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藏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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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黑霾(3)

在汉藏风格杂糅的衙堂前,文硕抱病恭迎摄政王的光临。在西藏,自清朝设置驻藏大臣后,噶厦政府以及达赖喇嘛,就不再直接向朝廷请问事宜了,凡事都由驻藏大臣转禀,朝廷的意志也由该大臣下达。加上山高皇帝远,藏事不可能有另外的监察,驻藏大臣说什么就是什么,表奏功绩,皇帝就封赏嘉奖,参奏罪错,朝廷就饬令查办。驻藏大臣代表朝廷行使权力,虽然不能逾越摄政王,但也有不可估量的作用。

没有多少寒暄,摄政王亲自前来,说明事急事大。文硕让人放了表示尊敬的黄缎卡垫,又端了茶,然后就把瘦弱畏寒的身子缩起来,隔桌坐在中堂一侧,静等着摄政王说话。

摄政王迪牧不说话,只是嘘嘘有声地喝着茶,他这是吸冷气败心火,不想给朝廷代表留下一个暴躁易怒的印象。片刻,迪牧一言不发地把哲孟雄国王的亲笔信递了过去,待文硕看了信,又把自己拟定的《抗英七条》递了过去。

文硕的脸色顿时苍白得就像纸,他翻来覆去把信和条文看了几遍,站起来,浑身抖颤着喊一声:“来人哪。”摄政王迪牧以为驻藏大臣气坏了,喊人就要布兵打仗,正要劝慰,却听文硕对旋即出现的侍从说:“药煎好了吗?再把皮袍给我拿来。”大夏天的,他要穿皮袍,是真冷,还是借故显示自己有病?

摄政王瞪着他:“大人,你害怕了?”

“我害怕了?不,朝廷,朝廷……摄政佛有所不知。”

文硕已是语无伦次了。他想说的是,不是他害怕,是朝廷遇到洋人就打颤,连皇帝都说:“天难地难,洋人来了最难。”而他是朝廷命官,只能跟着打颤。但朝廷的尊严他一丝也不想伤害,更不想把自己的担忧说出来。在他的印象里,英国人就等于鸦片,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东西来了,大清朝就割地赔款,香港、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都成了洋人出没的通商口岸。之后,美国人、法国人、俄国人、普鲁士人、葡萄牙人、荷兰人、丹麦人,都来了,传教、通商、倾销鸦片、掠卖华工,战船枪炮来来去去,结果都是割地赔款。大清朝早已是千疮百孔,不堪再辱。可这帮穷凶极恶的英国人还是放不过,居然又绕到喜马拉雅山下来了,莫非他们又想把鸦片贩卖到西藏?要是这样,朝廷怎么办?

文硕不敢表态,若是说抗英必行,肯定有违朝廷旨意;若是说抗英有罪,那又会在西藏人面前丢尽朝廷的脸。他一个忠君爱国的人,宁肯自己被人诟病,也不愿皇帝和朝廷堂堂净净的脸上有丝毫污迹。那就闭嘴吧,什么也不说了。

急性子的摄政王不想耽搁,指着孟雄国王的亲笔信和《抗英七条》说:“请大人报奏朝廷,西藏就要开战了。”

“不可,万万不可。”文硕说着,一屁股坐到太师椅上,急促地喘了几下,身子一塌,头耷拉着闭上了眼睛。

摄政王纳闷:什么意思?是万万不可开战,还是万万不可报奏朝廷?他说:“大人放心,洋人有魔,藏地有佛,魔从来就怕佛。”看文硕毫无反应,才发现他已经昏过去了。摄政王两手一拍,惊叫道:“哎呀,黑水白兽把驻藏大人吓死了。”

摄政王迪牧的抗英计划就这样在文硕这里碰了钉子。他怏然不悦地走出驻藏大臣官邸,抬头一看,不远处的两座佛塔之间,一群喇嘛横挡在那里,为首的是策墨林的沱美活佛。又是他,想干什么?迪牧冷哼一声,袖子一甩钻进了轿子。轿子立刻飞起来,飞了一阵,迪牧突然意识到去的方向不是丹吉林。他喝问轿僧:“眼睛瞎了吗,你们往哪里走?”轿僧不答,只管飞跑。他掀开轿帘一看,才发现抬轿子的根本不是丹吉林的喇嘛。

迪牧气得鼻孔都大了:“乌鸦也能冒充鹫鹰,今天的拉萨怎么啦?你们是哪里的,要干什么?加巴索!”

