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藏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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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则利拉山(2)

他带着总管卫队风尘仆仆赶来,一来就明白,并不是上帝之法比佛法厉害,而是快马使者没有及时把降神文书和催战箭书送给西甲喇嘛。他首先派人把那个第一次办差的快马使者抓来,鞭打五十下,罚他像牲口一样驮运行李。同时让人叫来西甲喇嘛和三个代本开会,号称纳塘作战会议。

西甲喇嘛和奴马代本赶到俄尔总管的帐篷时,比奴马代本撤退稍晚的果果代本和朗瑟代本已经到了。大家坐定,等着,都不说话。等什么呢?酥油茶。

在西藏,几乎没有不喝茶的聚谈,而且往往是先喝再谈的。但俄尔总管一行刚到不久,支锅垒灶有个过程,支好了又发现纳塘没有人居,干牛粪干羊粪干草干木柴统统没有,去山林寻找油津津的燃灯草,居然这里是不长的,只好现砍现劈树木了。树木是潮湿的,只冒烟不起火,总管卫队的麻子队长叫来十几个藏兵,排着队,趴在地上轮番用嘴吹,这样拿嘴当风箱,才使一锅酥油茶沸腾起来。

酥油茶终于上来了。俄尔总管抢先喝了一口,迫不及待地质问道:“谁把隆吐山让给洋魔了,西藏的神佛难道没有照顾到你们?可见你们平时是不好好念经的。三个代本团怎么连隆吐山都守不住?你是喇嘛你先说。”他伸出胳膊笔直地指向西甲喇嘛。

西甲喇嘛“噢呀”一声,不顾酥油茶的冷烫,仰起脖子一口喝干,起身就走。纳塘作战会议就这样结束了。《圣史》上就是这么记载的:俄尔总管问了一个问题,西甲喇嘛“噢呀”一声,接着就散会了。开会的时间还不及等待喝茶的百分之一。

西甲走出帐篷,直奔前面草树葳蕤的高岗。所有人都没听到,连鸟兽连风日也没有听到,只有西甲喇嘛听到了。战火洗礼过的西甲,出生入死的喇嘛,听到一种声音隐隐传来,是喘息或是唱歌或是咳嗽放屁,总之是他熟悉也是他憎恨的声音,被一缕风捎带着,尖锐地钻进了他的耳朵。他登上高岗,抬眼一望,果然看到了洋魔的队影。在西藏无止境的绿岚里,明媚的阳光下,灰色调的英国十字精兵就像一条逆流而上的河。

“洋魔来了。”西甲大吼一声,也不管这里的最高指挥应该是俄尔总管而不是他,跳下高岗,按照隆吐山养成的习惯大呼小叫,“奴马,奴马。”看奴马代本朝自己跑来,又说:“上,你的人守住高岗。”再喊:“果果,果果,右边的树林。”跑来面对着他的果果代本急问:“我的右边,还是你的右边?”西甲说:“我的,我的。”又喊:“朗瑟,朗瑟,左边的山梁。”朗瑟代本早就在他面前待命了,听到指派,转身就跑。最后西甲喇嘛声嘶力竭地喊道:“陀陀,我的陀陀,都来,都来。”陀陀喇嘛有新到的,也有从隆吐山撤下来的,这时都蜂拥而至,按照西甲喇嘛的命令,把守在了英国人必然经过的纳塘路口。

就这样,西甲喇嘛瞬间完成了兵力部署。他也不去按照军事常规向俄尔总管请示汇报,好像没这个人似的。其实西甲也是按照西藏的惯例办事:总管、噶伦、贵族,就应该躲在枪林弹雨后面,看着别人打仗。俄尔总管这时的确也在看着他,不免有些钦佩和庆幸:幸亏有西甲喇嘛,不然谁知道该怎么办?

