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藏的战争
1981800000034

第34章 则利拉山(1)

虽然艰难,毕竟还是穿过去了。按照“吉凶善恶图”的指引,当普沟的沟口随着一道草梁的下沉突然出现在眼前时,达思牧师和容鹤中尉都长喘一口气。他们一屁股坐在高磊的石头上,望着从沟底蛇行而来的队伍,没有一丝喜悦的感觉。

所有的马匹和大部分辎重都在半路上丢掉了。那些藏在密林崖壁上的天然栈道,仿佛是上帝专门为考验信徒的虔诚而设计的,有时只能侧着身子,搁半只脚,贴壁而过。还有些地方没路,只有横竖丛生的乔灌林,他们像猴子一样攀树而过。至少有五个人掉进了深渊,惊叫随着跌落持续着,然后就是深深的悄寂。沟渊是无底的,似乎永远不会有摔响的声音。

容鹤中尉愤怒地说:“你拿的是什么鬼地图,带我们走向了地狱。”

达思牧师的回答是:“好吧,让我来走,我走在最前面。”达思坚定而笃信,不怀疑只要能过就是路。“吉凶善恶图”是尊师班丹活佛亲自为他绘制的,“神通之路”也是尊师为他指点的。对他来说,哪怕不遵行释迦牟尼,也要遵行班丹活佛,哪怕不信仰三世大佛,也要信仰时轮堪舆。何况那个亮丽尊贵的声音时不时从耳际擦过:“往前,往前,往前,前面就是等你的。”

斗折蛇行的队伍渐渐收缩着,堆积在了普沟沟口的平地上。这平地也是上帝的设计,刚好容纳由英国人和雇佣军组成的两百人的容鹤支队。达思牧师从高磊的石头上站起,往下看了一眼来路,畏途的艰难和士兵的死亡带给他的晦暗心情顿时跑没了。他兴奋地叫起来:“我们走对了,佛祖,上帝,谁也没有欺骗我。”他发现观想中出现过的景物就在下面:杆粗叶茂的老树、细如羊肠的河流、黑岩石的山顶。刚刚被容鹤支队踩踏出来的路就像哈达一样缠绕在上面。

达思走过平地,出了沟口,站在舒展而去的草原洼地上,眺望着,更加兴奋了:他看到自己左侧连接着沟口的则利拉山,跟地图上标识的一般无二,“吉凶善恶图”果然有鬼斧神工的准确。他虽然不想代替容鹤中尉判断它在军事上的重要性,但地图已经告诉他了:则利拉山是这个大洼地里最高的地貌,一臂伸向隆吐山,一臂伸向亚东要塞,是修炼时轮堪舆金刚大法的天然坛城,尤为紧要殊胜。

达思指了指则利拉山顶,又拿出地图给容鹤中尉看。

中尉一看就明白,此行的目的并不是从普沟走进大洼地,然后孤军深入亚东,而是占领则利拉山顶。他立刻命令部队:“上。”

魏冰豪两个小时前就带人登上了则利拉山顶,可是有什么用呢?神住的箭垛没有造起,防御工事也没有修好,就连三十个森巴军的藏兵也不见了踪影。三十个藏兵不听他的。在他们眼里他算什么,连藏话都说不利索,甚至连“唵嘛呢呗咪吽”也说不连贯,居然还要求听他的。他们只听小瘦子汝本的。

小瘦子一到山顶就不安分,到处观望着,突然喊道:“看啊,那里有个寨子。”

于是藏兵们交头接耳,变得一个比一个懒惰。

一个藏兵说:“这里需要工事?佛祖啊,这是谁说的?”

另一个藏兵附和道:“造起箭垛的树枝呢,佛像呢,经幡呢,酥油呢?”

他们是想引出小瘦子的话。小瘦子心领神会,大声说:“我看见了,寨子里啥都有。”

寨子在则利拉山朝西分岔而去的腿夹里,有人影,有牛羊,有狗吠。空气安详着,烟袅的升腾悠闲自在。篱笆上开放着啁啾,和平变成了白天都在打盹的斑鸠。人和动物都不知道西藏正在打仗,更不知道即将前来骚扰他们的,并不是远来侵略的英国十字精兵,而是跟他们一般无二的西藏人。

