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藏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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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隆吐山战役(4)

又有一个陀陀喇嘛倒下了。其余的陀陀,十七个陀陀,全都狂吼疯叫着扑了过去。长矛、利斧、大刀作为春丕寺的镇寺之宝,带着神气灵光,寒风一样呼啸着。电光石火般的近距离交锋中,十字精兵一倒一大片,十七个陀陀喇嘛一倒一大片。戈蓝上校惊呆了,赶紧往下撤,撤的时候忘了打住嘴上的歌:

基督为我君王,带领攻仇敌,

看它旗帜前进,紧跟莫稍离。

都死了,西甲喇嘛从春丕寺带来的三十个陀陀喇嘛,无一幸存,无一不是怒发冲冠、惨然悍烈。谁都相信,奋勇献身的瞬间里,他们完成了脱离轮回的漫长过程,成了自由往来的佛界护法神或护方神。《圣史》上说,这时候三十个阵亡的陀陀喇嘛都飞了起来,飞到十字精兵的头顶,干了一件虽然不怎么光彩却仍然可以引以为荣的事,那就是拉屎撒尿。我们没有炮弹我们有屎尿。炮弹打死了我们,我们就去转世了,屎尿击中了你们,你们就是活受罪。《圣史》上说,一脬臭屎拉进了戈蓝上校的嘴里,上校来不及吐掉,直接咽了下去。护法神的屎尿比炮弹还要厉害,许多在这天咽了屎尿的十字精兵,不久就死了。上校没有死,毕竟洋魔的上帝是恩福的象征,而上校对上帝的虔诚,早已被上帝看见并记在了账本上。

欧珠甲本没有看到陀陀喇嘛的飞翔,惊愣地望着远远近近的尸体,直到遍山寂静,才嘶哑地喊一声:“喇嘛,喇嘛……都死了。”

果姆说:“都死了,都死了好。”然后跑下山口,从陀陀喇嘛手里拿过了武器。

活着的西藏人包括孩子都跑下去,把长矛、利斧、大刀从那些死不撒手的手里拿了过来。

果姆说:“拿了这些武器,就跟陀陀喇嘛一样了。”

欧珠说:“跟陀陀喇嘛一样,不跟西甲喇嘛一样,西甲喇嘛逃跑啦。”

次登定本再次跪下,朝着山顶的箭垛告白,还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战神啊,你借了我的手,借了我的大石头。”就是说他又用滚石砸死了一个洋魔。

他身边的赤乃定本也跪了下来。他是飞蝗石的圣手,差不多弹无虚发,只是不知道打伤还是打死了。赤乃声气朗朗地说:“战神我祈求过你,让洋魔脑袋开花,我做到了没有呢?”战神在空中发出风语:呜儿--呜儿--呜儿--。赤乃仰头说:“知道啦,我让洋魔开了三朵花。”

欧珠甲本望着两个定本,惭愧地晃晃头,一刀砍向一具尸体,才发现那是一个死去的藏兵。他惊叫了一声,却更加带劲地砍起来:“我是天葬师,我把扎西的尸体砍碎了呀,你们看。是鹰就得吃肉,是人就得报仇。神佛恩赐了人的善良,也恩赐了人的狠毒。随人鹰家族的兄弟姐妹已经来啦,我是天葬师,天葬师……”他不停地砍着,这是在尸体上练练手,给自己壮胆呢。战争进行到现在,他率领的藏兵和家属死了一多半,作为最高长官的欧珠甲本,却还没有杀敌记录。他杀不了人,一想到杀,心就软了,就会慈心求罪:“佛啊,佛啊,这还得了。”似乎他把他的胆气和见识都给了老婆果姆。

果姆一直用的是飞蝗石,不知道石头是否打死了洋魔。但她是不胆怯的,无所谓,打死就打死了,谁让他们先杀我们呢。这时她喊起来:“洋魔又要开炮,往后退啦。”

炮声如雷,轰隆接着轰隆,硝烟飞石再起,一天的弹雨。

欧珠甲本带人躲向炮弹打不着的地方。在他心里,隆吐山已经失守,剩下的就是履行誓言:“男尽女绝。”对他来说,主动就死比动手杀人容易多了。他说:“果姆,我们不躲啦,我们去死吧。”

果姆说:“好啦,现在就去死。”说着,端起长矛就要冲下山去,突然又站住,喊道,“看啊,那是谁?”

欧珠甲本和活着的西藏人都愣住了:看啊,那是谁?