就在西甲喇嘛奔走呼唤的时候,一个身影始终保镖一样伴随着他,那就是桑竹姑娘。丹吉林陀陀们一直不敢过来。有个丹吉林陀陀看到打仗在即,妥协道:“放了西甲吧,我们斗不过的,不如和洋魔拼个你死我活,也不枉做了一世陀陀喇嘛。”头目仁增严厉地说:“不听摄政王和白热管家的命令,就是丹吉林的叛徒,等不到你去打洋魔,就该处死你了。”那陀陀畏惧地望着桑竹姑娘说:“杀了西甲,我们也会死。”仁增说:“我们远远地杀,杀了就跑。等着,我去找一杆枪来。”

枪很快找来了。在树林的遮蔽下,丹吉林陀陀头目仁增装填好弹药,把枪架在树杈上,瞄准了西甲喇嘛。

戈蓝上校的速度是惊人的。在十字精兵踏过虚空王及其追随者的身体后,《进行曲响彻耶路撒冷》的歌声就一直没有停息,这首产生于十二世纪十字军东征时代的基督教歌曲,在今天被戈蓝上校赋予了新的含义:进军西藏是耶稣的号召,收复圣地,解救圣陵,拉萨在前方。他挺胸昂首走在队伍最前面,不怕枪弹,不怕堵截,就怕脚步不快。他身后的士兵大受鼓舞,卖力地行进着,一个个都气喘吁吁。

突然停下了,在离纳塘路口两百米的地方。戈蓝上校拿着望远镜观察了一会,命令炮兵架炮轰击,步兵做好冲锋的准备。

战斗转眼打响。戈蓝上校亲自指挥了炮击的目标:先是前面的高岗,一阵轰炸之后,葳蕤的草树就基本没有了。接着又依次轰炸树林和山梁,最后把炮火集中在了纳塘路口。路口并不宽阔,十几发炮弹就炸得土石稀烂。步兵就在这个时候开始了进攻。他们散得很开,形成网状,猫腰而来,飞快地接近着。

藏军没有反击,好像都被炸死了,烟雾弥漫的阵地上,悄寂就是一切。

连前线总管俄尔噶伦都不理解,怎么会是静悄悄的呢?藏兵呢,都被炸死啦?他站在帐房门口,在总管卫队的保护下,眺望着战场。他是第一次见识英国十字精兵的炮轰,吓得一连捂了好几次耳朵,闭了好几次眼睛,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隆吐山为什么没有守住。睁眼闭眼的瞬间,他看到炮火中很多藏兵都在阵地上跑动,没有跑到他这边来,就证明跑动不是撤退。可你不撤退不就死了吗?人呢?我们的人呢?静悄悄,哎呀,都死了。为什么不撤退呢?粗大的树、笨重的石头,都炸得满天飞,你人的骨肉能顶得住?蓦地他想起那个被自己惩罚的快马使者,立刻喊道:“罢了,罢了,不惩罚他了,不是他没有及时把降神文书和催战箭书送给西甲喇嘛,是洋魔太厉害了。”

突然,悄寂被打破,英国人的身影出现在俄尔总管的眼界里。同时有了来复枪的射击:嘎的一声,接着就是噼里啪啦下冰雹。麻子队长请求俄尔总管赶紧逃跑,俄尔还在犹豫:“佛祖,你把西藏人都收走了吗?”麻子队长跪下喊道:“大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然后起身示意部下拉马过来。俄尔转身骑上了马,正要打马逃离,忽听传来一声响彻云霄的西藏人的呐喊,紧回头,就见西甲喇嘛出现了,一片紫压压的陀陀喇嘛出现了。从那些坑窝、丘凹、草丛、树莽里,藏兵一个个蹦出来了。俄尔总管狂喜地叫了一声:“唵嘛呢,我们的人。”

子弹啾啾地射过来。麻子队长牵马要走,俄尔总管却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他要继续观战,他坚信不保佑西藏人的佛祖是没有的,西藏人还活着、还在战斗就是证明。他听到了火绳枪的声音,看到藏兵都卧着,他们的女人都站着,卧着的在打枪,站着的在抛甩飞蝗石--嗡的一声,啪,中了。突然,卧着的不动了,站着的倒下了。俄尔知道那是死了,便像一个喇嘛一样高声祈祷起来。没祈祷几声,就见西甲喇嘛如同神舞一样在纳塘路口跳来跳去,接着就扑了过去,所有的陀陀都跟着西甲扑了过去。喊声震天,刀剑、矛枪和木棒忠实地服从着陀陀喇嘛的意志,挑开飞来的子弹,直奔十字精兵的肉体。还有的甩起了鞭子,有自造的皮绳鞭、马鞭、飞蝗石鞭,抽打在对方身上,就像霹雳降临。许多陀陀抱住了敌人,只要被抱住就休想活命,打不死就掐死,掐不死就咬死。陀陀们有同归于尽的,也有治死对方后继续奔扑的。

西甲喇嘛重申了他的规定:想死的陀陀至少杀死三个洋魔自己才能死,杀洋魔越多,死后神位越高。所以不管原来的陀陀,还是新来的陀陀,都修正了自己:原来是以非命而死为目的,现在是以杀死洋魔为目的。