就听轿子一侧,骑在马上的沱美活佛高声说:“为防备异教英人侵犯西藏、为害佛教,是不是应该立即召开民众大会了?恳请摄政佛到策墨林商量。”

迪牧吼起来:“民众大会能决定什么?我不去。”

沱美说:“异教入侵,大敌当前,是摄政佛服从民众大会,还是民众大会服从摄政佛?”

摄政王迪牧知道,这是逼他就范。尽管在抗击异教英人的事情上,摄政王和民众大会的目标不会不一致,但似乎共同目标下才会有更加激烈的明争暗斗。他讨厌任何形式的明争暗斗,更讨厌为明争暗斗提供了条件的民众大会。民众大会的席位由三大寺、四大林、上下密院及其亲信寺院均分,由于甘丹寺和色拉寺暗地里时有串通,向来对摄政王不利。摄政王曾多次主张撤销这个他认为从来都是闹哄哄添乱的民众大会,却遭到许多高僧的抵制。他们认为这是西藏定规,世间首席护法乃穷降神认可了的,决不能改变。其实他们不想改变的仅仅是寺院左右噶厦政府的企图,获得席位的寺院都希望,噶厦的所言所行能代表他们,至少不要伤害了他们的利益。更重要的是,利益之争的背后,严重反应着历史冲突遗留的矛盾:甘丹寺要翻身,它在重创之后磨砺着锋锐,一直都在卧薪尝胆中努力着。受到甘丹寺拉拢的色拉寺也想伺机而动。哲蚌寺以及依附着哲蚌寺的丹吉林虽然势大力强,但说不清道不白的危机时时潜伏着,就像四面大风里的酥油灯,不定哪一股就会扑灭它。

现在,潜伏的危机正在显现,修行高僧的预感和政治家的敏锐告诉摄政王:有人要有大动作,置他于死地的大动作,冷飕飕的暗箭早已瞄准,只等唰一声射来,但这次不会像射“三迹白绫”那样射在轿楣中心的忿神头像上,而是要射在他头上。

传来一阵吆喝声。被人赶跑的丹吉林轿僧,伙同前来接应迪牧活佛的二十个陀陀喇嘛,追了上来。沱美活佛这边也有二三十个人,一拥而上,堵住了来人。刀剑棍棒在阳光下啸叫,一场争夺摄政王的械斗在所难免了。

飘居着无数吉祥空行母的拉萨上空,突然出现了许多还没有被佛教驯化的玛姆姐姐,她们是毒恶的灾殃之主,她们一来,天上人间就都是打斗的场面了。云层由粉白变成了铅青,怒放着一朵朵狰狞的花,铺下一天的粉末,把太阳城永恒的金色遮去了。作为西藏保护神和慈悲主的观世音菩萨站在布达拉宫顶上,无奈地叹息着,一声长一声短--风鸣上下,萧萧来去。

械斗持续着,双方都有人倒在地上,是死是活没人管。四个轿僧却已经扛着摄政王迪牧飞奔到了策墨林。接着,沱美活佛也骑马赶到了,吩咐僧众:关上所有殿堂的门,把摄政王请进大僧房,堵住门窗,好好看着,不要让他走出去。

年轻气盛的摄政王哪里会受这般摆布,走进以华丽着称的策墨林大僧房,一脚踢翻摆放茶饮果品的矮几,又一脚踢开一个恭敬得几乎把头低到膝盖上的策墨林喇嘛,吼道:“沱美呢?把他给我叫来。沱美,沱美,你躲到哪里去了?”

沱美活佛这时在大僧房的三层平台上。从这里可以看到策墨林的街巷,街巷里已经簇拥了不少喇嘛。许多喇嘛都在打门,打响了策墨林所有殿堂的门。沱美活佛焦急得又是眺望,又是跺脚。他本来的打算是:把摄政王迪牧劫持到这里,让色拉寺和甘丹寺的堪布胁迫他下令:立即召开民众大会。按照惯例,没有摄政王的命令,民众大会不能召开。如果非要破例,哲蚌寺和丹吉林一定不会出席,三大寺和四大林缺了一寺一林,这样的民众大会,肯定会被人指责为非法。可是现在,色拉寺和甘丹寺的堪布还没到,丹吉林的白热管家就带人打上门来了。

空行母和玛姆姐姐又移师策墨林上空,摩拳擦掌地对峙着。地上,策墨林的喇嘛都涌出门户,准备用棍棒打退丹吉林喇嘛。双方的陀陀都开始用煤炱膏泥画脸涂面,画好了的人开始龇牙咧嘴地叫嚣:“我是陀陀,是天赐神授的刽子手,杀--死你们。”白热管家看到对方人数比自己多,立刻派人飞马向哲蚌寺求援。沱美在三层平台上看到了,也派人驰向色拉寺和甘丹寺告急。事情闹大了,教内大战就要开始。这时有人疾步来到沱美活佛跟前,小声而急促地说:“杀了摄政王。”

“杀了摄政王?谁这么说?你?”