西甲喇嘛见识了英国十字精兵的大炮之后,突然想到:为什么不把西藏的大炮搬请到这里来呢?他匆匆离开隆吐山口,来到春丕,按照森巴军离开的踪迹追寻而去。但他走岔了,他走过了边沟、巴沟、普沟、拉沟的沟口,最后才来到米沟。

掌握西藏大炮的森巴军这时还在米沟,他们在赶走黑道袍的英国牧师和卫队后,认为坚守这里就是坚守西藏最重要的边境阵地。他们在危险重重的边境一如既往地吃、喝、歌、舞,并不知道坚守阵地需要一种紧张严肃的战时姿态,仿佛他们是来比赛舞蹈的,人人充满了用西藏之舞打败洋魔之舞的信心。此外就是爱情。从拉萨出发时一大帮姑娘跟上了她们的情人,一出拉萨,就有一半回去了。剩下的一半在桑竹姑娘的带领下跋山涉水来到了这里。她们都是情和欲的守望者,旺盛的生命诉求因为放浪的山野而变得更加无拘无束。吃饱,喝足,舞够之后,不去野兔似的把自己深埋在草丛里干什么?

西甲喇嘛一脚踩进草丛,就听一声尖叫,两瓣白花花的屁股飞了起来。

黑脸汉子翻身站住,用身体遮挡着他的姑娘说:“喇嘛从哪里来?好意思偷看?”

西甲转身就走,慌乱得就像被人发现幽会的是自己。

黑脸汉子喊道:“来啦桑竹姑娘,不承认自己是丹吉林叛徒的西甲喇嘛来啦。”

桑竹姑娘从帐篷里窜了出来。她是唯一一个在森巴军里没有情人的姑娘。她是所有男人的情人,自己却从没打算找一个西甲喇嘛之外的情人。姑娘们幽会时,她就在奴马代本的帐篷里睡觉。为了让桑竹姑娘高兴,奴马是不会待在帐篷里的,他也去草丛里幽会了。桑竹姑娘一见西甲喇嘛,嚣张的美丽立刻变成了嚣张的捉弄。

“来啦,丹吉林的喇嘛?你是想姑娘了吧?或者想知道姑娘们都在干什么?走啊,我带你去看看。瞧你害怕兮兮的样子,喇嘛也是人,人干的事情喇嘛们没有不干的。尤其是丹吉林的喇嘛,啥事情能绕过他们,坏人里最坏,毒僧里最毒。”桑竹姑娘走过去拉扯西甲喇嘛的袈裟,西甲左右看看,惊叫着往后跳。

她冷笑着:“我又不是女鬼,摄不去你的灵魂。你喇嘛修行的定力哪里去了,我今天倒要看看你会不会被我吓死。”说着扑了过去,西甲喇嘛一转身,正好扑到他脊背上。她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喊道,“背起来,背起来,丹吉林喇嘛把我背起来。”

西甲吓坏了,尽管自己背起的这个女人是他曾经的爱人,尽管他跟她分手后他日日夜夜惦记着她,但他毕竟是教戒严格的格鲁派喇嘛,怎么能在众人面前跟女人如此接触?“桑珠,桑珠,快下来。”西甲乞求着,看对方越求越疯狂,便厉声说:“桑珠你如果想报复我,就把我杀了,但不要这样。”

桑竹说:“这就是杀你,我先杀了你的喇嘛心,再杀你的肉身。”

西甲说:“佛祖,快给桑珠一把刀,把我的喇嘛心和肉身都杀掉。”他如同尥蹶子的马,蹦跳着想把她甩掉。而桑珠姑娘就像有经验的骑手,用双腿紧紧夹住他的腰,双手牢牢拘住他的脖子。他们原地兜着圈子。很多人都来看:哈哈哈哈。

西甲惊恐地喊起来:“奴马代本,奴马代本。”

奴马代本不过来,似乎让桑竹姑娘为所欲为,才是他的心愿。他大声说:“你来得正好西甲喇嘛,我们都想你啦。”

桑竹姑娘更加无忌了,小声在他耳朵边上说:“走啊,背我走啊,到见不得人的草丛里去,我们过去干啥,现在还干啥。对了,你可能忘了过去,那就学学森巴军的男女吧,情人们干啥,我跟你就干啥。从来没有人跟我幽会过,我是精灵鬼怪,我拒绝了所有的痴情者,就等着你呢,西甲,西甲。不想做我的丈夫就做我的情人吧,西甲,西甲。我说了我一定要达到目的,一定要怀上你的孩子。”

西甲哀求道:“发发善心吧桑竹姑娘,佛祖就在山头上看着呢,还以为我是故意把你背起来的。我不是,佛祖啊,我不是。”

