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藏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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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黑霾(2)

西甲说:“谁说没人说,我不是人吗?我今天代表丹吉林说,摄政王是太阳。”

欧珠还是不愿意把达赖喇嘛排下去,疑惑地看看老婆果姆。

果姆插进来说:“摄政王是今天的太阳,达赖喇嘛是明天的太阳。”

西甲和欧珠吃惊地望着果姆,突然点点头,都同意了。

欧珠立刻让赤乃署了名:“西藏今天的太阳摄政王迪牧活佛,西藏明天的太阳达赖喇嘛土登嘉措。”

这封要求谈判的信还是用猎箭射向了十字精兵。

然后,欧珠甲本和西甲喇嘛走到中间地带,耐心等着。

十字精兵总指挥戈蓝上校对西藏人的来信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很可能英国政府跟中国朝廷的谈判有了结果,对英国人开放西藏的历史就要开始。西藏人想在放英国人进藏之前,维护更多的利益,所以要求谈判。于是他决定:推进这次边境谈判。

可是容鹤中尉不同意:“上校,来谈判的人官阶大小,不过是一个连长和一个下等喇嘛。如果是英国对中国的交涉有了进展,来边境跟我们接触的就应该是拉萨的官员。”

戈蓝上校说:“请注意来信的署名--‘西藏今天的太阳摄政王迪牧活佛,西藏明天的太阳达赖喇嘛土登嘉措’。信徒怎么可以妄称圣者的尊名?就像我们不许妄称耶和华一样。他们也许不是谈判代表,却可以跟我们商量谈判的时间和地点。”

容鹤中尉大摇其头:“不,我对这封信的每个字都表示怀疑。”

戈蓝上校说:“上帝让我们相信一切诚实的可能,干戈能破敌,却不能传播福音。中尉,听我的命令,带上尕萨喇嘛,前去谈判吧。”

容鹤中尉有意显示着傲慢,估计西藏人等得不耐烦了,才和尕萨喇嘛走了过去。他带着枪,显然不相信神会保佑他。

欧珠甲本攥紧了藏在袖筒里的腰刀。西甲喇嘛也摸了摸怀里的刺鬼刀。

欧珠说:“你、你不要紧张。”

西甲问:“紧张是啥?”

欧珠说:“就是抖。”

西甲说:“啊,你在抖。”

容鹤中尉带着尕萨喇嘛停在了五步远的地方,轻蔑地盯着他们。

尕萨喇嘛问道:“你们要求谈判,谈什么?”

欧珠甲本说:“走近一点说嘛,你们的上帝不争气,让你们的声音小得就像嗡嗡叫的苍蝇。嘿嘿,上帝的绿头苍蝇。”

尕萨告诉容鹤中尉:“他们在戏弄上帝和大英帝国的军人。”

谈判是庄严的,怎么能容忍戏弄。容鹤中尉伸手就要掏枪。

西甲喇嘛摸出刺鬼刀冲了过去,寺院里,法会上,刺鬼的时候就是这样冲的,迅捷而威猛。他一下刺倒了容鹤中尉,又一下刺倒了尕萨喇嘛,喊道:“杀鬼了,杀鬼了。”

欧珠甲本呆愣着,心说西甲喇嘛把两个都杀死了,那我干什么?他还在抖,他看到洋魔居然爬起来去捡脱手的枪,才从袖筒里露出腰刀,朝前扑去。他扑倒了洋魔,却不能把腰刀扎在对方身上,手和胳膊都是软的,像酥油捏的一样。这时欧珠看到尕萨喇嘛也挣扎着爬了起来,而西甲却两步来到他跟前,一把攥住他,惊恐地说:“快走,鬼活了,鬼活了。”

他们没有杀死洋魔,也没有杀死洋魔的走狗,就这么惊慌失措地跑回到自己人跟前。大家瞪眼看着他们,半天不知说什么。

果姆说:“佛祖啊,你还没教会我们杀人呢。”

对啊,不怪欧珠和西甲怪佛祖。欧珠懊恼得用腰刀拍着腿说:“我原想洋魔是酥油,洋魔一施法力,我倒成了酥油。”

西甲喇嘛更是沮丧万分,在丹吉林他就是这样刺鬼的,每次都是厉鬼流血死亡,从不失手。今天怎么啦,难道洋魔比藏鬼厉害、上帝比佛祖厉害?刺不死的鬼,越刺越跳还会反扑过来的鬼,那是最可怕的。是不是刀出了问题?不会啊,就是这把刀,我刺死了多少鬼,每次刺死,喇嘛们都会接起一碗鬼血献到旦巴泽林铜刀护法面前。

西甲用刺鬼刀在地上划来划去,就见果姆伸出手来:“把刀给我,给我呀。”

西甲犹豫着递了过去。

果姆用指头使劲蹭着刀刃,惊叫起来:“木头的呀?就抹了一层银粉。”

西甲点着头说:“是啊,是木头的,摄政王念过咒,丹吉林的鬼都是它杀死的,鬼都死了,洋魔怎么不死?”