“佛爷,我是说,有人已经杀了摄政王。”

沱美活佛差一点惊倒:这可是跟朝廷、跟大半个西藏结仇的事,他怎么担待得起?“快快快快快,捉拿凶手。”他来到大僧房,看了一眼仰躺在坐榻上、满身血污的摄政王迪牧,亲自带人搜遍了大僧房的角角落落。凶手早已不见了。

他丧气地站到摄政王迪牧跟前,才发现对方还没死,眼睛扑腾扑腾的,立刻命令手下:“打开门,让丹吉林的人进来。”

白热管家已经知道摄政王被刺,号哭连天地扑进门来,噗通跪下,抱住了鲜血淋淋的主人,就听摄政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抬我离开,快。”白热立刻吩咐手下小心把迪牧抬走,然后暴跳如雷地命令丹吉林陀陀:“打,给我打。”

丹吉林陀陀抡起棍棒,见人就打。沱美活佛让手下躲开,自己弯下腰去,惶恐不安地辩解道:“不是我们,我们没想杀死摄政佛。”可这话谁信呢?丹吉林陀陀打不着人,就到处砸,砸毁了大僧房里所有的陈设,包括佛像、唐卡和法器,好像策墨林的佛不是丹吉林崇拜的佛,释迦牟尼一摆到这里,就成了他们的敌人。

白热管家吼道:“把凶手交出来。”

这时准备胁迫摄政王下令召开民众大会的色拉寺堪布和甘丹寺堪布来了,一听说摄政王被刺,转身就走。毕竟刺杀摄政王是天大的罪过,不能平白无故顶在自己头上。白热管家上前拦住,厉声说:“凶手呢?不会是你们两个吧?”立刻有色拉寺的陀陀跳过来护住了他们的堪布。

色拉寺的陀陀来了,红茫茫一堆。哲蚌寺的陀陀也来了,更是紫茫茫一片。加上策墨林的陀陀、丹吉林的陀陀、正在路途上赶来的甘丹寺的陀陀,整个拉萨,天上地下,已是战浪滚滚。陀陀喇嘛们都是来打斗的,不打就不回去。打死别人,也让别人打死自己,在狰狞狠恶中转世而去,就看今天了。更大的流血事件迫在眉睫。

白热管家生怕摄政王路上再出事,撂下话来:“不交出凶手,策墨林的所有喇嘛抵命。”拔腿要走,就见一个丹吉林喇嘛气喘不迭地跑来。白热以为摄政王不行了,一把揪住他:“怎么了?快说。”

那喇嘛稳稳神,声音洪亮地说出一个惊人的消息:“摄政王迪牧活佛发布命令,明天在大昭寺召开民众大会。”

摄政王的决定让拉萨平静下来,平静得云彩不走,太阳不动,人走路时阴影都能在地面上蹭出声音来。但神佛们都知道,拉萨从来没有真正平静过,动荡暂时隐藏起来,秘密跟踪着人的行踪,哪儿僧多、哪儿神圣,就在哪儿伺机爆发。今天的大昭寺最是僧多神圣,那里香灯灼灼,烟雾把金顶弥漫成了一座覆雪的冈底斯山。民众大会就在香灯烟雾中如期召开。

参加大会的人盘腿坐在经堂卡垫上,就像念经那样一排又一排。前面是彩绫铺设的法座,坐着威严的摄政王迪牧活佛。他受伤的身体有些歪斜,精神却一如既往地坚挺着,告诉人们:伤不重。为了这“伤不重”,丹吉林的白热管家准备在丹吉林会供三宝、布施僧众作为庆祝。摄政王低调地制止了他,告诉他多多点灯、多多祈祷就可以了,不必张扬。

全西藏都在关心谁是凶手。大家都觉得摄政王之所以下令召开他一向反感的民众大会,就是要在会上发动大家把凶手及其后台揭出来。谁也不说话,静静地喝着开会前的酥油茶。动荡前的静默让人窒息,这才觉得大昭寺的殿堂太低太暗,四周高大的佛像带给人的是神圣的压抑。

摄政王迪牧活佛扫视着与会者,似乎每个人的怀抱里都有一张弓,横搭着冷飕飕的暗箭引而不发,预期中置他于死地的大动作就在这里。那就来吧,知道你们想夺权,谁当摄政王,你们就想夺谁的权。他等了一会儿,感觉沉默得有些蹊跷,便问道:“怎么没有人说话,连念经的声音都没有,都死啦?”

