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藏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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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隆吐山战役(5)

西甲喇嘛惊讶地看着,突然理解了:森巴军的舞蹈是表演给达赖喇嘛的,达赖喇嘛让宫廷乐队奏乐,指令他们尽情舞蹈,然后放茶,赐食,犒劳,最后还要发奖旗,挂哈达。来自神王的所有恩典都是佛法的加持,森巴军的舞蹈也就成了佛法的展示。洋魔要败了,不败就不能证明佛法比上帝的魔法高明了。

冲上来的十字精兵在离森巴军的舞阵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惊呆了。冲锋陷阵的侵略军战士顿时成了悠闲的西藏集体舞的观赏者。他们吃惊枪林弹雨之下、死亡来临之际敌手还有心情恣意跳舞,而且跳得如此欢畅喜悦;吃惊居然会有这么多西藏人覆盖着山脉一起跳舞,在坎坷不平的地势上舞得如此整齐;吃惊这里有这么多美妙华丽的西藏姑娘,她们彩衣飘飘,长袖飞飞,舞在半空,脚不沾地。他们吃惊得忘了冲锋,忘了手中的来复枪里还有必须射出去的子弹。

就在他们惊讶莫名时,传来戈蓝上校的命令:

“撤退,撤退,十字精兵全体撤退。”

洋魔败了。森巴军旗开得胜,用跳舞打败了洋魔。洋魔都来不及用跳舞回击,就像撒在佛塔顶上的豌豆一样滚下去了。

森巴军不舞了,簇拥到山头一阵欢呼。有的乱喊,有的打响了呼哨。还有的躲开姑娘们,撩起衣袍,朝下撅起光屁股,嘲笑着十字精兵。

奴马代本以隆吐山最高长官的姿态,一手按在腰刀上,一手指着山坡上那些趴着躺着蜷缩着的人,命令手下:“把他们给我叫醒,懒惰的家伙,连睡觉也不挑时候。难道森巴军的歌舞声不够大?洋魔进攻撤退的脚步声不够大?去啊,用鞭子抽起来。”

几个森巴军藏兵跑下去又跑上来,惊慌失措地喊:“死人,死人。”

奴马代本张大了嘴,半晌才才明白:“啊,死人了?这些起不来的人都是死人?”

西甲喇嘛说:“打仗还有不死人的,不死人就不会去请你们,你们不来这里的人还要死。我的森巴军佛,跳舞就能跳走洋魔。”

奴马代本愤怒地说:“这些洋魔太不像话了,打倒就行了嘛,为什么要往死里打?一死就这么多。”他把战争想象成拳打脚踢的群架了。

果姆忍不住说:“请大人去给达赖喇嘛说,欧珠甲本的人都快死光啦,再死就是森巴军啦。洋魔的大炮,炮弹多多,西藏的大炮,炮弹没有。小心啦,上帝恶魔要捉走空行母啦。”

奴马代本鄙夷地瞪着她:“什么西藏人,连跳舞都不会。你们要是会跳舞,洋魔早就滚蛋啦。把她给我赶远,这里没她说话的份。”然后瞪着山坡上的死人,面孔一阵阵地惨白着。

欧珠甲本看到老婆被训斥,赶紧过来,朝着奴马代本又是哈腰又是吐舌地赔罪。果姆拉起丈夫,转身离开了,离开时唱着山歌:

不要以为你是天上的飞鸟,

飞鸟也有折断翅膀的一天;

不要以为我是地下的虫子,

虫子也有长出羽毛的时候。

不仅仅是因为西藏人跳舞,戈蓝上校才命令十字精兵全体撤回。一份急电由英国驻华公使华尔森从北京发往英国伦敦,伦敦政府又立刻发给了英印总督寇松,寇松当即转至戈蓝上校。戈蓝上校正在用望远镜观看西藏人的战场舞蹈,心里疑惑着也恻隐着:上帝啊,我们怎么能杀害一群跳舞的人,跳舞或许是投降,西藏人投降了。看到急电,他便毫不犹豫地传令撤退。

急电称,中国清朝政府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已经同意华尔森公使的要求:开放西藏边境口岸,撤销隆吐山哨卡,允许英国人自由传教、通商、游历、朝拜、科学考察,以及进驻少量军队。总之是八个字:“清朝开门、西藏迎客”。中国光绪皇帝已谕令醇亲王责命驻藏大臣文硕:“开导藏番,权衡利弊。通商传教,事在必行。息争宁人,勿令固执。速开门户,万急勿怠。况该番众仅持刀棒,以御洋枪洋炮,昏顽至此,实所悯痛。祸福相悬,后悔无及。”驻藏大臣文硕也已回禀朝廷:“虽则藏人自固疆域,理难勒令撤卡。然皇上圣命乃天意不违,朝廷决断,关乎我大清安危。微臣已严责迪牧摄政不得违旨。迪牧摄政已向噶厦官员、三大寺僧人传旨并布令:礼遇英人,开门揖商,我念我佛,他传他教,游历所至,哈达香茶。属下军民若有反英抗旨者,定严办不恤。”