桑珠大声说:“你就是故意的,故意的。天上的佛祖,西甲是故意的。”

西甲说:“你听你听,佛祖说话啦:姑娘快下去,下去,不准难为西甲喇嘛。”

桑竹说:“这个也容易,请你转告佛祖,西甲说他是丹吉林的叛徒我就下来。”

西甲条件反射似的抗辩道:“我不是,不是叛徒。”

“不是丹吉林的叛徒,就不会把一个姑娘驮在背上。我的西甲喇嘛,丹吉林的陀陀就要追来啦,你离开了我你就得死,不信你看着。”桑竹姑娘放肆地戏弄着,“我是罗刹国的魔女,被派来考验丹吉林喇嘛的修行,你经不起考验,你驮着我要去干什么?”

身高力大的西甲喇嘛忍无可忍了,饱饱地吸了一口气,反手拽住桑竹的衣袍奋力一拉,把她从背后拉到了怀里,双手一送,朝奴马代本扔了过来。

奴马代本张臂接住,自己差点被撞倒。大概受了惊吓,桑竹姑娘抽抽搭搭哭起来。奴马立刻惜香爱玉地问她:“怎么了?怎么了?”又叱诧西甲,“你这个坏喇嘛,想把她摔死啊?”

西甲吼起来:“摄政王迪牧活佛传来急令,黑水白兽的大炮已经轰响啦,西藏的大炮为什么还停在这里不动?森巴军到了边境不能代表达赖喇嘛和摄政王架起大炮,赶走洋魔,就是对佛教不忠,佛祖的怪罪就要下来啦。快去隆吐山。”

奴马代本和许多西藏人一样,脑子里只有玄妙而没有现实逻辑的地位。他不想想西甲喇嘛已来边境,怎么可能传达摄政王的急令?潜意识里就觉得只要是穿着袈裟的,都有超人的法力,啥事情做不到呢?不可思议正是活佛喇嘛的本性,只有神奇得让凡人想不通,才算是拥有佛法。何况让森巴军奔赴前线的指令就是西甲喇嘛传达的,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说不定以后还有无数次。

所有人,包括一心难为和挑逗西甲喇嘛的桑竹姑娘,都毫不怀疑地听从了急令:起营开拔,奔赴隆吐山。

西甲喇嘛和举着金色旗帜的森巴军一出现,十字精兵的大炮就哑巴了。步兵的冲锋再次开始。但是不用怕,连隆吐山都这么想。被炮弹炸矮的隆吐山突然升高了,比原来还要高。准备赴死的欧珠甲本和果姆吃惊地发现,已经不用死啦,从此不用死啦。森巴军从马背上卸下炮筒、炮架、炮座,很快组合成了一门门威风凛凛的大炮,翘空雄视,如同一只只准备吼叫的狮子。

欧珠甲本和他的人心里一下踏实了:拉萨来的大喇嘛请来了森巴军和大炮。这些架起大炮的人可都是天天在达赖喇嘛和摄政王眼皮底下走来走去的高人。佛祖啊,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有胜利的把握呢。洋魔,就要完蛋啦;上帝,就要完蛋啦。

果姆万分钦佩地望着西甲喇嘛:佛祖啊,大喇嘛有大本事,我不再告状啦。

还有下凡的空行母。谁能想到,森巴军出征时,会有这么多美丽的空行母下降到凡尘,混杂其中说说笑笑呢。而通常空行母是在天上的,只以云形光影显现,让人强烈感觉到她们的存在,却不在人的肉眼里活泼进出。尤其是那个唤作桑竹的最美丽的姑娘,明显是空行母的头、众仙女的首领。果姆看着,一个劲地小声惊叫:“噢呀,噢呀,仙女们说来就来啦。”相比于桑竹以及所有空行母姑娘,她觉得自己就是晶莹的宝石后面一堆苍黄的土。她是多么的自惭形秽,又是多么的骄傲得意--这就是西藏,作为神女的空行母和作为有情肉身的姑娘们混淆不清了,用仙女抗敌、用宝石打击侵略者的日子开始了。

一个激灵让果姆回到现实,她总会比别人更快地回到现实:洋魔的枪炮真的打不烂西藏的宝石?空行母是救命度人的,不是夺命杀人的。而上帝,分明是放血逼命的上帝,不知是忿男还是暴女的上帝,要是施展法力捉走了空行母怎么办?