“啊嗨,啊嗨,杀!杀!杀!”陀陀喇嘛们的锐叫让观战的俄尔总管远远地听了都觉得耳朵难以承受,何况是近在咫尺的英国十字精兵呢。十字精兵跑了。俄尔总管看到,几乎所有十字精兵都扭转了身子,背对纳塘颠动而去。

俄尔总管激动得喊起来:“西甲喇嘛,西甲喇嘛,陀陀,陀陀……”他的赞美无以言表,就只能这样了。他第一次亲见了战争中死亡的风暴和血肉的残酷,亲见了英国十字精兵的厉害和西藏人的勇敢,他都傻了,心里头一个劲地喷发着惊叹和恐惧:唵嘛呢,我们的西藏,西藏,西藏唵嘛呢。

看着十字精兵败退,指挥战场的西甲喇嘛振臂高呼:“追啊,陀陀们追啊。奴马,果果,朗瑟,快追啊。”所有活着的西藏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追了过去。火绳枪来不及装弹药,他们就轮起来打,就抱起来摔跤。逃跑的十字精兵和追杀的西藏人纠缠撕扯在一起,混乱一片。西甲喇嘛不愧是脱颖而出的军事天才,天然就知道这样的局面对西藏人有利,它能发挥西藏人善于近身肉搏的优势,也能让英国人的现代化枪炮失去作用。

戈蓝上校远远地看着,意识到如果他不能立刻挽救十字精兵的败局,西藏人就会穷追猛打,好不容易攻下来的隆吐山和日纳山将会转眼失去,整个进军西藏的计划也将因为这一仗而受挫夭折。他断然发布了一个连魔鬼都不会想到的命令,那就是立即开炮。十字精兵还在和西藏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厮打成一片,现在开炮意味着炸死西藏人的同时,也会损失许多自己人。“上帝啊,你都看见了,为了传播你的福音,我只能这样。请上帝拣选即将死去的士兵进入天堂。”上校说罢,催促还在犹豫的炮兵:“开炮,开炮。”

这一阵炮击让西藏的天地纳闷:怎么还有不顾自己人死活的军队?西甲喇嘛一听炮响,就明白不能再恋战了。他吼叫着让人撤退,但撤退的速度怎么也比不过炮弹的飞翔,后面是炮弹,前面也是炮弹,跑到哪里,哪里就是炮弹。炸死的人转眼又被炸碎,天空横飞着血淋淋的臂膀、手脚和人头。

炮轰还在继续,十字精兵的精锐部队就开始了进攻。戈蓝上校冲在前面,告诉他的士兵:我也有可能被自己人的炮弹炸死,上帝保佑,冲啊,不要怕。

已经带领陀陀喇嘛撤到纳塘路口的西甲喇嘛满脸鲜血,弹片好几次擦破了他的头脸,好在他是前线指挥官,西藏所有的神灵都庇护着他,他还活着,七窍四肢好好的。他站在弹坑上望着冲过来的英国人和追着打他们的炮弹,突发奇想:现在只有一个地方炮弹是打不上的,那就是洋魔的阵地。我们为什么不能冲到洋魔的阵地上去?要是那样,不仅敌人的炮火无效,冲过来的洋魔也会退回去。他当即喊来一群还有战斗力的陀陀喇嘛,说了自己的想法,又跑向不远处的朗瑟代本,命令他带人跟在陀陀喇嘛后面一起冲。

然后,西甲像往常一样扬起了臂膀,也像往常一样喊了一声:“陀陀们,跟我冲啊。”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真的冲过去。他倒在了地上,一声枪响从身后传来,打倒了他伟岸的躯体。他挣扎着起来,没站稳,又噗然倒地了。

很多人涌过来:“西甲喇嘛,西甲喇嘛。”都以为他被洋魔的子弹击中了。

只有一直跟随着西甲的桑竹姑娘知道,这一枪来自自己人。她扑向丹吉林陀陀藏身的树林,女鬼一样尖叫着。丹吉林陀陀轰地散了。头目仁增端着枪动作迟缓了一点,被桑竹一把撕住了甩来甩去的袖子。他恐怖地惨叫着,用枪管顶住桑竹的胸部,不让她靠近。桑竹松了袖子要夺枪。仁增丢开枪撒腿就跑,跑出去老远才停下,庆幸没有被这个疯野的姑娘抱住,自己还是个厉魂在身的陀陀。