这就是说,一切都已经通过外交手段解决了,还用得着开枪打炮吗?上帝怀抱里的英吉利,耶稣基督的十字精兵,如果不是靠了信仰的力量便能所向无敌,那就是我等信徒的无能。可我们是无能的吗?英国人占领了数不清的陆地和海洋,上帝的福音已经冲出欧洲走向世界各地,必定也要覆盖异教横生的西藏。佛教之邦就要拱手而立,迎接英国十字精兵的到来了。不流血的战争,才是圣父、圣子、圣灵需要的战争。

戈蓝上校高兴地说:“怪不得西藏人跳起了舞,欢迎的举动太突然了。我们为什么不能跳舞,庆贺十字精兵的胜利?”

组成十字精兵的,除了英国军队,还有雇佣军。雇佣军里有土着司恩巴人、廓尔喀人、印度人和少量喜马拉雅山南麓藏人。戈蓝上校把容鹤中尉和另外几个英军中尉、五个雇佣军大佐和运送补给的背夫首领集合起来,打开两瓶白兰地,倒在每个人的军用铁杯里,兴奋地说:“这是我们进入西藏后的第一次喝酒。下一次,我们将醉倒在上帝占领的喇嘛庙里。喝了酒你们就去准备,我们也要跳舞啦。我们有苏格兰舞和英格兰舞,还有司恩巴舞、廓尔喀舞、印度舞,当然也会有西藏人的舞。当我们跳着舞进入西藏到达拉萨时,怜悯我们的上帝会发出愉快的笑声。”

容鹤中尉说:“上校,我们不能在山下喝酒跳舞,应该到山上去。让西藏人都来观看我们跳舞,那才是真正的胜利时刻。”

戈蓝上校微笑着点头:“说得好,我的酒还没喝,那就端到山上去喝。军官们,集合你们的队伍,这就出发上山去。”

十字精兵开上山去了,浩浩荡荡,歌歌唱唱:

举着得胜的旗号,撒旦军望风遁逃,

凡属耶稣的精兵,大踏步走向前方。

隆吐山口,奴马代本紧张地望着山下的十字精兵,意识到自己作为最高长官的作用就是组织战斗,打退侵略者,便有些张皇失措:怎么办?护法,护法,快说怎么办?随军护法从奴马的眼神里读懂了询问,从腰里摘下牛角和羊角,迅速祈祷打卦,突然抬头,一脸茫然地说:“阿妈呀,神说,神说……”

“说什么?”

“神说,快跑。”

“神不会这么说。”奴马代本这才想起有必要询问原先守卫隆吐山的藏军了。他吼道:“人呢,人呢,这里的人呢?”

果姆回应道:“上帝来了,神佛的火绳枪在哪里?”

西甲喇嘛大声说:“火绳枪在森巴军手里。奴马代本,洋魔来吃你们了。”他本想激励森巴军的战斗士气,却引来一片混乱。

森巴军的人举着金色旗帜慌慌张张往山后跑去。

和森巴军相反,欧珠甲本率领他的部下和部下的家属,都勇敢地冲到了弹坑累累的阵地前沿。他们不分男女长幼,举着长矛、利斧、大刀,猛兽一样声嘶力竭地怒吼着,威胁着。

接着就是飞蝗石,果姆的飞蝗石,赤乃定本的飞蝗石:日儿--日儿--。火绳枪端起来了,砰砰砰地此起彼伏。也有滚石的,手持冷兵器暂时不能近搏的,就把石头滚了下去。

欧珠甲本高举火绳枪突然喊起来:“死了,死了,佛祖啊,我死了。砰的一声,封河的冰裂开了,天上有了一个洞。拉索罗,拉索罗。泉眼自己不干枯,泥土盖也盖不住。只要自己没作恶,怕什么护法天王来降罪。”

只有果姆听懂了他的话,大声说:“欧珠打死了,欧珠打死了,一个洋魔。”

