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藏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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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隆吐山战役(3)

俄尔噶伦把颇阿勒夫人让进寝室加议事厅的大房间里,从桌上拎起一大块拴着金链子的红宝石,递给夫人说:“秃鹫是多么喜欢糌粑,但见了肉它就把糌粑丢掉了。这是日囊庄园送给我的礼物,你看它能不能换来十匹马、十头牛、十只羊?”

颇阿勒夫人说:“我的手不想沾染日囊庄园的腌臜气,这样的宝石送给我,我都不要。”

俄尔噶伦离开叫来仆人,丢给他红宝石说:“你去白居寺门口,把它送给你见到的第一个乞丐。”

仆人拿了就走。他当然不会把这么贵重的一块宝石送给乞丐,因为他觉得他见到的第一个乞丐就是自己。

得到宗本岩措支持的日囊庄园,就这样被俄尔噶伦抛弃了。内心的感喟催动着颇阿勒夫人,她接着就把秘密说了出来:

两年前甘丹寺麦巴扎仓的当周活佛秘密潜入江孜,以在甘丹寺经堂无偿祈祷庄园平安为诱饵,要求颇阿勒庄园参与由甘丹寺麦巴扎仓领衔的马岗武装,随时援助甘丹寺参与的所有僧界俗世的争锋。颇阿勒夫人婉言拒绝了。当周活佛又去日囊庄园说项并获得了成功。日囊庄园的主人日囊旺钦本来就跟当周活佛关系密切,现在又成了甘丹寺麦巴扎仓的第一施主即供奉武装保护的秘密施主。“但是大人,这只是秘密的一部分。”果果代本是日囊旺钦的妹夫,他这个代本团差不多就是日囊庄园的私人武装和马岗武装的一部分。夏琼娃代本原来只有不到三百多人,噶厦也只供应三百多人的口粮,但他私自扩充为七百多人,这多一半藏兵的口粮是日囊庄园供应的。“大人,藏军你是知道的,吃谁的粮是谁的人。”夏琼娃代本团和果果代本团一样,都是马岗武装深藏若虚的主力。

俄尔噶伦恍然大悟:怪不得在拉萨民众大会上,甘丹寺的代表力主果果代本和夏琼娃代本前往边境建卡驻防。现在两个代本不来江孜赴命,看来不仅仅是违抗作为前线总管的俄尔噶伦,更是甘丹寺抗衡哲蚌寺以及摄政王迪牧活佛的严重事件。

俄尔冷哼一声。按照规矩,发出红辣椒箭书后,应该以最慢的马程计算时间,比如从江孜到日喀则往返六天,六天后仍然没有回音,就可以视为抗拒而绳之以法。如今时间已超,他有充足的理由派兵前往,处死两个忤逆者。需要斟酌的是,他身边只有从拉萨带来的一百人的总管卫队,万一遇到抵抗,兵力远远不够,不如派出刺客秘密处死。那么,谁能担当刺客呢?

他在脑子里寻觅,一抬头盯上了颇阿勒夫人,准确地说,他用男人欲望的眼睛对上了一双因多年寡居而格外明亮的女人的眼睛,心里不禁一颤:啊,原来,原来刺客就是我。

据说这一天,俄尔噶伦和颇阿勒夫人在宗本大院寝室加议事厅的大房间里待了很久,其间他们时有激烈的语言,时有喘息都嫌多余的沉默。突然一声响,是耳光热辣辣的响。俄尔噶伦充满男人自信的脸上,顿时洇出一片血色的晕斑。

果果代本从拉萨回到日喀则后,就发现已经不认识自己的属下了。他站在队伍前拿着花名册点名,记忆告诉他,他点到的尼玛应该是个壮年胖子,可走出队列的却是瘦长脸的老者。他怒吼道:“我点的是汝本尼玛,你出来干什么?”瘦长脸的老者说:“大人,我就是汝本尼玛。”果果一怔:尼玛变了?接着他发现,所有的汝本、甲本、定本,他都不认识了。用不着追查原因,当官的都来自有钱有势的人家,花钱雇人替自己充军,是常有的事。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除了自己,军官全部被冒名顶替。

