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藏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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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隆吐山战役(19)

奴马代本不吭声,直到他身后的七八个人窜过去撕住西甲喇嘛,才严肃地说:“摄政王迪牧活佛命令丹吉林陀陀抓捕并处死丹吉林的叛徒西甲喇嘛。西甲喇嘛不得反抗。”看西甲惊讶地瞪着自己,便解释道,“我也是没有办法,从拉萨出发时白热管家就指使我,把化装成藏兵的丹吉林陀陀藏在森巴军里。我提醒你承认自己是丹吉林的叛徒,好让桑竹姑娘保护你,你硬是不听话,嗐,不听话。”

西甲对奴马代本的解释毫无兴趣,只想着偷袭戈蓝上校的事,正要挣脱逃跑,立刻被人抱住腰腿,撂倒在地上。西甲认识抓捕他的这几个丹吉林陀陀,乞求道:“你们不就是要我死吗?放开我,我这就去让洋魔打死我。我今夜要是不死我就不是佛教徒。”

丹吉林陀陀头目仁增说:“你还是乖乖受死吧。摄政王和白热管家命令我们处死你,没说让你自己去死。你自己冲锋陷阵死的话,就能变成护法神,就会报复摄政王和白热管家还有我们了。”

躲在黑暗中的虚空王突然发出一阵飘风走浪般虚软的声音:“我说了隆吐山由我担责任。我负责人世上所有的战争,我的战略战术是让它们消失,永远消失。”

西甲好奇地问:“什么是战略战术?是你的战神吗?”

虚空王说:“不是我的战神,是我退敌的办法。这个办法你也会有的。”

西甲说:“我也会有,战略战术,抗击洋魔的办法?”

虚空王说:“可惜你现在受制于人,只能靠我了。”

西甲信任地望着看不见的虚空王,心说那就拜托了前辈。

西甲很快被五花大绑。仁增轮起棒子立刻就要打死。奴马代本阻止道:“你可不敢在这里杀,这里到处都是西甲的人。快把他带走,带到森巴军的阵地上去。”

要去偷袭敌营的陀陀喇嘛们惊呆了,待要出手救援西甲,就听西甲说:“上师如父,给法就是给命,摄政王要我死我就只能死。不能带你们冲杀洋魔了,你们自己去吧,牛肉不能白吃,力气不能白长,杀了戈蓝上校再升天成神,快去,快去。”

一百个精壮陀陀奔扑而去。但西甲喇嘛的离开就是主宰的离开,他们不仅没有了踏实牢靠的感觉,连偷袭时应该脚不沾地也忘了。动静太大,脚步声、喘息声、咳嗽声,还没到跟前,就被十字精兵发觉了。接着就是枪响人死,一百个精壮陀陀全死了。而他们偷袭的对象戈蓝上校却安然无恙地站在帐篷门口,一再地惊讶着:西藏人疯了,他们不研究自己阵地上漏洞百出的防守,却来冒死进攻我们?

就这样,西甲喇嘛偷袭敌营、斩除戈蓝上校的盘算变成了一个梦想。胜利在望的时候,似乎上帝对英国十字精兵的帮助,超过了佛祖对西藏人的帮助。

额头上缠着绷带的戈蓝上校还不知道自己是夜袭的目标,差一点被除掉。在打败西藏人的第一次偷袭之后,他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就在今夜,趁着暗无天日,立刻进攻隆吐山,全面进攻,十字精兵所有的炮火都启动,所有的人都压上去,从所有的地方往上冲。西藏人会措手不及的,在他们应接不暇的时候,就会把薄弱环节暴露给对方。虽然对进攻者来说,这是最笨的办法,但恐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事实证明,戈蓝上校的当机立断是他进攻西藏以来最有成效的一次决定。火炮之后,进攻之下,西藏人留下了一片尸体,也留下了千疮百孔的隆吐山。没有了西甲喇嘛的隆吐山,就像没有了魂,哪儿进攻,哪儿就有缺口。西藏人溃不成军。等到天亮时,整个隆吐山就已经在英国十字精兵的脚下了。

《圣史》上说,多数人认为是英国人连夜的全面的进攻导致了隆吐山的失守,只有极少数洞悉这场战争秘密的智者坚持自己的主见:抓捕并杀掉西甲喇嘛的错误命令才是隆吐山崩溃的真实原因,责任必须追溯到摄政王迪牧活佛头上。

