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从十二点起,每隔半个钟头就有一个骚扰电话。有的人声音低沉,语速很慢,完全是黑社会老大那样的口吻,警告他考虑身家性命;有的语气平和,劝他不要把事做绝,给自己留条路子;还有一位女的,听声音大约三十左右,说他婚姻不顺,爱情受挫,最容易心理变态,工作中难以通融的固执,就是心理变态的表现,如果他同意,她可以给他心理治疗,爱情补偿,在地区宾馆包一间房子住几天,让他知道什么是女人。每个电话他只听不说话,想通过声音辨别是不是熟人中的哪个人,但都很生疏,毫无收获,就拔掉电话插头,跑到招待所睡觉来了。
高非峨介绍完情况,瞧着面前的三个人,仍不忘风趣一下,说道:“刘书记,魏主任,王所长,你们这个傻×朋友捅了一下马蜂窝,被马蜂包围了。那么我该怎么办?弃杆而逃,还是索性再捅它几杆?请不吝赐教,指点迷津。”
王俊华说:“看来许元发是一根非常敏感的神经,牵涉面很大。真没想到这个人会有这么大的能量。”
魏吉民说:“有四百多万人民币做能源,能量会不大吗?”
王俊华说:“那个名单说不定就是一个腐败窝子,挖出来大快人心!”
刘知一副冷静的面孔,摇了摇头说:“有三点应当考虑:1既然有人说话让停审,说明这个人至少比你我大,官大一品压死人,何况还不只是大一品呢,你有啥办法?2就算你坚持把那个名单搞出来了,也不一定能起多大作用。人家会说,那是犯罪分子诬蔑领导干部,那是上黄泉路时要多拉几个伴儿,你有什么证据?3名单如果不起作用,而主张搞名单的人就必定遭殃,那你就把自己也给搭进去了。
所以,这个马蜂窝敢不敢捅,怎么捅,还得好好想一想。”
魏吉民点点头:“斗争是为了胜利,明知结局惨败,何必无谓牺牲?”
高非峨圆圆的娃娃脸上,笑容凝固了。片刻之后,又变得活泛生动起来,说道:“我是想,若捂住盖子,就此结案,等于是保护了一窝腐败分子,让他们逍遥法外,继续侵吞民脂民膏。这对人民群众来说,是一种犯罪。谁的罪过最大?我!因为我是分管政法的副县长,是我高抬贵手,把他们保护下来的。一个保护腐败分子的人,能比腐败分子好多少?至少也是一丘之貉,同流合污吧。难道说我高非峨清白从政、廉洁奉公的结果就是这?”
魏吉民说:“问题是你若捅下去,后果比这更坏,代价更大。”
高非峨眼珠子一转:“如何才能既按党的要求、老百姓的愿望办事,又能有个比较好的结果?请你们朝这方面想,出个高招。”
三个人就这个问题议论了好一会儿,没有议出什么高招来。
高非峨突发奇想:“你们刚才说的是一般情况下会有的结果。如果出现特殊情况,不就是另外一种结果了?比如说,许元发既然行贿后还要在笔记本上记账,那么会不会送礼时包里也放个录音机?如果是这样,我们拿到的除名单外,还有一盘磁带,我们复制几盘,抓到手中,如果有人抵赖,甚至打击报复,我们就带着它上中纪委,情况不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刘知笑笑:“你很富于幻想,要是写小说,那是可以的。可现在不是写小说,而是在严峻的现实面前,如何举措,关系到前途命运,你的行动敢建立在如果上?
你说的是如果有磁带。如果没有呢?”
王俊华点点头:“是啊,这个险冒不起呀!”
高非峨摸着脖梗儿坦诚道:“可也是,一个小县里,弄个副县长多不容易!说句实话,从政之人不考虑职务,那是假的,我还真不想丢啊!”又嘻嘻一笑:“他妈的,说来说去,还是私心作怪。”
刘知说:“我看你把这事很快向书记、县长汇报一下。听听他们怎么说是很有好处的。在这之前,县委和人大都有分管的副职,你该同他们联系一下,三个人若能统一思想统一行动,力量不是更大吗?”