战争,谁都不愿意面对战争。那么他呢?他也不愿意。

果果代本回家了。家就在营区内最显赫的那座院落里。环绕着代本院落,高高矮矮堆积着一片官兵们的土房。几乎所有官兵都是携带家小的,营区也就成了随意布局的村落。鸡鸣当号,狗吠为角,牛羊人等混杂。每周一次集合,不过就是点点名而已。其余的时间里,赌钱,酗酒,外出游荡,回家干活,去老百姓家勒索吃喝。果果给谁都说:“我的这些兵,也就只能在老百姓跟前耍耍威风,打仗是不能的,更不要说抗击洋魔,那是羊脖子硬往刀刃上凑。”

但果果率领的毕竟是一支在贫弱的西藏举足轻重的军队,谁也不能忽视它的存在,也无法预期它的未来。马岗武装的总指挥甘丹寺麦巴扎仓的当周活佛专门把果果叫去拉萨,当面告诉他:坚守日喀则,决不开拔,不能用我们的力量成全了俄尔噶伦。俄尔噶伦是摄政王迪牧和哲蚌寺的人。更要紧的是,我们怎么能跟英国人打仗呢?英国人来了对我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佛祖开眼,我们跟英国人早就有关系了。他叫莎格迅,是个牧师,我们对他是有恩的。

果果代本说:“可是红辣椒箭书已经到了。”

当周活佛说:“一靴子踩到泥坑里去吧。就算摄政王赋予俄尔噶伦处死你的权力,洋魔当前,他们哪有兵力去军营里抓你?”

果果代本听信了当周活佛的话,所以当他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几个陌生牧民骑马走来,笑着向他打听果果代本时,他竟毫无防备地说:“我就是。”

来人张开一个装青稞的牛皮口袋说:“我们是来送佛上西天的。你看看里面,是不是阎罗母的金莲花日轮座?”

果果探头一看,牛皮口袋却飞起来套在了他头上,接着袋口一扎,任他怎样狂吼乱喊,两边土房里的藏兵也听不到了。他双手乱舞着,以命不该绝的机灵喊道:“阎罗母让我有话要说,前线总管大人,俄尔噶伦大人,阎罗母有话……”

刺客本来是要将他就地刺死的,一想:阎罗母不是我骗他的吗,怎么好像成真的了?那就先听听阎罗母怎么说吧。他们风快地把果果抬上马背,驱马而去。

三天后,果果代本被绑架到了江孜颇阿勒庄园。

用一个耳光扇红了俄尔噶伦脸的颇阿勒夫人,接着就把扇耳光的愤怒变成了热情。仿佛他们是上一辈子的冤家,按照“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规律,很快凑到一起了。热情善待的第一步便是请俄尔噶伦离开宗本大院,搬到颇阿勒庄园去住。俄尔噶伦忌惮着江孜宗本岩措跟日囊庄园的亲密关切,又期待着颇阿勒夫人的眷顾,毫不犹豫地听从了颇阿勒夫人的安排。

本该死亡的果果代本把生命延续到颇阿勒庄园后,尽其所知向俄尔噶伦交代了马岗武装的一切。俄尔表示,告密并不能改变不执行红辣椒箭书就会以法处死的惯例。果果说不就是为了打洋魔吗?他表示十天之内一定把自己的人马拉到边境。另外他还可以说服驻扎尼木的夏琼娃代本脱离马岗武装,一起开往前线。俄尔还是摇头,因为去刺杀夏琼娃的刺客回来说,夏琼娃代本已经带人开赴前线,就要经过江孜了,且表示一定要在前线总管面前请求宽免死罪,将功补过。

果果说:“可是阎罗母有话,洋魔见果果,田鼠遇到鹰。”

俄尔问:“哪个阎罗母,什么时候,哪个地方,说了这话?”

果果说:“就是黑业阎罗王的老婆,在夜里,梦中,说……”

前线总管俄尔噶伦知道这是果果的诈辩,阎罗母不过是个幌子,但还是敬畏地弯了弯腰,然后声色俱厉地说:“杀死你的办法多了,可不要乌鸦一样离开了猫头鹰就以为再没有吃它的鸟了。”说罢,拿过白居寺的高僧送给他的一串镶金旃檀佛珠套在了果果黑黢黢的脖子上。

果果双手捧起佛珠,瞪大眼睛看着,知道是他从未拥有过的珍宝、佛的吉祥圣物,不禁叫起来:“噢呀呀呀……”他受宠若惊了,不知道说什么好,突然喊一声,“俄尔大人,阎罗王和阎罗母都看着,我要为你去死啦。”