清晨,隆吐山的弥天硝烟让整个西藏南部变成了沉厚的铅青色。焦火的燃烧在荒草浅丛里游走。山岩恐惧而颤抖,啪啦啦跌落着,毫无来由地出现了滑坡。到处都是需要超度的死人,但是喇嘛们不见了,似乎这里转眼成了一片失去信仰的土地,没有佛和灵性,只有旷时的荒茫和无边的凄凉发酵在不散的空气中。

死亡的寂静里,戈蓝上校踏上了隆吐山口。一瞬间的骄傲之后,他突然捕捉到了一丝顽劣的幻灭感。他问自己:是不是有一天我也会像脚下的死人一样死去呢?如果说西藏人的死亡是罪孽的结果,那么谁是罪孽的制造者?我,还是上帝?如果说我和十字精兵战士的死亡也是罪孽的结果,那么西藏人和他们的佛该承担什么责任?如果说任何人的死亡都是罪孽的结果,那么真正应该忏悔的到底是谁?

戈蓝上校不想在罪孽遍地的隆吐山久留,带领十字精兵迅速前进,企图一鼓作气拿下前面的纳塘、念那、勒布、则利拉。他望着绵亘不绝的峰巅葱岭,心说如果不是为了迎接上帝,就不会有如此伟岸的山脉、如此俊秀的森林。全世界的美丽都是为耶稣基督而存在,西藏,我们来啦。

但是刚刚翻过隆吐山口,他们就被一群西藏人拦住了,为首的是一个不僧不俗的老人。

老人说:“我是一切智·虚空王浪喀加布,找你们的上帝说话。”

戈蓝上校看对方手里无枪无棒,便没有下令开枪,叫来尕萨喇嘛打听这个一切智·虚空王是干什么的。

尕萨喇嘛一听就晕了,再朝前一看,不禁有些发抖,好像他是理亏的、形秽的、小鬼不能见阎王的。他喊起来:“佛,佛,虚空王就是真佛。在西藏,没有人不信仰他。他身边那些僧俗不分的人,大概都是他的弟子。”

尕萨喇嘛说对了,出现在十字精兵前面的不光是虚空王,还有他的追随者。

虚空王说:“我代表佛祖释迦牟尼,欢迎上帝耶稣基督的到来。”他好像把耶稣基督当成上帝的名字了。

戈蓝上校自然不会相信对方的诚意,总觉得有什么阴谋正在酝酿中。他狐疑地打量着对方,手一直没有离开攥住的枪柄。

虚空王说:“你没发现我们一个个都很快乐吗?我们用快乐抵抗所有的灾难,包括你们的侵略、我们的死亡。”

戈蓝上校说:“如果真是这样,上帝当然会露出仁慈的一面。”

虚空王说:“那就让上帝仁慈起来吧,不要再杀人了。佛祖让我告诉你们,当上帝光顾西藏时,他将把教主的地位让出来。现在,上帝已经是西藏的教主啦,你们看到的所有灯火都是西藏献给上帝的供养,所有声音都是我们献给上帝的祝福。我们是二十五禁行的修炼者,佛性大如天,西藏算什么,都给你们了。”

戈蓝上校简直不相信这是一个西藏高僧的表达。他是临危不惧的呀,怎么能说出这种奴颜婢膝的话?他不解地望望身边的尕萨喇嘛,看尕萨喇嘛也是大惑不解,便小心提防地后退了一步。

虚空王说:“在时间的无聊和无穷中,我们等待一切神包括上帝的来临。现在终于来临了。同样来临的还有不朽的尊者米拉日巴的临终证悟:‘轮回的世界里,积攒的要耗尽,造作的要坏灭,聚合的要分散,生了的要死去。无法避免的苦恼啊,什么时候消失呢?就在抛弃苦业,不攒、不造、不聚、不占的时候,就在求证无生之妙谛的时候。除了活命和证悟之需,什么也不要就是最殊胜的方便和禳解之法。’既然什么也不要,西藏也可以不要。不要就是要。”

戈蓝上校说:“你说对了,一个没有上帝的世界是荒诞的。上帝给了我们安宁和稳定。我们除了感激圣恩,还能做什么呢?”