果姆把刺鬼刀丢给西甲,心直口快地说:“你这个修炼修成木头的笨喇嘛,鬼是鬼,人是人,不知道吗?”然后唱起来:

托蠢人办事情,

让狐狸做国王;

等母羊下鸟蛋,

看骡子生娃娃。

西甲喇嘛无地自容,起身要走,又回来,把那木头刺鬼刀搭在石头上,一脚踏断说:“不要小看我,我曾是陀陀喇嘛,我来前线,就是还想做一个陀陀喇嘛,我一定杀一个洋魔给你们看。”说着,抽出自己吃肉的腰刀,在空气中使劲晃了晃。

欧珠甲本哀叹一声说:“第一步失败了,第二步就没有了。喇嘛们都说,有因才有果,不刮起风,就别想听到树叶响。”

西甲义愤填膺地说:“谁说没有了,不是已经死了一个人吗,你那个叫岩措三旦的部下,为什么不能在死地上超度他?你们不去,我一个人去。”说罢就走。

欧珠要追上去阻拦,果姆一把拉住他说:“人家是拉萨来的大喇嘛。”

欧珠只好命令次登和赤乃:“快快快,要去做超度法事啦,带上你们的人,跟上。”他没有跟去,因为他疲倦了,还因为他对西甲喇嘛已经没有信心了。

看到一群西藏人远远走来,十字精兵这次做足了准备。戈蓝上校命令容鹤中尉率领自己的部下,匍匐在各个隆起物后面,举枪瞄准他们。但戈蓝上校和容鹤中尉都没有下令立刻开枪,他们想知道这些西藏人来这里干什么,如果是故技重演,再杀不迟。

西藏人一共九个,带头的还是那个身形高大的喇嘛。他念着经站到离枪口不远的地方,跺了跺靴子说:“就在这个地方。”于是那些西藏人把周围的石头搬过来,垒起了一个圆形的石柱,又用手和腰刀掘出一些坑来,把带来的树枝密密地栽了进去。戈蓝上校和容鹤中尉看不懂,派人把达思牧师和尕萨喇嘛叫来。

达思说:“我们在这里打死了一个西藏人,他的灵魂很可能就在原地打转。这些人是来死地上做超度法事的。”

尕萨喇嘛紧张地说:“箭垛一旦建起来,就又有了战神的宫殿,死人的鬼魂会住进去抵抗上帝,这就等于收复了日纳山。拆掉箭垛,快赶他们走。”

达思说:“为什么不能在宫殿里供奉基督的十字架呢?”

戈蓝上校说:“好主意,中尉,你说呢?”

容鹤中尉一眼不眨地盯着箭垛旁的西藏人说:“当然。”

西藏人又在箭垛上挂起了五彩的经旗。身形高大的喇嘛绕着箭垛一圈一圈地走,大声随意地编创着《杀洋魔经》:“唵吧扎,上帝滚回家;呢哩钦,洋魔死干净;爹雅达,西甲奉战神之命杀了他。”

尕萨喇嘛听出来了,喊道:“他在诅咒我们。”

戈蓝上校说:“诅咒?他来我们的占领地诅咒我们?那就真是收复失地了。”他命令容鹤中尉,“让他们滚开。”

达思牧师说:“再听听,再听听,恐怕不仅仅是诅咒。”

刹那间,达思的预言发生了,就见西甲喇嘛奔扑而来,手里攥着一把尖锐的腰刀。达思迎扑而上,突然趴倒,用自己的身子绊倒了对方,厉声道:“你送死啊?还不快离开。”他话音未落,容鹤中尉就下达了开枪的命令。

密集的子弹嘎啦啦飞来。

西甲喇嘛回头一看,崭新的箭垛旁边,已经有人倒在地上。他大叫一声,爬起来又要往前扑,却被达思牧师从后面死死抱住了:“你这骨肉的身体,长这么健壮不容易,快跑啊喇嘛。”

西甲想挣脱对方,喊着:“我是陀陀,我是丹吉林的陀陀。”

达思完全明白陀陀喇嘛意味着什么,讥讽地说:“一个陀陀算什么?千万个陀陀那才叫恐怖。”