俄尔点着头,微微一笑。他很得意自己转眼瓦解了马岗武装的果果代本,现在就剩下夏琼娃代本了:“看他来了江孜怎么样为自己狡辩。”

夏琼娃代本来江孜的日子是果果代本开拔前线后的第二天。他一见俄尔噶伦就显出他是一个既聪明又乖巧的人。他说:“总管大人,我说了我要请求宽免死罪,将功补过。拿什么功、补什么过呢?大人可能已经知道我这个代本团原来只有三百多人,现在的七百多人是我私自扩充的,一直不敢给噶厦说。现在打仗啦,人越多越好,我也就不隐瞒啦。大人只要你用噶厦的口粮代替日囊庄园的口粮,让我的士兵名正言顺地吃饱肚子,我就可以跟日囊旺钦断绝关系。我们不是日囊庄园的私人武装,也不是马岗武装的一部分,我们就是我们,堂堂正正的藏军夏琼娃代本团。”

俄尔总管沉吟不语,等他开口说话时,突然换了一种口气,既严厉又亲切:“欢迎你跟日囊庄园和马岗武装断绝关系,绝对不能再吃他们的口粮了。名正言顺地吃噶厦的口粮这个好办,我是代表摄政王来这里的,回拉萨后给他递一句话就行了。但是现在,噶厦的口粮还一时运不过来,我考虑先让颇阿勒庄园供应你们,当然一定会比日囊庄园的糌粑好、肉食多。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你这个代本团不必急着上前线,暂时驻扎江孜,任务就是保护好颇阿勒庄园,不能让它受到半点损失,不管谁欺负,是日囊旺钦还是江孜宗本,你都要向着颇阿勒庄园。”

夏琼娃吃惊道:“大人,我没有听错吧,不让我们上前线啦?”

俄尔说:“你们是想上前线,还是不想上前线?”

夏琼娃说:“想,也不想。我听大人的,夏琼娃代本团从此就是大人的队伍啦。”

俄尔说:“吃谁的粮是谁的人,你们还要听颇阿勒夫人的。”

夏琼娃稍微犹豫了一下说:“那是自然。”

隆吐山口,两道战壕后面的所有山包上,都垒起了新的箭垛。战神的宫殿虽然简陋得只有树枝的箭丛和石堆以及少许酥油和糌粑,但守卫山口的藏兵心里,仍然飘扬着神圣的经旗、安驻着亲人般牢靠的神灵。

欧珠甲本集合属下所有活着的男女说:“神佛的西藏,身后的故乡,一千只眼睛的观世音菩萨看着,我们隆吐山全体边防军再次起誓,即使男尽女绝,决不后退半步。”

大家重复了好几遍。最后春丕寺的陀陀喇嘛也参加了进来。僧俗共誓,气吞山河的样子让南风变成了北风。

箭垛在山上七七八八一出现,十字精兵就注意到了。

戈蓝上校说:“毁了一个箭垛,又出来这么多箭垛,是不是西藏人的灵魂也会越毁越多?上帝啊,这是什么信仰?”

尕萨喇嘛说:“要是我们的炮弹轰炸这么多箭垛,西藏人就会安闲得去吃饭、睡觉、生娃娃了。人不死,隆吐山就过不去。”

达思牧师说:“你怎么喜欢杀人呢,喇嘛?箭垛都在山上,山是神佛的居所,炸平所有山头,西藏人就没有依靠了。”

“你是想让我们消耗掉所有炮弹吧?我们的炮火炸不平西藏的所有山头。”戈蓝上校说。这一次他听信了尕萨喇嘛的,吩咐容鹤中尉:“人在哪里就瞄准哪里,耶稣告诉门徒说,打仗和死人都是必须有的。”

半个小时后,十字精兵的炮火轰向了守卫隆吐山口的人群。这次是十门大炮齐响。炮弹不断落在战壕里,西藏人纷纷爬出战壕往后跑。炮弹就追着人炸,到处都是轰鸣,硝烟飞石,人叫马嘶。

欧珠甲本边跑边嚷:“战神,战神。”他跑向最高的箭垛,招呼部下朝自己聚拢。无论什么时候,人与神的共在都是他唯一的选择。

但藏兵们不听他的,都散了,跑向自己的老婆孩子;老婆孩子也跑向自己的丈夫阿爸。呼喊声响成一片。

欧珠甲本这才意识到半天没见老婆果姆了,又嚷道:“果姆,果姆。”

