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藏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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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黑霾(1)

和日纳山一样,守备隆吐山的阿奈甲本也是霞玛汝本的属下,当然要火速增援。但当霞玛汝本和欧珠甲本带人赶到隆吐山口时,却没有看到英国人。哨卡的藏兵说:“不是这里打起来的,是米沟打起来的,阿奈甲本带着人过去了,这里就剩下我们两个。”隆吐山有五条沟,分别为米沟、拉沟、普沟、巴沟、边沟,是守备藏军起的名,相当于编号。英国人能出现在米沟,说明他们知道五条沟中哪一条可以通往山那边。

霞玛汝本说:“我带人去米沟,你留在这儿,这儿是最重要的进藏通道,阿奈甲本怎么就留了两个人。”

欧珠甲本看了看四周说:“这么大的隆吐山,我留下也是沙子堵水,尘土挡风。”

霞玛低头拜了拜山顶硕大的箭垛说:“祈祷吧,神会帮助我们,摄政王和达赖喇嘛会赐福给我们。”

两支从日纳山撤下来的藏军在此分开了。霞玛汝本和欧珠甲本知道命运的关照就在头顶,都看了看天。

霞玛汝本赶到米沟沟口时,天已经麻麻黑了。他看到的不是马翁牧师和他的卫队,也不是前来堵截的阿奈甲本,而是一群唱歌跳舞的西藏人。因为没有篝火,霞玛汝本到了跟前才看清面孔,心说这些西藏人跟我们不一样,怎么细皮嫩肉的?尤其是姑娘们,不仅长得好,穿戴也鲜艳。便问道:“哪里来的?”回答道:“拉萨。”霞玛更吃惊了:拉萨来的不是官员,也不是军队,而是一群歌舞男女,怎么回事?这里可是边境,是战场。

恭敬有加的几番询问之后,才知道是拉萨的森巴军来了。

森巴军,大名鼎鼎的森巴军,达赖喇嘛每年都会因为其出色的仪仗表现和军事表演而发奖挂哈达的森巴军,这么快就来了。一来就把英国人--一个黑道袍的英国牧师和他的护卫打跑了。怎么打跑的?奴马代本绘声绘色地炫耀起来。

森巴军一见英国人就准备架炮轰击。桑竹姑娘说:“狮子不张嘴就能把兔子吓跑,看我们的啦。”她上前抓住了独步走来的牧师,和姑娘们商议道:“是砍腿、挖眼、割耳朵,还是要了他的命?”姑娘们七嘴八舌。桑竹姑娘说:“砍了腿他就回不去了,挖了眼他就看不见了,割了耳朵他就听不见我们说话了,还是要了他的命吧,让他变成一个鬼,飘回英国把派他来的人全害死。”说着唰地抽出了腰刀。年轻的牧师拼命挣脱,跑向远远等待他的卫队。他的卫队始终没有过来救他,因为他们以为姑娘们抓住牧师是跟他玩呢,还因为牧师已经无数次请求过了:我主耶稣的手从来没有拿过武器,如果你们要开枪杀人,就请你们回去。

马翁牧师和他的卫队溜之大吉。姑娘们“哈哈哈”地嘲笑着,她们的确是玩呢。然后就是庆贺胜利的唱歌跳舞。很多回家干活的战士在路上追上了队伍,比从拉萨出发时,森巴军的男人和姑娘又扩充了不少,舞阵庞大拥挤,黑压压一片。

霞玛汝本钦佩地看着他们,准备告辞,顺便问了一句:“大人,洋魔向南走了吗?”

奴马代本说:“不,朝着东边去了。”

霞玛汝本吃了一惊:东边不是洋魔的来路,而是边沟。边沟也是可以通往隆吐山那边的。他立刻明白,原来并不是森巴军打败了马翁牧师和他的卫队,而是人家主动改变了前进的路线。到现在还不见踪影的阿奈甲本一定带着他的人追到边沟去了。

霞玛带人很快来到边沟的沟口,天已经黑了,什么也看不清。他“阿奈阿奈”地喊了一通,没有回应,只好原地露营。

第二天一早,霞玛汝本在沟口的枯草地上看到很多脚印,便断定马翁牧师和阿奈甲本都进沟去了。他带人沿着脚印往前走,越走越深,树渐渐密了,陡峭的山壁时而靠拢时而敞开,路的崎岖就像对人的拒绝。霞玛看看天上飞来飞去的乌鸦,发现它们离自己不远,心想:看来是跟随我们的,前面不会再有人了,那些脚印也许是早些时候留下的。他正要命令部队返回,忽听空中随人鹰啪啪啪地扇动着翅膀,咚的一声响,半截人的手臂从天上掉下来,落到前面五步远的岩石上。