终于杀了一个人,欧珠甲本沉浸在第一次夺人之命的惊怕、慌张、亢奋和快意之中,半晌才意识到,应该接着战斗,洋魔还有万万千,都在继续往上冲。

十字精兵开枪了,枪声密集得没有了间隔。

他们本来没打算开枪,觉得西藏人真是不应该再抵抗了,抵抗就是送死。作为上帝之爱的施与者,戈蓝上校并不希望看到无辜的对手就这么一排排倒下。所以他对西藏人的阻击既惊诧又遗憾:不是连你们的皇帝都不想抵抗了吗,你们还折腾什么?难道朝廷的旨命、驻藏大臣的严责、摄政王的布令,还没有传达到隆吐山?或者,最有可能,朝廷变脸了?驻藏大臣不守信用了?摄政王收回成命了?无人知晓到底谁欺骗了谁--中国清政府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欺骗了大英帝国的华尔森公使,华尔森欺骗了伦敦政府,伦敦政府欺骗了英印总督,总督大人欺骗了他戈蓝上校。他戈蓝上校现在欺骗谁去?欺骗自己?那不能。他只能一枪一炮地开路,一山一水地占领。他传下命令:“欺骗英国人就是欺骗上帝,欺骗耶稣基督,把这些敢于欺骗上帝的西藏人,统统打死,一个不留。”

望着慌乱奔逃的森巴军,西甲喇嘛愤怒了:“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一见鹞鹰就钻到地洞里去啦;一窝满地乱窜的老鼠,遇到猫头鹰就飞到天上去啦。森巴军、奴马代本,麻雀、老鼠、胆小鬼。”他跑过去,捉住那个拽着情人往山后跑的黑脸汉子,一把拉倒,抢了人家的火绳枪和弹药说,“你可以带走命,但不能带走枪。”他返回阵地,立在山包上,装弹,点火,瞄准,砰一声,然后大声宣布:“我打死了一个上帝,上帝死了一个,拉索罗!”他把洋魔说成了上帝。

十字精兵的机枪朝西甲喇嘛射过来,子弹就在脚下的土石里啾啾啾地钻。

果姆站在弹坑里喊道:“大喇嘛你下来,你要死啦。”看他依然挺着身子,便扑过去,抱住他的腿拉了他一个狗坐蹾。

西甲站起来吼道:“你你你,你是女人你不知道吗?你拉拉拉,拉坏了喇嘛的修行怎么办?”

果姆听不懂一个拉萨来的文明喇嘛的这些话,指着奔逃而去的森巴军说:“他们可以跑?佛同意啦?我们死光了也不能跑,佛同意啦?”喇嘛是佛与凡人之间的中介,果姆是在通过中介问佛意呢。

西甲喇嘛明白了果姆的意思:“谁说佛同意啦,佛要惩罚他们。”他跑向森巴军喊道,“停下,停下,佛要说话。”

奴马代本被西甲喇嘛拦在了,惊白的脸上立刻有了惭红。

西甲说:“达赖喇嘛是不是佛?摄政王迪牧活佛是不是佛?你们敢说不是。佛说,森巴军逃离隆吐山口时,他们的前面就是地狱。他们忘了,摄政王的森巴军,个个都是弹打不穿的铁身子。达赖喇嘛挂过哈达的军队,永远都是刀枪不入的。”

奴马代本一愣:“对啊,对啊。”西甲喇嘛的话让奴马千信万服,再看山口,顿时就羞愧难当:隆吐山边防军就那么二三十个人,都敢于顶着。自己的队伍黑压压一片,却在流水一样往山后跑。他立刻喝令部下返回。但在部下眼里,他的任何命令都跟舞场上的吆喝差不多,听和不听都无关紧要。森巴军依然在逃跑。

西甲喇嘛急了,望着桑竹姑娘说:“把你们攻击丹吉林陀陀的劲头拿出来呀,四条腿的窝里害,见了洋魔就像羊羔子见了狼。”

桑竹瞪起眼睛说:“西甲,你在骂我吗?你是希望我死掉吗?”

西甲这才意识到他说了一句多么不负责任的话,森巴军是刀枪不入的,跟着森巴军的姑娘们难道也是刀枪不入的?不不:“我的意思是说,既然是窝里害就回到窝里去,既然是羊羔子就远远地躲开狼。”

桑竹扑向了西甲:“好个丹吉林喇嘛,你敢骂我是窝里害。”

西甲没有躲闪,迎着她怒放的美丽也迎着她无理的厮打。

桑竹奇怪西甲居然没有躲闪,厮打了几下说:“你又不是洋魔我打你干什么。姑娘们,我们打洋魔去,西甲喇嘛要我们打洋魔去,他是巴不得我们死在洋魔的枪炮底下。可我们偏不死,不死。走啊,姑娘们。”她带头走向了山口。