炮弹呼啸着,轰的一声,果姆飞了起来。《圣史》上说,果姆飞起来后胳膊变成了翅膀,她在弥漫的硝烟里待了一会儿,便又稳稳地落到地上。死而复生的她,看到把自己装扮成凶神恶煞的陀陀喇嘛们,不惧炮弹,英勇地举起长矛、利斧、大刀坚守在阵地上,一个个狰狞起面孔迎接着死亡,便禁不住唱起了山歌。她高兴了唱,难过了唱,恐惧紧张了唱,鼓舞士气更要唱:

跳一个锅庄,跳一个吉祥的锅庄,

跳一个人喜欢佛喜欢山喜欢的锅庄。

唱着她跺脚跳起了锅庄。她被硝烟托丢在高高的岩石上,边跳边唱,眼前横七竖八的尸体让她悲不自禁,泪蛋蛋打湿了心也打湿了脸颊。她看到牛羊也死了不少,它们在战火中本能地向人靠拢,以为和人相依便能受到保护,结果却是替人送死。她悲愤地喊一声:“石头,石头,抱起大石头。”

炮击结束了。山下的十字精兵密密麻麻爬上来。

欧珠甲本跑向果姆:“天上的星星,一暗百暗,我们的人死了,多多的死了。”

果姆说:“洋魔没上来就不算数,隆吐山还是我们的。”

欧珠和果姆首先来到弹坑累累的阵地前沿。活着的人陆续跟过来。一些人甩起飞蝗石,一些人搬运石块滚向山坡上的十字精兵。果姆甩着飞蝗石唱山歌:

敬一个石头,敬一个佛菩萨的石头,

敬一个洋魔害怕上帝害怕的西藏石头。

山下传来惨叫。飞蝗石和滚石屡屡击中了进攻者,但冲锋却越来越猛烈。密集的枪声响起来,来复枪的子弹雨点一样压向山口,又有几个人倒下了。炮击加上枪打,藏兵死伤已经过半。

欧珠甲本悲切地说:“我们打不过了,隆吐山守不住了。”

果姆说:“打不过了吗?”好像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又说,“打不过就不要打了。”

欧珠说:“那我们干啥?”

果姆说:“会干啥就干啥。”说罢就又唱起来。

果姆的山歌、欧珠的山歌、男人和女人的山歌突然响起来。一个只会挨打不会打人的民族、一个连诅咒都是抒情的民族的歌声,在危难时刻悠扬而来:

烧一炷檀香,烧一炷今生来世的檀香,

烧一炷离苦得乐、生命不死的鹫山檀香。

欧珠和果姆带头,西藏人从所有遮蔽物后面站了出来,挺立在隆吐山的山口高地上。第一排是男人,身后是女人,再后面是孩子,孩子身后是一些没有被炮弹炸死的牛羊,似乎是人畜共守了。他们端着枪,枪里没有弹药,只用飞翔的山歌抵抗着快枪大炮的十字精兵。他们的一侧,是春丕寺的陀陀喇嘛。

三十个陀陀喇嘛已经死了十二个,剩下的没有不负伤的,手腿缺少,骨肉开裂,鲜血淋淋。但是他们没有一个倒下,全都挺立着,跟着西藏边防军吼唱山歌。和藏兵不同的是,陀陀们没有把唱歌看成此刻唯一该有的举动,他们用弹坑里炸烂的黑泥补妆了自己的面孔,举着长矛、利斧、大刀这些神圣而荣耀的已有千百年历史的武器,瞪着冲上来的英国人,随时准备扑过去。

山下,飞蝗石的射程之外,戈蓝上校用望远镜看着,高兴地说:“佛哪里是上帝的对手,大概西藏人正准备投降,隆吐山就要拿下了。”他身先士卒地跑过去,举着手枪唱起来。他认为不能让西藏人觉得只有佛的子民才会唱歌,上帝的信徒比他们还会唱,所以他喊叫着要求往上冲的士兵跟自己一起唱:

基督精兵前进,齐向战场行,

耶稣是我元帅,引导向前进。

歌声的鼓舞让胜利在望的十字精兵士气更加高涨,很快就要接近隆吐山口了。来复枪的枪口就像密匝匝的眼睛,能让西藏人看到子弹的瞳仁正在闪亮、就要旋转。

十字精兵中有人用藏语喊道:“西藏人,请放下武器,放下武器。”然后就是枪声。指挥冲锋的容鹤中尉命令士兵:“英国军队的枪,永远不能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