霞玛吓了一跳,随人鹰一般不会叼着食物飞翔,现在却把人臂衔上天空丢给了他,显然是为了让他知道:一场生死拼搏已经发生。手臂是谁的,英国人的还是阿奈甲本部下的?霞玛不敢去看,快步上前绕过摔烂的手臂,喊道:“人死了,人死了,往前冲啊。”

两边是树,前面是雪线,脚下是一个盆状的罅隙。盆隙里有五个西藏人,已经死了,一看就知道是阿奈甲本的部下。很完整的尸体,甚至都没有血迹,连衣服都好好的,包括少了手臂的那个人。不是枪杀,也不是刀砍,他们是怎么死的?

阿奈甲本呢?他至少带领着三十个人,其他人这会儿在哪里?

杀了人的马翁牧师和他的卫队这会儿在哪里?

空中,报了信的随人鹰嘎嘎叫着。

两个原因使戈蓝上校在占领日纳山后没有立刻进攻隆吐山,一是他以为占领日纳山不过是给西藏人一个警告:英国人占领拉萨、征服西藏的目的一定要达到。他希望西藏人能在这个警告之后明智起来,有所商议,最好不要再有武装冲突。不动刀兵,从容不迫地占领,才是上帝护佑的大英帝国的风度,不能让西藏人一接触上帝,就认为那是一个开战的将军或杀人的屠夫。二是英国政府跟中国朝廷的谈判还在进行,按照他的判断,在占领日纳山的武力施压之后,谈判的结果很可能是同意英国人的所有条件。有这样的好事,何不等一等?

戈蓝上校的等待让守备隆吐山的欧珠甲本有了误解,以为英国人的目的就是占领日纳山。欧珠心里愤愤的,每天膜拜山顶箭垛时,祈祷的已不是战神保佑他守住隆吐山,而是收复日纳山。他甚至有了一个收复日纳山的计划:那就是把隆吐山箭垛里的佛像拿出来,搬到日纳山重新建立箭垛。据说隆吐山箭垛里的神佛来自布达拉宫,是达赖喇嘛的藏餐大厨师五品僧官列曾巴念经加持和抹过酥油的,不光强悍,且有亿万身变,就算洋魔有法力,想捉就能捉,但怎么能捉得完呢?

几乎要付诸行动了,又想:洋魔把箭垛烧了,还能允许我们回去重建?

老婆果姆撩一眼就知道丈夫想什么,说:“杀死一个洋魔,他们就允许了。”

欧珠明白老婆的意思,心想:怎么杀?

果姆又说:“谈判。”

欧珠心里顿时一亮:谈判是一个对一个、两个对两个,好动手,而且可以在中间地带,杀了就跑,来得及逃命。不过,不过,即使杀人得逞,人家也不会允许啊,洋魔死了应该由他们的牧师来超度。这个问题立刻又被果姆解决了,她用山歌告诉丈夫:

喇嘛死了喇嘛送,

别人的经文听不懂。

果姆的意思是:跟洋魔谈判时肯定会有洋魔的走狗尕萨喇嘛做翻译,把他杀掉,西藏人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建起箭垛做超度法事了。欧珠立刻在脑子里加进去了自己的意思:两个人一人扑一个,把前来谈判的洋魔也杀掉。

欧珠甲本望着老婆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说:“果姆你是啥转世?有灯亮的慧光、山高的佛智,喇嘛们对想出好办法的人都这么说。”说罢就扑了过去。

这是在战场,是在隆吐山顶雪线下的草丛里。青春旺盛的果姆不知道自己有慧光佛智,觉得脑子里跳出来的想法让丈夫有了冲动,便幸福得呻唤起来。野浪的西藏,山坡上的爱情,鸟儿们嘻嘻哈哈看着。一只藏匿在草树背后的斑羚大胆伸出了脑袋,经验告诉它,这个时候猎人的枪是不打它们的。

之后,他们两个来到山顶硕大的箭垛下,钻进箭丛,爬向中间的石堆坑沿。果然不同凡响,被达赖喇嘛的藏餐大厨师抹过酥油的佛像不是一尊,而是一群,大小模样都一样,显然是变幻出来的。他们小心抱了一尊,揣到怀里,朝山下跑去。

欧珠甲本把部下召集到一起,讲了自己的想法。然后说,前去谈判的当之无愧是他,还应该有一个人,这个人最好是喇嘛,因为这样就更有把握把尕萨喇嘛引到跟前来:谈判是借口,比试法力也是借口。“至于前往超度的人,你们说谁去?”