欧珠甲本远远地看着森巴军,恭敬地哈着腰,不敢过去。

奴马代本对欧珠甲本的队伍不屑一顾,似乎多看一眼都是多余的,更别说询问战况、了解敌情了。贵族的尊严和森巴军的优越让奴马代本习惯于不跟森巴军以外的下等人接近。

只有西甲喇嘛在隆吐山边防军和森巴军之间走来走去,一副杞人忧天的样子,不断说:“洋魔的尸体怎么办?西藏的鹰是不吃洋魔肉的,就算吃,这满山遍野的死洋魔,神鹰们也吃不过来啊。”好像他已经看到森巴军开炮后的胜利--西藏的大炮打死全体十字精兵的情形。

十字精兵已经冲到了山腰,枪声和子弹,砰砰嗖嗖的。

西藏人--领教过死亡的欧珠甲本的人和没有领教过死亡的森巴军的人,谁也没有躲开,他们都信任地看着大炮。

奴马代本更是兴奋,就像在拉萨传召法会上,指挥森巴军从拉萨河北岸轰击南岸山上牛毛裹身的大石头一样,以驱鬼打魔的气派吆喝着:“达赖喇嘛的恩福,护法大神的威武,所向无敌的炮弹,赶走魔变的野狐。装弹了,瞄准了,开炮了。”

“装弹了,瞄准了,开炮了。”命令被部下一级一级传下去了。

这时候应该是炮响,可是炮却没有响。

“哎呀代本大人,哎呀代本大人。”这声音又一级一级传了上来。

“怎么了?”奴马代本奇怪道。

半晌没有人回答。喜欢多嘴的小瘦子汝本突然说:“大人,我们忘记了,忘记带炮弹了。”

奴马代本一愣:“哎呀我的森巴军,那怎么办?”突然笑了,“吃饭忘了带嘴,走路忘了带褪,阎罗王出行忘了带鬼,文殊菩萨丢了智慧。”

他们没忘记大炮,也没忘记唱歌跳舞的铜铃、手鼓、钹、唢呐、铜号、骨号,更没忘记带上姑娘,唯独把炮弹忘在仓库里了。

但是奴马代本和他的部下对炮兵部队上前线打仗忘了带炮弹这件事,并不觉得有多么严重,丢三落四的时候多了。有一次他们穿着古代武士服装,佩带弓箭和腰刀,骑着装饰一新的彩马,准备接受达赖喇嘛的检阅,却忘了问清楚去哪来集合,达赖喇嘛在哪里?再去噶厦政府请示已经来不及了。有人主张去大昭寺,有人主张去罗布林卡,还有人主张去布达拉宫。最后还是靠了随军护法的打卦问神,才没有耽误检阅大事。

奴马代本说:“忘了炮弹就回去取嘛,你们几个快去。”又说,“算了算了,取回来也晚啦,还是留着将来瞄山打水吧。”

小瘦子说:“可是现在怎么办?洋魔就要冲上来了。”

奴马代本想了想说:“除了打炮,我们还会什么?”

小瘦子说:“还会跳舞。”大家都说:“还会跳舞。”

没有人提到打枪。尽管他们人人有杆火绳枪,却从来没有在军事意义上使用过。对森巴军,枪的意义是背着威风和偶尔打猎,有时也是增加威仪的道具和男人取悦于姑娘的装饰。

“那就跳舞?”奴马代本也有点拿不准了,给自己打气道,“本来我们也是这样打算的,用西藏的舞战胜洋魔的舞。”

小瘦子汝本说:“可是,可是如果洋魔不跳舞呢?”

奴马代本生气地说:“你的‘可是’真多。我们的护法还没说话呢。”

随军护法正拿着羊角仔细察看,祈祷就像山歌一样抑扬顿挫:“佛啊佛啊,跳不跳舞啊……”然后说,“森巴军跳舞,洋魔也跳舞。”

奴马代本朝山下看了一眼,发现洋魔就要冲到山口了,蓝眼睛的闪烁就像一河的波光。他是见多识广的贵族,早就听说英国人的眼睛是碧蓝碧蓝的,自然不会惊怪。他惊怪的倒是山坡上那些趴着躺着蜷缩着的人。都什么时候了,他们居然在睡觉。他心说我们森巴军决不睡觉,大敌当前,还是跳舞吧,不能打炮的森巴军只会跳舞。

奴马代本首先舞起来,所有男人和所有姑娘都舞起来。他们罗圈着腿,旋转着身子,甩胳膊跺脚,很快进入了疯狂,疯狂即是佳境,加上歌唱,一个代本团的集体舞让隆吐山摇晃了,撼天动地。舞尘代替了硝烟,弥漫着,半个天空都是雾茫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