高非峨摇摇头:“我联系过了,张新宇说要到省城检查病,郭云说他有冠心病,这两天又不对劲,准备住院。你看,一说这事,都有病了。
聪明的都不沾这事,就留下一个傻的了。看来,王玫丽同志说我傻,千真万确啊!“魏吉民说:“王玫丽说你傻,是指不贪财。这还不够,还有工作上不怕得罪人、不怕惹火烧身的傻劲。”
刘知说:“既然人家都躲了,你只有孤军奋战了。
快向书记、县长汇报,看看情况再说。“高非峨点点头:“行,向一二把手汇报,符合组织原则。如果他们能支持我,事情就好办了。如果他们也不支持,那就更孤立更艰难了。但我可以告诉你们,越是那样,越容易激起我的傻劲,我就坚持原则,同他们斗到底!”
这时,魏吉民收到传呼,掏出呼机一看,对高非峨说:“傅县长要我通知你到小会议室,靳书记找你谈工作。”
“正好,省得我找他了。”高非峨说着忙站起来往外走。
高非峨走进小会议室时,书记靳顺义和县长傅明已等下了。副县长周志也在座。
他有点奇怪,老周是分管农业的,怎么也坐在这里?他们叫我来到底要干什么?
“就等你了,快坐吧。”傅明说。
高非峨坐了,但目光没有离开靳顺义和傅明。靳顺义将泡好的茶给他递过一杯来。
傅明先来开场白:“今天找你们二位来谈谈工作。我们十点半还得到会上去,所以得抓紧时间。”
又转向勒顺义:“靳书记,你说吧。”
靳顺义瞧瞧高非峨,开始说道:“最近我和傅县长研究了一下工作,咱们县委、县政府的副书记、副县长的分工都是从届初研究安排以后,基本上没有动。现在我和傅县长商量了一下,由于工作需要,作一点小小的调整。具体讲,就是高县长和周县长你们两人调换一下,高县长去分管农口,包括农、林、牧、水、农机,周县长分管城建和政法。就这事。如果没什么的话,你们两人交接一下工作。”
在靳顺义说话时,高非峨十分认真地听着。等靳顺义说完了,他脸上出现了讥讽的微笑,用食指尖轻轻敲着桌子,瞧着窗户不作声。
靳、傅二人瞧着他,等他说话。
高非峨突然“嘿嘿”地笑出声来。靳、傅二人奇怪地瞧着他。
“有意思!很有意思!”高非峨说,依然瞧着窗户,“我想起宋太祖杯酒释兵权的故事。一次是在宴饮中解除了禁军将领们的兵权,另一次也是在宴请中解除了藩镇节度使的兵权。眼下的情况同当年宋太祖何其相似!只不过是以茶代酒,杯酒变杯茶,这符合当前节约办事的原则。”
靳顺义脸上是一种尴尬和不悦相混杂的表情,说道:“高县长,你扯到哪儿去了?我们没有释你的兵权呀!你还是副县长,只是分工变了一下,而且是变到一个大口上去了。咱们县是农业县,农业始终是我们基础的基础,始终是我们应当加强而不能有丝毫削弱的工作。我们眼下的调整也是为了加强。
哪有释兵权的意思?“讲话再严谨的人,当他没有正当理由还想说出个理由时,总是容易出现漏洞。
高非峨显然是发现其中的漏洞并欲利用它,脸上的讥讽之色更浓重了,说道:“噢?
原来是要我去加强农业!老周同样是副县长,要调我过去加强?这么说,你们认为我的能力比老周强、水平比老周高了?”
傅明忙说:“没有谁强谁弱的问题,只是根据你们各自的特点调整一下分工,更有利于工作。这不是很正常吗?”
高非峨说:“傅县长,你说的特点是指啥?要说特点,周县长是农学院毕业,管农业正好是专业对口,不比我这个学中文的更合适?”顿顿又说:“干脆我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吧:今天的调整一定是由于我对许案的态度而采取的紧急措施吧?我倒想问一下,要加大反腐力度,中央这么讲,省里这么讲,地区这么讲,咱们县里也这么讲呀!靳书记,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我这样做错在什么地方了?”