桑竹姑娘担心着西甲喇嘛,放弃追撵仁增,拖着枪回来,分开人众,扑到了西甲身上。西甲还在喘息,眼睛却闭着。血在身下流,伤在哪儿还不知道。她冷静地吩咐几个身边的男人:“把西甲抬到林子里去,快,洋魔就要来啦。”

洋魔已经来了。趁着丹吉林陀陀暗杀西甲喇嘛的机会,他们飞速踏上了纳塘路口。机枪迅速架起来,朝着来不及隐蔽的西藏人猛扫。西藏人死的死,跑的跑。路口两边的树林、高岗、山梁转眼就被十字精兵占领了。

这一切都在俄尔总管的眼界里。贵族官员本能的自私和惜命让他脸色煞白,浑身抖颤,几乎要撤离。但他立刻意识到这样是丢脸的,死人活人都看着他呢。他只要抢先往后撤一步,就注定会成为被人嘲笑的对象。他鼓起勇气驱散自己的胆怯,用仇恨催动着潜藏在骨血深处的西藏男人的本色。最终他咬牙推开了试图抱他离去的麻子队长。他拔出腰刀,一刀刺向自己的坐骑,断绝了弃阵逃跑的可能,然后血刀入鞘,从卫队士兵手里夺过一杆火绳枪,朝着西藏人纷纷倒下的地方,飞身而去。

麻子队长诧异了片刻,大叫一声:“杀死洋魔,保卫总管。”

一百人的总管卫队呼呼啦啦跟了过去。

戈蓝上校没想到横空又来了一彪人马,慌乱地连喊几声“打打打”,爬在了地上。他仔细一看,有些吃惊:对方一个个衣袍整洁、皮帽端正、靴子鲜艳,似乎来了增援部队。到底增援了多少?他有些紧张,命令机枪猛烈射击,部队从两厢包抄,小心深入。

西藏人这边,俄尔总管亲自射击,别人自然不敢怠慢。卫队成员都是从军营里挑选出来的尖子,枪打得又快又准。装备优良的十字精兵开始并没有占多少便宜。

但接下来就有了分晓。先进的望远镜让戈蓝上校很快就明白,新来的这支藏军也就面前这一百号人,中间被团团簇拥的,显然是个大官,说明对方不仅没有什么增援部队,而且真正的指挥官也拼上了。他内心一阵狂喜:“活捉,一定要活捉。”他增加了正面进攻的人数,命令包抄的部队加快速度。

麻子队长一直在左顾右盼,他比俄尔总管本人更清楚大危险已经来临,疾声呼喊:“大人,洋魔已经包围了我们,快突围吧。”看俄尔不听他的,又说,“我们西藏人不怕死,怕的是被洋魔活捉,大人,撤吧。”俄尔总管这才意识到撤退是必须的,一旦他这个前线总管被洋魔活捉,西藏的失败就将不可挽回。洋魔会拿他的命要挟摄政王:必须让开,放我们进去,不然就杀了你们的前线总管。到那时,他的耻辱,西藏的耻辱,就大得没有边际了。

一看西藏人要撤退,英国人的子弹便雨点般打来。总管卫队的伤亡比刚才抗击的时候还要多。好在后退的路是畅通的,加上茂林遮挡,总管卫队保卫着俄尔总管总算跑到了枪炮打不着的地方。俄尔回望着战场,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半晌才说:“佛祖,观世音的西藏,如果我们保卫不了你,还有谁能保卫你呢?”

撤退了,所有的西藏人都撤退了。尽管前线总管俄尔噶伦亲临战场督战并参战,纳塘还是在西藏人的憾恨中失守了。当时就有人说:连俄尔总管都没有顶住,可见英国人强大得谁也顶不住。立刻有人反驳:只要西甲喇嘛不倒下,就一定能顶住。论打仗,俄尔总管怎么能跟西甲喇嘛比?要不是西甲喇嘛……所以《圣史》依然把失守的原因怪罪给了丹吉林陀陀,指责摄政王迪牧,居然在这个焦火连天的日子里,不分轻重地发布了抓捕并处死西甲喇嘛的命令。

奴马代本、果果代本、朗瑟代本带着他们的残余部队,紧跟在总管卫队后面。陀陀喇嘛自然是殿后的,他们保护着自己的领袖西甲喇嘛,不断回头看着,随时准备扑过去堵截追上来的十字精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