西甲一愣,回头盯着达思,突然转身,跑了。他为死亡而来,却又带头逃跑了。跟着他跑的还有次登、赤乃和另外两个西藏人。他是陀陀喇嘛,希求非命而死,悍烈而死,发狂而死,可现在一见自己人倒在地上,就惜命而去了。他一口气跑回西藏边防军的阵地,大声说:“我现在不能死,死了划不来。”似乎这就是理由。说完他就走了,好像也没有无脸见人的愧疚,却一刻也不停留地走了。

欧珠甲本望着西甲喇嘛牛皮船似的大靴子,失神地说:“拉萨来的大喇嘛跑回拉萨去了,丢下我们这些无能的人,靠谁打洋魔?”

果姆说:“佛祖啊,我要告状啦,你的喇嘛一次比一次不顶用。”

几个女人哭起来:一下子又死了四个人,连尸体都丢给了十字精兵。

欧珠甲本吼道:“不要哭了,亡人的灵魂都叫你们哭湿了。”他想不通,战神的箭垛、布达拉宫藏餐大厨师列曾巴抹过酥油的神佛、西藏今天的太阳摄政王迪牧活佛、明天的太阳达赖喇嘛、镇伏外道邪魔的祈愿、穿着高级大靴子的丹吉林大喇嘛,他们要什么有什么,一样也不缺,怎么还会死人呢?难道真的上帝胜于佛祖,洋魔的法力超过了大喇嘛的法力?

几个女人还是哭着,死去的是她们的丈夫,她们忍不住。

欧珠用右手扇打着左手,在每个哭泣的女人面前扇出一声爆响,就当是扇在她们嘴上:“哭,哭,就知道哭,灵魂一听到哭声就不上天啦。看见了吧,灵魂跟尸体一样趴下啦。”说着,一声抽泣,自己也号啕起来。

果姆气冲冲过来,一把推倒一个女人,吼道:“有哭的本事,都跟我走,把死人抬回来。”她朝十字精兵的阵地跑去,好几个女人跟上了她。

容鹤中尉又一次下达了开枪的命令。

达思牧师阻拦道:“上帝是不欺负弱者的,女人是弱者。耶稣拯救了许多女人,女人们都说,基督降临了。在西藏,打死女人就是得罪女神。我们不要命啦?”

容鹤中尉说:“牧师,我们不怕得罪任何基督的敌人。”

达思说:“邪恶才是基督的敌人,但愿你不是邪恶的化身。”

容鹤中尉吃惊道:“你到底在帮助谁,牧师?西藏人吗?那就请你站到对面去。”

达思说:“会的,如果你敢杀掉这些女人。”

容鹤中尉看了看前面奔跑而来的女人,又望了望不远处沉思不语的戈蓝上校,泄气地说:“好吧,看在女人的份上,我听你的,牧师。”

十字精兵终于没有开枪,惊惧地看着一帮女人扑向了四具西藏人的尸体。

尸体被抬走了。她们抬尸体的时候没有哭。果姆不时地提醒她们:“亡人的灵魂就在我们头顶,要是我们高兴得笑,它们才肯快快上天。”说罢就哈哈哈笑起来。所有女人都跟着笑起来。笑着笑着,声音就变了,谁也无法阻挡悲伤的力量。

有个女人突然丢开尸体,朝山下跑去。山下有河。她跪在河边,一头埋到水里,憋着,直到水面咕噜噜冒起水泡。她被呛得连连咳嗽,爬上山来,用袖子擦着满头满脸的水,尖叫着说:“不是我的眼泪,我没哭,是河里的水在哭。”然后手提着湿漉漉的皮袍跑向十字精兵,惨叫着:“把我的丈夫还给我。”她抱住一个英国士兵,居然想夺枪,本能让她知道,英国人靠的并不是什么上帝而是枪。那士兵一手抱枪,一手卡住了她的喉咙。她低头一口咬在对方手腕上。英国士兵痛叫着撒手了。女人趁机夺过了枪,举起来,瞄准着,喊道:“你们也打死我呀,我要跟我丈夫一起走。”原来她抢枪并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逼迫对方打死自己。英国士兵惊恐得连连后退,转身就跑。容鹤中尉提着手枪大步过来,拦住士兵,示意他跟在自己身后,然后走向了疯喊不已的西藏女人。

现在,西藏女人用来复枪瞄准了容鹤中尉,容鹤中尉也用手枪瞄准了西藏女人。沉默。会有一个人立刻倒下,谁呢?

