑娘已经在拉萨形成了一股势力,首领便是拥有贵族身份的桑竹。

传说桑竹姑娘拒绝了包括奴马代本在内的所有贵族痴情者,宣称自己不是女人是男人。还说她是女人身子男人心,出生时拉萨河涨了恶水、药王山挂了黑云,是罗刹国派来西藏考验僧人的修行意志和道行深浅的魔女。已经有三个地位崇高的转世活佛经不住考验,抛弃传承,即刻还俗了。但当他们拿出所有的财宝向她求婚时,却被她指向了一个危险的路径:去杀人,爱我就应该先杀人,我嫁的人,要杀死至少十个哲蚌寺陀陀、十个丹吉林陀陀。传说里有真有假,但西藏人的思维历来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要是希望真的,就都是真的。总之桑竹不是人,是天女下凡。你看她的面孔和身段就知道,是人长不出那个样子:泛滥的诱惑、嚣张的美丽、喇嘛们不敢看的天上的魅影。

奴马代本曾以知情人的口气多次说,这些姑娘都是桑竹召集的。桑竹姑娘记恨西甲喇嘛,以为他的变心是由于陀陀喇嘛的存在,就把仇恨宣泄给了所有的陀陀尤其是西甲所属的丹吉林陀陀。但这话没有人相信:姑娘和陀陀逆缘相克,是沱美活佛念的经,经都是佛祖的言说,怎么会跟桑竹姑娘的私怨有关呢?桑竹不过是佛的将卒、沱美的枪杆子。

沱美活佛有一次告诉西甲喇嘛:“做我的弟子摄政王会惩罚你,但我已经找到了保护你的办法。你只需记住,桑珠姑娘永远是你的女人。”西甲喇嘛说:“尊师啊,你的千言万语我都会记住,就这一句话我已经忘记啦,我一想到我是丹吉林的喇嘛,我还有一个上师迪牧活佛,就再也想不起桑竹姑娘啦。”沱美活佛“呵呵”一笑:“你哪里是忘记了,你是记得更牢了。”

这会儿,眼看着姑娘们扑来,丹吉林陀陀张皇失措地扑向坐骑,跳上去,掉头就跑。缠在马肩胛上的绳子忽地拉紧了,西甲喇嘛被拉得一头栽倒,拖在地上惨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