虚空王说:“即然这样,就请上帝走进我心里。”

戈蓝上校说:“那得看你信不信上帝,敬信才能打开心灵的门。”

虚空王说:“当然我是敬信的,比你还要敬信。”

戈蓝上校说:“这样就好办了,现在需要的仅仅是牧师,我保证我们的牧师一定会让上帝走进你心里。可我们的牧师……”

虚空王淡然一笑说:“我已经知道你们有个马翁牧师,还有个达思牧师,可惜啊可惜,他们都太年轻。”他拍了拍胸口,又说,“其实上帝已经在我心里了。我还有一个要求,如果你们非要占领西藏,必须踩着我们的身子走过去。”

戈蓝上校更加疑虑了:“不,我们不会那样做,上帝要求我们把祝福和安乐带给西藏和每一个西藏人。当然,只要不遇到武力阻拦。”

虚空王说:“这事恐怕由不得你们,除非你们退回去。”

说着,虚空王就躺下了。他身后的追随者也都一个个躺的躺、趴的趴。一片自甘受辱的西藏信徒堵在了十字精兵前去的路上。

戈蓝上校惶恐地喊起来:“不不,上帝的信徒不会踩踏任何高贵的人。”

虚空王对着天空说:“我们不是什么高贵的人,我们是世上最低贱的人。请踩吧,随便踩,用力踩,踩出上帝的气势,踩出十字精兵的强大。”

戈蓝上校突然意识到,跟虚空王的对话一直没有翻译,对方竟然会说一口流利的伦敦英语。他扭头询问尕萨喇嘛:“这是阴谋,一定是阴谋。”

尕萨喇嘛仔细看了看一地躺卧的人,以内行的口气说:“这只不过是修行,修出沙漠里的雨露,修出屈辱中的高贵,忍人所不能忍,行人所不能行。真佛都是这样修出来的。就从他们身上踩过去吧,上校,你是在成人之美。”

戈蓝上校还在犹豫,但也意识到,就算是阴谋,也值得冒险,因为没有别的办法,他们就躺在你的必经之路上。上帝,莫非这是你的主意?他扭头命令十字精兵:“前进,前进。”然后粗声唱起了《进行曲响彻耶路撒冷》:

穿上军装随主行,聆听圣言,

基督的战士,宗主的少年,

走向敌阵,不负上帝的恩典。

十字精兵迈开整齐的步伐,踏过去了。无论精锐部队,还是雇佣军,都穿着结实的英国造牛皮靴子。所有英国造牛皮靴子都踏过去了,所有驮运枪炮辎重的骡马的铁蹄都踏过去了。虚空王和他的人躺着趴着一动不动,好像他们不是骨肉的结构,是石头,是钢铁。

踩踏持续了三个小时。等十字精兵的所有战斗部队都过去后,戈蓝上校禁不住来到虚空王跟前,看他是不是已经被踩成肉饼。

虚空王依然仰面朝天,噗腾着眼睛问道:“过完了吗,还有没有?”

戈蓝上校一惊:这些都是什么人,竟然越踩越结实?他没有回答,撒腿就走,走出去不远,回头再看时,发现包括虚空王在内的所有西藏人都在燃烧中站了起来,直立耀动的火苗就像一盏盏巨大的灯烛。戈蓝上校诧异得张嘴说不出话来,就听尕萨喇嘛解释道:

“这叫拙火定,非常了不起的密宗功法,从身体内部生起暖乐和暖识,冬天能烤化身边的冰雪,夏天能点燃周围的林木。”

更让戈蓝上校惊讶的是,燃烧的人一个个升天而起。他担心他们会飞过来报复,紧张得命令十字精兵停下,却看到飞起来的火人越升越高,带着曼妙而吉祥的歌咏,缓缓消失了,和天边的云彩浑然一体了。

戈蓝上校锁起眉峰一再摇头:“佛,这就是佛?”

尕萨喇嘛说:“上校,这样的奇迹对虚空王是不算什么的,更大的奇迹在于,他居然容纳了你们基督徒的上帝。他说他敬信上帝,他的敬信也许就是十字精兵成功进入西藏的保证。”

戈蓝上校说:“照你说,这是上帝的奇迹?也许吧,是上帝让他们燃烧升天的。可上帝为什么不让我和我的军队天火一样飞翔在西藏的天空,一直飞到拉萨呢?”

尕萨喇嘛诡谲地说:“你不是牧师,牧师应该是可以的。达思牧师一定能飞起来,只要你用火点着他,把他扔向天空。”

戈蓝上校哼哼一笑:“达思牧师,他要么飞起来,要么就栽到山谷里去。如果他真的能从什么普沟走过去,就应该在前面迎接我们。”

尕萨喇嘛说:“上帝是宽容的,一定会原谅一个吹牛撒谎的人。”

戈蓝上校说:“不,对撒谎的人,上帝只会惩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