西甲喇嘛跳过去拦住了桑珠姑娘,却被她一把推开了。

因了桑竹姑娘的美丽而对她言听计从的姑娘们跟上了。姑娘们的情人那些风流成性的男人跟上了。森巴军转眼又回到隆吐山口。

西甲喇嘛指挥着:“女人往后,男人往前。别趴下,别躲藏,端起枪,站得越高越好,就像我。”他站到高崖上,望着脚下土石里啾啾啾的子弹,高兴地喊,“看啊,洋魔打不上我。我和摄政王在一起,摄政王说,洋魔的子弹一见你就拐弯啦。”

人们看到,西甲喇嘛说得不错,子弹果然是拐弯的,不是飞上了天,就是钻入了地。奴马代本想起皮袍胸兜里还有达赖喇嘛赐予的哈达,便撕出来挂在脖子上,扭动着锅庄的舞步,踏上了制高点。森巴军的所有男女立刻效仿,甩着袖子弯着腰,锅庄而去,在山口的高地上站成了一道旗帜飘扬的长城。此刻,他们都相信自己的身子是弹打不穿的,相信传说中的刀枪不入就是自己。因为他们大部分人都在拉萨传召法会结束后挂过达赖喇嘛加持过的哈达。

西甲喇嘛再次指挥:“端起火绳枪,快端啊。好了。装弹药,快一点,你你你,还有你,怎么忘了插火绳。好了。点火,把火石火镰拿出来,看你们笨得就像手不是自己的。学我的样子,这样。好了。瞄准啊,瞄我干什么?瞄准洋魔,就像瞄准拉萨河南岸的鬼,瞄准吃了你家三千只羊的狼,瞄准……”

奴马代本打响了第一枪。所有森巴军战士都打响了平生意图杀人的第一枪。大部分子弹落空了,也有冒打上的,毕竟面前的十字精兵很近很集中。姑娘们拍起巴掌,唏哩哗啦笑着:战争真好玩,就像打兔子,只见对方躲的躲、趴的趴,自己却昂昂然站立着,丝毫不用担心人枪如林的敌人会让他们受伤。

在森巴军尽量暴露地站到山口高地上之后,戈蓝上校便急令十字精兵:往天上打,往地上打,就是不要往人身上打,让上帝的惠临变成心临为主的慈爱。接着又命令:不必再往前冲,放一阵空枪下来吧。指挥冲锋的容鹤中尉气得半死:上校不是命令我们把那些欺骗上帝的西藏人统统打死吗,怎么说变就变了?耶稣基督,你选错人了,戈蓝上校应该穿上黑道袍去传教。

容鹤中尉错怪了戈蓝上校。因为是达思牧师说服戈蓝上校停止进攻的。当时戈蓝上校惊怪地叫来达思牧师和尕萨喇嘛,想搞清楚这些西藏人为什么不怕死。

达思牧师说:“从旗帜上看,他们是森巴军,是达赖喇嘛恩宠有加的仪仗部队。他们一定相信自己是刀枪不入的。”

戈蓝上校恶狠狠地收敛起眼睛里明锐的蓝光说:“那就让他们见识见识上帝的刀枪,基督的子弹是无所不穿的。”

达思牧师说:“不,上校,你应该成全他们。”

“为什么?”戈蓝上校接了达思牧师的话,眼睛却盯着尕萨喇嘛。

尕萨喇嘛说:“英国人,还有你们的上帝,大概是喜欢漂亮姑娘的吧?跟着森巴军来了不少西藏的姑娘。”

戈蓝上校又问达思牧师:“是这个意思吗?”

达思牧师瞪了尕萨一眼,斥责道:“这是一个喇嘛说的话吗?”又面向戈蓝上校,突然想起了他的菩媸姑娘,咂咂嘴说,“啊,西藏的姑娘,的确是很美很美的。但我的意思跟姑娘没有关系。我是说,如果森巴军的人死的死伤的伤,他们就会把仇恨和抵抗的意志传播给达赖喇嘛、噶厦政府和整个西藏,那样对我们进军拉萨、在西藏建立基督世界是不利的。还有,森巴军虽然名声很大,却并不是一支用于打仗的正规军。在西藏正规军出现之前,我们应该让西藏人相信,他们真的可以刀枪不入。我是说上校,只要能一举消灭西藏正规军,我们就能大步走向拉萨。如果我们不能消灭正规军,就算占领了隆吐山,也得很快撤下来。”

戈蓝上校望着达思牧师半晌不吭声,突然说:“达思牧师,如果上帝的使者都像你这样兼备军事战略家的眼光,整个地球早就覆盖基督的旗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