枪响了。达思闭上了眼睛:“佛祖,佛祖,上帝,上帝。”

那边,果姆带着几个女人再次跑过来,抱起了被容鹤中尉一枪放倒的女人。她们叫着,骂着,哭着,连坚决制止别人哭泣的果姆也变了声腔,变得激愤而酸楚。

她们抬着又一具尸体,走向了自己的阵营。

欧珠甲本和所有西藏人都有些呆怔:我们的男人死了,我们的女人也死了。为什么?我们好好活着,为什么你们要打死?欧珠仰天发问:“佛祖,我们的唵嘛呢呗咪吽白念了吗?到了这种时候还不保佑。”这一问似乎把问题问清楚了,大家都认为不是白念了,而是念得还不够,还不诚。于是,几乎在同时,所有人念起了“嘛呢”,念得悲怆、孤独、如泣如诉。

借谈判杀人未遂,借超度法事杀人又未遂,丢下了五具尸体的西藏边防军让戈蓝上校第一次感觉到了杀人的必要,因为是战争,屠杀者个人和指挥者都不必顾及道德谴责,哪怕他是把爱和上帝对等起来的信徒。沉重和郁闷是没有的,上帝啊,你安排好了战争,原来就是想告诉人类:人生来就是要杀人的。不必再等下去了,占领日纳山的警告之后,西藏人并没有明智起来,反而更加愚蠢地开始反抗。英国政府跟中国朝廷的谈判结果虽然可想而知,却没有变成西藏边防军的行动,好像西藏人从来就不知道中国朝廷对大英帝国低三下四的态度。戈蓝上校决定:进一步施压,占领隆吐山。

戈蓝上校正要下命令,却看到容鹤中尉带着几个人走向了那座新生的箭垛。此刻中尉最关心的是,箭垛里面有没有埋藏佛像。他钻进箭丛,看到石柱里没什么东西,便问达思牧师:“佛像不一定埋在中心吧?”

达思把一个木头的十字架插在石柱上面说:“只会埋在人心里,西藏人,你是不了解的。”

尕萨喇嘛知道容鹤中尉在找什么,巴结地说:“不埋战神的箭垛是没有法力的,仔细找。”他前后左右看了看,指着石柱根底的一块石头说,“就在下面。”

容鹤中尉果然从那里挖出了一尊佛像,惊喜地欣赏着:“这样美妙复杂的造像,太神奇了。”

尕萨告诉他,这是退敌护法大将军,来自布达拉宫,达赖喇嘛的藏餐大厨师列曾巴抹过酥油,法力大着呢。

中尉高兴地说:“大将军?可是他就像一个姑娘,有乳房,有纤细的腰肢和女神的仪态。这样的大将军,被我捉住了,看西藏人靠谁来指挥这场战争。”

达思说:“小心啊,我听说凡战神都有福灾两光,福光照你,你就强大,灾光照你,你就懦弱。”

中尉说:“牧师闭上你的嘴。福光肯定照耀着我们,我们如此强大。”

这时,所有人都听到了戈蓝上校的喊声:“看啊,云彩后面就是隆吐山。”

进攻隆吐山的行动三天以后才开始。

因为从布鲁克巴和哲孟雄招募来运送给养的背夫,一部分突然逃跑了。他们信仰佛教,不想成为英国人进攻佛教圣地的帮凶。戈蓝上校派人再次紧急招募,直到确信补给线完整无损。

早晨,容鹤中尉率领的前锋部队紧急靠近隆吐山,速度快得让随人鹰吃惊:都来不及给西藏人送个信了。忧伤的尘土,发出破碎的声音,噗噗噗地喊叫着:英国人来了,十字精兵来了。西藏的尘土向着西藏,给所有的山脉送去了警示。

据说这个早晨,前藏和后藏都变天了,包括拉萨,白云开裂着,汹涌出一股股悲惶的黑霾,转眼包围了摄政王迪牧活佛。

那天,摄政王来到驻藏大臣文硕官邸时,文硕正在生病。

其实到任不久的文硕一直在生病。随来的汉医开过成药,吃了无效,便请布达拉宫的藏医诊断。藏医喇嘛又是脉诊,又是尿诊,还放了血,查看了五官手指,断定是土弱水枯,火盛气郁,需排空粘液,理清上轮下脉。藏医开了达赖喇嘛离开拉萨去别处讲经行走时必然享用的三昧甘露,又说:“大人初到藏地,身心不空净,容易招来西藏的地魔山鬼,吃拌了香灰的糌粑,念抹了酥油的佛经,慢慢就适应了,魔鬼是欺生怕熟的。”意思就是高山反应加上水土不服,适应过来就好了。

藏医喇嘛刚离走,摄政王迪牧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