傅明赶忙解围,以他年长的优势教训道:“非峨,这可是你的老毛病了,大家都有感觉,你说话没遮没拦,尖酸刻薄,常常闹得别人下不了台。本来是正常的工作调整,你怎么扯到杯酒释兵权,又扯到许案上去了?”
靳顺义完全是以大人不见小人怪的气量撑着面子,缓缓站起来说:“三十多岁,还在年轻气盛的阶段,说点过头话算不了什么。好,你们接交一下工作,我们到会上去了。”说罢,同傅明相跟着出去了。
会议室里只留下高非峨和周志两人。高只顾喝茶,周瞧着他。
咱们怎么交接?“周志等不及了,问道。
“要说交接,我只有一点需要移交,就是许案的盖子要揭开,不能捂着。”
“这个由不了你,也由不了我。”周志说,“个人服从组织,下级服从上级,恐怕包括你在内,咱都得服从这个原则。你说呢?”
高非峨不再说话,只顾喝茶。
周志又问:“咱们就这么坐着?”
高非峨说:“交接啥?为啥调我走,又为啥调你来,这谁都看得明白。刚才我就给你交了,你敢接?
你愿接?既然不敢不愿接,还交接啥?“说着将杯里的水一口喝完,站起来径自往外走去。
四
高非峨从会议室出来,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他觉得这事来得太突然,自己压根儿没有想到,因而也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看来自己还是太嫩了,也说明许案的根子很深很深。这使他再次感到,官场做好人难,做好官更难。他胸内憋闷,心情坏透了。要换别人,也许会长吁短叹、闷闷不乐多长时间,可他的胸怀犹如一个池塘,再烈的酒往里一倒,很快就能稀释变淡。他仰到椅背上闭目沉思了几分钟,就站起来,原想回家,可拨电话一问,刘知、魏吉民、王俊华还在109号房等着,就又回招待所去了。
一进109号房,魏吉民就迫不及待地问:“找你谈啥?”
高非峨说:“不要问我,你们先动动脑子,猜猜看。”
魏吉民说:“其实从你一走,我们就猜开了。”
高非峨说:“猜也白猜,我看你们谁也猜不中。
说吧,怎么猜的?“魏吉民说:“三个人猜得各不相同。俊华说,与许案有关,两位领导支持你,只是在策略上提醒你应注意些什么。老刘猜的也与许案有关,但两位领导不是支持你,而是不同意你的作法,是做你的工作,话可能说得很委婉,但要你贯彻执行的意思却是很明确的。我呢,如果说他们俩一个是乐观主义,一个是悲观主义的话,那么我是浪漫主义,我猜得非常美好。原先传说傅明要调地区人事局,大家就看好你上县长。
现在看傅不走了,这个位子腾不下了,会不会有这样的可能:地委要调你到附近哪个县当县长,他们俩是给你透露喜讯的……“话还没说完,高非峨就哈哈大笑起来,并伸手在魏吉民的肩膀上摇了两下,说道:“杞人老兄,你以前老是想着天要塌下来了,今天怎么想的是天上的窟窿让女娲给补住了?”
魏吉民问:“怎么,我猜得不对?那么他们呢,猜得对不对?”
高非峨说:“他们俩稍沾点边,但也不能说对。
你的就太离奇了。今天的事你们没想到,我也没想到。我原本也不敢对他们抱什么幻想,因此思想上还是披挂上阵,准备同他们斗一斗的,没想到刚到阵前,就被解除了武装。嘿!人家来个调整分工,把我和周志换了一下,要我去分管农口。
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绝!“这一说,三个人都愣了。
魏吉民说:“很遗憾,我们谁都没有想到这一招啊!”
刘知说:“你就是想到了,又能怎么样?人家作为书记和县长,不管真实意图是什么,调整一下副职的分工,有这个权力,也能摆到桌面上。你难道能赖着不动?”
王俊华说:“也是。人家要调整你有什么办法?
再说,这个案子看来很复杂,里面问题大哩!人家张新宇和郭云不是都躲吗?
你倒没躲,是人家不让你靠近,那就干脆离远点,少惹些是非,图个轻松,有啥不好?“高非峨问刘知:“老同学,你说我该怎么办?”