小瘦子汝本带着他的藏兵直奔山下的寨子。

他们已经好几天没饱吃一顿了。在拉萨,作为达赖喇嘛亲自接见过的森巴军成员,他们不是细糌粑不吃,不是好酸奶不喝,现在只要是吃的,不管什么都是最香最甜的。寨子,寨子,他们扑向了寨子。他们是没有女人的森巴军战士,平日里看着身边的战友和他们的女人树林里去了、草丛里进了,只能憋着忍着,现在突然来到了一个有女人却无力保护女人的地方,一下子就憋忍不住了。

山下的寨子在今天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惨遭了不幸。三十个来自拉萨的蛮横藏兵洗劫了所有二十户人家,他们抢吃抢喝,见姑娘就追,见东西就拿,连女人头脸上的首饰、衣服上的佩饰都没有放过。鸡飞狗跳,乌烟瘴气。寨子傻了,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老人们叹息道:藏兵都这样,从古到今都这样。

就在森巴军战士对自己的百姓制造罪孽的时候,十字精兵的容鹤支队登上了则利拉山顶。

魏冰豪叉腰而立,喊道:“这是西藏的地方,你们滚下去。”然后朝后招招手,“弟兄们,准备好了吗?我说打你们就打。”

容鹤中尉立刻命令部队趴下,等了半天,不见对方开枪,便带着几个人慢慢靠近着,近得不能再近了,还是等不来开枪。中尉举起自己的枪,试探性地朝着魏冰豪的头顶放了一枪。魏冰豪“哎呀”一声,转身就跑,一溜烟跑到山下去了。英国人这才发现,山顶上只有魏冰豪一个人。

容鹤中尉登上山顶,极目远望,望得心旷神怡,同时也心惊肉跳:大洼地绿风浩荡,秀色峥嵘,如同一片镶天接地的湖,泛着一轮轮柔和绵软的波。怎么还有如此色调一致的绿地呢?但那美妙的绿色是葫芦形的,一看就知道大洼地是个进退两难的地方,前后及中腰的出口窄如瓶颈,如果西藏人占领则利拉山顶,然后在中腰和前面组成两道防线拦截,即便英国十字精兵有装备精良的千军万马,也会尽数死在大洼地里。中尉敬佩而感激地来到达思牧师跟前,忍不住赞美道:“不愧是上帝的牧师,十字精兵会记住你的功劳,女王应该嘉奖你。”

达思牧师顾不得享受别人的赞美,匆匆离开中尉,去寻找一块隐蔽安静的地方。对他来说,似乎修炼的意义比军事占领更重要,他要抓紧时间,在这个天造地设的自然坛城里,趁着还没有出现枪炮声,完成一次时轮堪舆金刚大法的修炼。“吉凶善恶图”在此处有明显的红色标志,无疑是“神通”之地、吉祥之顶,万万不能错过,错过就无法获得最高成就了。

达思牧师急速默念祈求着班丹尊师,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

西甲喇嘛直到现在还没有被处死。丹吉林陀陀把他绑到隆吐山森巴军阵地后,立刻用牛皮口袋套住了头。仁增再次轮起棒子,嗡地在空中一响,却不由自主地打在了地上,扭头一看,是奴马代本抱住了他扬起的臂膀。

奴马说:“等等,我让姑娘们回避,她们见不得西藏人打死西藏人,尤其见不得俗人打死喇嘛。不不,你们不是俗人,你们是丹吉林陀陀。”话里有话的奴马把“丹吉林陀陀”咬得格外瓷实,似乎有意想让别人知道,这几个便衣便袍假装森巴军藏兵的人的真实身份。

果然耳朵尖的桑竹姑娘走了过来,大大咧咧问道:“奴马你说什么?”

“我没说什么。”奴马像是挥手又像是招手地晃晃胳膊。

桑竹姑娘疑虑地看看仁增和他的部下,正要离开,炮响了。

英国十字精兵的全面进攻就此开始,所有的炮火轰向了所有的阵地。于是事情变得模糊起来,有人说是奴马代本推迟了西甲喇嘛的死期,有人说是英国人推迟的。但不管是谁推迟的,《圣史》都给予了高度评价:他们代表了机缘的一部分,如果没有他们,就不会有西藏后来的战争以及于此相关的一切。

森巴军在奋力抵抗了一个时辰后,趁着夜色弃阵而走。丹吉林陀陀押解着西甲喇嘛慌慌张张退到纳塘后,才松了一口气。现在可以处死他了。当奴马代本喝令森巴军停下查点人数时,丹吉林陀陀头目仁增一脚踢翻了西甲,吆喝手下过来:“快快快,乱棒打死,这样带来带去太麻烦了。”丹吉林陀陀一个个口唾手心,就要使棒。