欧珠征询地望着两个定本赤乃和次登。赤乃和次登互相看看不说话。

欧珠指着次登说:“那就你去。”

次登说:“石头不是骨头,香香的味道是没有的。我去超度亡灵?我有啥法力?”

大家笑起来。男人们集合,女人和孩子们都会围过来参与。

次登的老婆说:“你的法力我见过,就是睡觉打呼噜。”

赤乃说:“也有不打呼噜的时候吧,你说他啥时候不打呼噜?”

次登的老婆老老实实说:“前半夜。”

赤乃问:“为啥前半夜不打呼噜?”

次登的老婆说:“他不睡觉。”

大家又笑起来,包括孩子们,理解和不理解的都笑起来。

欧珠说:“说远了,说远了。把石头放到肉锅里,香香的味道就有了。”

果姆觉得还是远了,补充道:“次登,你老婆说你有力气,插箭丛时要挖坑,别人一个没挖好,你已经挖好了三个,这就是法力。再说……”她看看丈夫欧珠不说了。

就像一个人,欧珠接上说:“再说还有高僧。西甲喇嘛到春丕寺请多吉活佛去了。多吉活佛穿着五层羊皮三层牛皮的靴子,走起路来前面的石头都会自动滚开。多吉活佛念经时,你就带人插箭丛,记住,千万不要让洋魔看见你埋藏了神佛。”

最后决定:次登和赤乃两个定本各带三个人,都去。

现在就等西甲喇嘛和多吉活佛了。

可是一天一夜过去了,从春丕那边过来的除了风,还是风,高僧的影子叫兽形的山脉吃掉了。

欧珠对大家说:“没有晴天白云彩不飘,没有草原黑骏马不跑,是不是应该有一个身份高贵的军人去请多吉活佛呢?”

果姆立刻说:“你去。”

西甲喇嘛是挺着腰杆离去,塌着腰杆回来。春丕寺的住持多吉活佛在寺巷里一见他,就知道事情不好,小心翼翼地问:“大喇嘛这么快就回来了,洋魔退啦?”

西甲不禁哈起了腰,不好意思地说:“快别叫我大喇嘛了,洋魔的法力,我抗不过。佛爷,日纳山的欧珠甲本捎来口信,请你去念经镇伏。”

多吉活佛用眼角挂了一下远方的山脉,一脸谦卑地说:“你看看你高大魁梧的身子,是我的两个了。再看看你的大脚,我没见过这么大的脚。”突然一愣,惊叫道,“你怎么没穿靴子?打洋魔不穿靴子,再大的法力也是发挥不出来的。”

西甲低头呆望着自己硕大的赤脚:“啊,靴子?”

多吉活佛拉起他的手:“走走走,我们春丕寺正有一双大护法秀丹的靴子,你大喇嘛穿上正合适。”一路走着,便把靴子的来历说了一遍。

当年二世多吉活佛主持修建春丕寺时,遇到魔鬼捣乱,月月漫来泥石流,不是淹没地基,就是推倒墙体。多吉派人去拉萨请大护法秀丹前来驱魔。秀丹说,这么小的魔鬼不必我亲自出马,搬去我的一双靴子就够了,神咒就藏在靴底。靴子搬来了,果然厉害,在经杆上一挂,不仅魔鬼再也不敢捣乱,原来的泥石流也自动消失。自此,春丕寺开始崇拜神靴,周边的信民也就以靴为神了。

说着,多吉活佛领着西甲喇嘛来到了大种神殿。活佛打开木王神座前的一个雕刻精美的箱柜,拿出那双珍藏于此的大护法秀丹的靴子,塞到西甲怀里说:“你掂掂,你掂掂,它有多重啊。”

薄雾蒙蒙,蓝和绿的光影交叉着,把一条花草护佑的小路扭结在滚动的苍山里。去请高僧的欧珠甲本没走多远,就碰到了迎面走来的西甲喇嘛。

欧珠问:“怎么就你一个,你请的多吉活佛呢?”