刘知说:“分管你的农口去,这还有啥说的。不过也用不着着急,歇上几天再去吧。”
高非峨说:“当然要歇的。我着啥急?人们都说我是工作狂,以后再也不狂了。
在靳、傅这种人手下工作,哪还会有积极性?先潇洒它一两个月再说。”
魏吉民说:“但愿你能潇洒起来。”
这一回,高非峨真的要潇洒了。他想孝敬孝敬老母,关心关心儿子。自从妻子病故以后,家里就不像个样子。母亲年高多病不能劳累,家务事做不了多少。因此每天的饭食凑凑合合,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他呢,开会下乡,陪客吃饭,一个月在家吃不了几顿饭。就是在家吃,也是只会吃不会做,这是勤劳贤惠的妻子在世时惯下的毛病。他总觉得家里的饭食太差,母亲缺乏营养,心里很是不安。儿子呢,正长身体,营养也需跟得上啊!鉴于此,他决定抓抓家庭生活,订了个月计划。
实施计划的第一步就是给三婶打电话,要三婶来帮一段忙。三婶五十九岁,身体尚好,也是整天为儿女们操劳。现在侄儿求她,她得优先考虑,就撂下别的事,坐中午的火车赶过来了。三婶的烹调技术不错,他做下手跑腿,一回一回地上街采买。这样,每天米粉肉、红烧肉、糖醋丸子、清蒸鱼之类,搞得挺丰盛,母亲满意儿子高兴。老妯娌俩在一起,母亲也不孤单了。不管是从做儿子还是做父亲的角度考虑,他都觉得尽了点责任,心里很是畅快。晚上呢,惟一的娱乐活动就是打牌,牌友自然是刘知、魏吉民、王俊华了。肚子饿了,三婶就弄三四个菜,喝几杯酒,吃点东西。吃饱喝足了接着再玩,谁输了顶枕头,钻桌子,其乐无穷。有一回他头上顶着枕头时说道:“王玫丽肯定会说我高非峨不会潇洒,让她来看看咱会不会!”
潇洒到第五天(还包括两天双休日)时,高非峨怎么也潇洒不下去了。自己明明是因为调整工作闹情绪呀!不管调整是出于什么意图,都不能成为不工作的理由!
副县长不工作算什么副县长啊?他是吃过早饭出来散步时这么想的。想着想着,两条腿就下意识地走到右边的小街上来。这是他每天上班走的路,一踏上这条路,脚下就有了惯性,很快走完小街,又穿过大街,一抬头,已到政府大楼前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上班来了。那就上楼,进了办公室。办公室有卫生员打扫,尽管他几天不来了,仍然干干净净。他坐在办公桌后面的皮转椅上,心里问自己:我该干什么呢?以往他分管城建、政法,对各方面的情况了如指掌,因此该干啥,怎么干,按计划进行,有条不紊。可今天,了如指掌的工作不属于他管了,驾轻就熟的那一套工作计划,也毫无用处了。
他面对的是农口,对于农、林、牧、水、农机几个方面,不能说一点不懂,但作为分管的副县长,该如何进入角色,抓什么,怎么抓,毕竟生疏了许多。正在这时水利局长进来了,说他们在月底要召开全县水利会议,需要给领导汇报筹备情况。
他听了汇报,了解了不少有关水利方面的情况。由此想到,了解其他几个局的工作,也应当这样入手。于是水利局长一走,他就拨了几个电话,把农业、畜牧、林业、农机几个局长叫过来了。他说,从今天起,由我来分管农口的工作。但我情况不熟,得先听听你们的。
四个局长都有职业习惯和做下级的素质,马上摊开笔记本和许多图表资料,一个接一个郑重其事地汇报起来。待畜牧局长吴德奎汇报完时,高非峨看看表,已是十二点一刻了,忙说:“一工作,时间老是不够用。回家吃饭,下午接着谈。”
下午,高非峨引导他们讨论当前农业生产最迫切需要解决的一些问题。几个局长一致认为,问题当然不少,但解决农民负担愈来愈重的问题更为迫切。高非峨听到这里,问了一句:“中央三令五申,为什么农民的负担没有减下来?”
农业局刘局长说:“何止没减下来,是越来越重了。”
高非峨说:“那你是主管局长,你有责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