奴马代本喊起来:“姑娘们,快走开,丹吉林陀陀要处死人啦,快走开,不要围过来看。”

仁增怒瞪着奴马,像是说:喊什么?你这是出卖我们。人家本来就没有围过来看。

奴马惊醒了似的猛吸一口气,用手捂住嘴:“噢呀,说错了,说错了。”

但说出去的话就是施舍给人的钱,是不能收回来的。姑娘们奇怪了:森巴军里怎么还有丹吉林陀陀?偏就围过去要看看了。

桑竹姑娘指着几个搦棒行凶的人问:“你们是丹吉林陀陀?”

仁增大声对奴马说:“告诉她们,我们一直都是森巴军的人。”

奴马代本为难地说:“佛祖在上,我怎么可以撒谎呢?”

桑竹姑娘又指着那个被五花大绑和牛皮口袋套住头的人:“他是谁?为什么要处死?”没等对方回答,她就认出来了。再黑的夜晚,也不能阻止她认出西甲喇嘛。她大叫一声,扯掉了西甲喇嘛头上的牛皮口袋:“原来我们身边就藏着丹吉林陀陀。姑娘们……”

不用再说了,姑娘们知道干什么,扑过去,打他们,抱他们,胡揣乱摸他们,让他们瞬间丢失陀陀的强悍和喇嘛的身份。

丹吉林陀陀吓得够惨,用来保护西甲喇嘛的沱美法音风暴般疾响:遇阴而衰,触女而死,姑娘越美,逆缘越重,别说被她们拥抱,就是让她们的指尖挨一下,陀陀的法威和资格也会荡然无存,护法神或护方神就做不成了。他们丢下棍棒,撒腿就颠。仁增跑得最快,一边跑一边说:“摄政王佛爷,不是我们杀不了西甲喇嘛,是你把魔女放出来了。妈妈呀佛祖,快来管管这些魔女。”

桑竹姑娘一听更加疯张了:“说得对,就是摄政王把我变成魔女的,我惩罚了你们,再去惩罚我家的叛徒坏迪牧活佛。”又督促姑娘们,“快啊,抓住这些乌鸦蛋里跑出来的陀陀。”那咬牙切齿的样子,仿佛一瞬间要把她的全部忌恨发泄出来。

好几个陀陀喇嘛都奔跑不及被姑娘们抓住了。他们锐叫着,声音比用刀攮进心脏还要惨烈。姑娘们按照桑竹教给她们的,此起彼伏地喊:“死了,死了,丹吉林陀陀死尽了,西甲喇嘛叛变了。”

奴马代本追随在后面观望着。他似乎也才意识到,自己当初不给魏冰豪那么多人是为了留下有女人的男人,留下有女人的男人是为了留下女人,留下女人又是为了关键时刻营救西甲喇嘛。现在目的达到了,他自然有些得意。他说:“做得好奴马,你是知道藏在森巴军的丹吉林陀陀迟早要对西甲喇嘛下手的。这个能干的喇嘛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死掉呢?没有他不行,隆吐山的失守就是证明。”

桑竹带着姑娘们追了一阵,蓦地停下,回头望了望西甲喇嘛。她一直在琢磨一次彻底的戏弄,一直没有琢磨好,现在突然来了灵感:就这样,就在这个时候,不能再耽搁了。她攥起拳头给自己鼓鼓劲,迅速拐回来,一个人扑向了西甲喇嘛。她把卧坐着的西甲拉得跪起来,咚地朝他胸口打了一拳,冲奴马喊道:“谁给他松了绑?”

奴马代本打了个愣怔:“没有松绑啊。”

桑竹姑娘也愣了一下,一把揪住紧缠着西甲的绳子说:“我是说不准给他松绑,把他给我抬到林子里去。快啊,是不是我说了不算?”

奴马大声说:“西甲喇嘛的命是你救的,当然你说了算。”他这是在给西甲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听从桑竹姑娘的,看西甲没反应,便亲自带人,押着西甲走向了前面的密林。

西甲喇嘛以为要把他藏起来,避免丹吉林陀陀的再次迫害。但等奴马代本带人离开,就剩下自己和桑竹姑娘时,才明白藏起来并不是为了让他躲命。他朝奴马喊道:“为什么把我撂在这里,快带我走。”奴马听到他喊,反而加快脚步消失了。西甲挣扎着往前走,走出去两步,就发现绑他的不仅有丹吉林陀陀的绳子,还有一根结实的牛毛绳把他和桑竹姑娘连在了一起。桑竹姑娘将自己卡在齐胸的树杈里,微笑着说:“你走不了啦,我的人,我今天就要达到目的,我的目的是什么,你没忘吧?”