有人谀笑道:“摄政大人,我们等着你先说呢。”

出乎大家意料,摄政王并没有提到追查凶手。

他拿出哲孟雄国王的亲笔信朗读了一遍,就在全会场议论纷纷时,大声说:“我们这些佛子佛孙,对黑水白兽的洋魔异教,决不能像汉地的大肚弥勒佛那样,苍蝇吃了供果笑嘻嘻,蛾子扑灭了香灯笑嘻嘻,歹人毁了佛殿还是笑嘻嘻。”没有人意识到他这是在影射驻藏大臣和朝廷,都瞪着他,听他一遍遍逼问大家:“从老娘肚子里就怒成血脸金刚的佛爷们、足智多谋的权贵们,出世在多灾多难的西藏,就应该拿出主意来。快说怎么办?色拉寺和甘丹寺的人说,哲蚌寺的人说。说啊,为什么不说?那就上下密院的人说,还是不说。是不是你们把话都留给策墨林的人了?还有功德林和锡德林的人,你们怎么装起哑巴了?”

沱美活佛首先说:“摄政佛已经拜见过驻藏大臣了,朝廷支持不支持西藏跟洋魔开战,怎么支持,请你给大家说清楚。”

摄政王梗着脖子想:这也算是暗箭?放屁都不如。

顿珠噶伦说:“大人结束闭关以后,没有出席达赖喇嘛的开耕礼,达赖喇嘛是不高兴的。早晨的太阳和晚上的太阳都是太阳,年轻的达赖也是达赖,摄政王地位再高,也不能不尊重嘛。对付洋魔异教的办法,为什么不问问达赖喇嘛呢?”

摄政王咬咬牙,忍住没有回斥。这样的攻击,伤不着他。

亲近摄政王的噶伦俄尔立刻反驳道:“今天的大会是要研究这件事吗?要说摄政大人不尊重达赖喇嘛,我看是不存在的。从达赖喇嘛三岁坐床起,摄政大人每年都要请高级靴匠,做一双太阳色团龙缎子翘尖彩靴,敬献给达赖喇嘛。达赖喇嘛回赠哈达、佛像和法器表示感谢,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达赖喇嘛还没有亲政,要是事事叩问,还要摄政王干什么?我们这些为政教大业担责的人,不能借着达赖喇嘛打击摄政王,也不能借着异教入侵干扰了达赖喇嘛的学经修行。大人们说,是不是?”

俄尔的话分量很重。摄政王生怕引起争执,大声说:“我知道民众大会就是为了对付我,但我今天不对付你们。神佛在上,凭良心我是为了西藏。”说着,他拿出《抗英七条》,亢声朗读了一遍,然后说:“各位佛爷,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没想到,摄政王迪牧活佛已是胸有成竹。

摄政王接着说:“有人想杀我,就是不想让我把浑身的怒火发出来。但怒火不发是不行的,所以我下令召开民众大会,要求全西藏、所有僧人信徒都发起大大的怒火来,告诉那些胆敢侵犯佛教的人,西藏有的是凶神、厉神、傲神,毒辣舌头,血盆大口,那就是我们的嘴脸,人来吃人,鬼来吃鬼。现在我提议,民众大会立即制订《抗英卫教守土神圣誓言书》,大家签字,共同对敌。”

沉默。大家都在动脑筋:签了《誓言书》对谁有利?

沱美活佛首先叫好。作为皇封高僧,他的僧籍原属色拉寺后属策墨林,他一叫好,色拉一派的高僧就不会反对了。弱势的甘丹寺想和色拉寺保持一致,也没有反对。哲蚌一派原本就是支持摄政王的,自然点头称是。剩下的虽然还有摄政王的对立派或自成一派的,却大可不必在意。

摄政王说:“那就通过了。”

指神赌咒的《誓言书》对整天摆弄经文辞藻的高僧们来说不费吹灰之力,你一言我一句,书记官挥笔记录,瞬间写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