西甲说:“我是拉萨丹吉林的喇嘛,春丕寺的哪个活佛有我大。”说着跺了跺靴子。

欧珠愣了一下说:“是拉萨丹吉林的喇嘛?佛啊,佛啊,洋魔滚回去的日子到了。”他俯身看着西甲的靴子,略微有些遗憾:怎么不是五层羊皮三层牛皮的靴子呢?他忘了那种靴子不过是他想出来的,想出来后就成了衡量的标准。不过眼前这双靴子也很厉害:花氆氇的腰身、翘上天的牛鼻子、红璎珞的装饰,而且大得出奇,好比牛皮船。欧珠认为不是脚大靴子才大,而是靴子大脚才大。大喇嘛的大靴子一定会有大法力。

西甲炫耀地说:“大护法秀丹的靴子,多多的神咒有哩,什么魔鬼拿不住?”

欧珠崇拜地摸了摸西甲喇嘛的靴子,语无伦次、满嘴比喻地说出了收复日纳山的计划。西甲不断扭着头,用这个耳朵听听,再用那个耳朵听。他在听不懂对方的话时,总觉得是自己耳朵不灵。

突然西甲打断欧珠说:“我明白啦,你的计划分两步,第一步是谈判杀人,第二步是借超度建起箭垛埋藏神佛。”

欧珠佩服地说:“到底是穿了靴子的大喇嘛,一听就明白。”他对能够简单而直接表达意思的人总是很佩服。

西甲称赞道:“好办法,摄政王不用担忧了。”然后自告奋勇地说,“我去杀洋魔。我在丹吉林是杀过鬼的,杀一个洋魔的走狗算什么。看看我的刀,是摄政王加持过的,禳灾驱邪它最好。”他从腰里拔出银闪闪的刺鬼刀,龇牙嘿嘿一笑,威武地摆出刺鬼的姿势,吓得欧珠哓哓而退。

西甲又说:“我杀了洋魔,连跑都不用。”

欧珠知道西甲想的是死,就说:“为啥不跑?大喇嘛你算算,你杀了洋魔跑回来,下一次再杀,杀着杀着就把洋魔杀完了,最后你再死。”

西甲说:“不,我要尽快死。这是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我死了,摄政王会高兴的。”

欧珠觉得自己的计划直接影响到摄政王的情绪,高兴得手舞足蹈:“噢呀,摄政王。”又问,“摄政王是谁?”

西甲自豪地说:“丹吉林的迪牧活佛,记住了吧?”

欧珠说:“噢呀,迪牧活佛。”然后战战兢兢地弯腰吐舌,好像亲见了摄政王。

收复日纳山的计划就这样开始了。

薄雾散尽,岚光的起伏让苍翠有些耀眼,风从四面吹来太阳的金色斑点,汇聚在一起洋溢着高兴。欧珠甲本带着他那五十多人组成的西藏边防军走向了日纳山,没走多远就停下了。欧珠拍着脑袋:好像有东西落下了,一时又想不起,拍了半天才大叫一声:“果姆。”原来他忘了把老婆带上。嗨,他怎么离得开这个有慧光佛智的老婆呢。欧珠回头去叫:“果姆快跟我走。你一想出好办法,我就想要你啦。”

果姆走过来,认真地说:“那我就多多地想啦。可办法不是想出来的,是它自己跑出来的。”

西甲喇嘛望着他们,不满地摇摇头:跟森巴军一样,又是一支离不开女人的军队。这么想着,便牵挂起桑竹姑娘来。她在干什么?她知道我在这里吗?他心里很矛盾,但愿她知道,又但愿她不知道。

队伍伴随着果姆的山歌走去,在望见十字精兵占领的哨卡时停了下来。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西甲和欧珠两个有身份的人在木碗里放了血,赤乃定本再次拿起果姆头上纤细的银簪子,就着一块白色经旗,写下了仍然由欧珠甲本口述的文字:天上矫健的随人鹰作证,火和水到了一起才滋滋响,鸟和鸟见了面才咕咕叫。过河须得脱靴子,赶马须得拿鞭子。未来的事情难以预测,出现问题要谈判解决。现在,谈判的时刻来到了,你们一个喇嘛,我们一个喇嘛,你们一个长官,我们一个长官。都是神保佑的人,请不要带枪。再强调一句,谈不谈判,是愚人和聪明人的分界线。

西甲喇嘛评价道:“很好,简单明了。”

署名的时候发生了分歧,欧珠甲本仍然要署“西藏欧珠甲本”。

西甲说:“要署就署最大的。”

欧珠说:“我们这里你最大,就署你吧。”

西甲说:“不是这里,是西藏,西藏谁最大,知道吗?”

欧珠说:“这个谁不知道,达赖喇嘛最大。”

西甲说:“不对,达赖喇嘛没有亲政的时候,摄政王最大。”

欧珠纳闷地说:“还是达赖喇嘛最大吧,都说达赖喇嘛是太阳,没人说摄政王是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