西甲喇嘛比面对棒杀还要恐慌地说:“不啊桑竹,求求你了桑竹。”

桑竹姑娘冷冷一笑,攥起绳子,一点一点把他拽过来。

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两个时辰后他们才走出深林。松了绑的西甲喇嘛走在前面,神色慌张,不时地回头看看,生怕桑竹姑娘靠自己太近了。桑竹姑娘腰带是解掉的,衣袍是敞怀的,快步跟在后面,却又不想追上西甲。

突然,西甲喇嘛停下了。他看到奴马代本和许多森巴军士兵都在看他,神经质地说:“别这样看我,我们没有,没有的。”

奴马瞪着他问:“没有什么?西甲喇嘛你说清楚没有什么?”

西甲红了脸,吭吭吃吃半天说不清楚。

桑竹姑娘大声说:“怎么会没有呢?他说没有就没有啦?娃娃,娃娃。”她小心摸摸肚子,好像眨眼就有了胎动,“你后悔啦,丹吉林的叛徒?”

西甲喇嘛仰天长叹:“佛祖啊,这可怎么办?”几滴清泪落下来。

但是无论西甲内心多么纠结,都不可能长久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快马使者飞驰而来,喊着:“西甲喇嘛,西甲喇嘛。”

第一次办差的快马使者一到隆吐山就傻了,这么大一片黑森森的山脉到哪里去找西甲喇嘛,一边打听一边沿着前沿阵地寻找,还没找到,隆吐山就失守了。他混在撤退的人群里继续寻找,现在终于找到了。他滚鞍下马,急切地递上了降神文书和催战箭书。

西甲喇嘛虽然看不懂,却也知道是催他快快赶走洋魔的意思。他举着降神文书和催战箭书冲奴马代本抖一抖,苦恼地说:“好像把西藏交到我手里了。我现在这个样子,哪有脸面带着大家打洋魔?”

奴马说:“可是你安全啦,有桑竹姑娘的保护,丹吉林陀陀不敢再来啦。”

西甲喇嘛烦闷地摇摇头,挥了一下手:“不要再给我说保护啦。”

他朝前走去,想让丹吉林陀陀重新绑了自己,以求速死。但他走到哪里,桑竹姑娘就跟到哪里。丹吉林陀陀远远望见,逃命都来不及,哪里还能顾及摄政王的命令前来捉拿。西甲喇嘛转身,要赶走桑竹姑娘,突然听到有人喊:

“西甲喇嘛,快快快,俄尔总管要见你。”

西甲想:完了完了,俄尔总管也知道我跟桑珠姑娘的事了。正在懊恼,就见奴马代本大步过来,一把拉起他:“走吧。”

前线总管俄尔噶伦怎么也想不通,既然金巴护法、眦玛护法、奈冬护法和乃穷大护法的降神结果都有利于西藏,拉萨各大寺也举行了抗魔法会,尤其是达赖喇嘛亲自念了《武经》、放了厉咒,怎么还抵挡不住洋魔的枪炮?隆吐山居然被攻破了,难道世界上真有比佛法厉害的上帝之法?

俄尔总管问春丕寺的多吉活佛:“现在怎么办?”

多吉活佛又去护法神殿的降魔金刚手泥像前念经问神,然后说:“神谕里出现了曲眉仙郭,须得大人退守那里,布兵防御,才可吉祥。”

俄尔不信任地说:“上次你说我们的人只要推进到隆吐山,就能把洋魔赶到日纳山那边去。结果隆吐山还是丢掉了。看来佛爷的话要反着听,你让我们进,我们就得退,你让我们退,我们就得进。”

多吉活佛满脸羞惭地说:“你让我再问问,再问问,或许降魔金刚手刚才睡着了,说的是梦话。”

俄尔不耐烦地说:“那就问吧,快点。”

再次问神的结果是:俄尔总管须得亲自前往纳塘,否则性命不保。

俄尔总管虽然很忌讳这样的问神结果,却还是高兴的。因为他其实是想去前方看看的,就担心没有神谕,去了不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