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门的刹那间,陈晓南看见李雪莲今天的打扮已不同于昨天,黑长裤,半袖衫装在裤腰里,给人以简单明快而又大方的感觉。年龄也似乎比昨天又小了几岁。
“请坐。”李雪莲忙着端了茶壶进厨房泡茶。
趁这期间,他们很快观赏了这间大约有三卜平米的大客厅。彩釉砖铺地,水曲柳木质墙裙。地板中央的一个圆台上,搁了一盆他们不认得的名贵花。壁上挂了两幅字画,一草一篆,因多数字难以辨认,无法知道写的什么内容。两个小壁挂古香古色,耐人寻味。墙角的小圆凳上站着一匹根雕梅花鹿,形态十分逼真。整个装璜布置给人以文化情调与氛围的感染,充满了高雅之气。
李雪莲端着茶壶出来,坐到一个小沙发上陪客人说话。陈晓卤的话题是从房子开始的。他说:“俗话说,官不修衙门客不修店,据我所知这常委宿舍是不卖给个人的,你们装修得这么好,将来万一有个工作调离怎么办?”
李雪莲笑道:“哪天调令一下,就卷起铺盖走呗。至于房子,走就走了,总不能找上那位接任书记要装修费吧。其实装修也没多花,顶多两万块钱。俗话说:人生在世,吃住二字。有人爱吃,有人爱要是这两万不是花到住上,而是花到吃上了,找谁要饭费呢?”
这就把问题讲得很透彻了,两人频频点头。陈晓南真想问一下墙上挂的是哪位名人的字和写的是什么内容,可那显得自。太没文化了,只好端起茶杯喝茶,想得赶快转入正题。万一再有客人来,他的戏就没法喂了。
正在这时李雪莲说话了:“请问二位,可不可以在家吃饭?我弟弟和弟媳要来家,我们一块吃,图个热闹,好不好?”
刘志春肴了陈晓南一眼。陈晓南忙说:“饭我们已经吃过,不再打扰了。只是育点事,诸乍主任给帮帮忙。”
李雪莲问:“啥事?”
陶处南说:“我们作为赵老先生的学生,昨天本想留点钱,给老人家捐块碑。怎奈赵书记硬是收:今天找你来,是想要你成全一下我们的心愿。”说着就示意刘志春赶快动作。刘忐春忙拎了包要往厨房的案板上撂。
李雪莲伸手一拦,轻声说:“来,给我吧。”
刘志春忙将包双手呈上去。
李雪莲接过包放在茶几上,双手轻轻托在包上,望着他们两人问了一句:“多少钱?
陈晓南说:“现在的钱算不了什么,我们两人凑了八万。”他说的声音不高,但对这个数目允满信心。
李雪莲双目定定地瞧着他,好一会没有说话,陈晓南觉得,那双双眼皮依然淸晰好看的眼睛,简直足两个深不见底的池塘,内涵丰富,像是一种认可,使他很受鼓舞。又感到是一种诘问,心里很觉慌恐。他感到送扎大约是撂下就走为好,不该呆坐着接受这种目光的洗礼。这么忠礼便站起来准备以最快的速度走掉。刘志春也跟着站起来。
李雪莲说话了:“别忙,你把个重要程序忽略了吧?”
陈晓南有点不知所措。
李雪莲笑道:“你送这么多钱到底要办啥事,你还没说呀!难道花八万块钱,真是为了制一块碑立在坟地上?”
陈晓南一听,果然把敁要紧的话忘了。官场上有这样一个笑话:某公为了分房,就给上级分管的一个局长去送礼,不料心里紧张,撂下饯就跑。回到家氺想起没说办啥事,甚至连姓名、单位也没留下。那位局长根本不认识他,岂不把钱白扔了?想去补几句话,又不敢,就拉了一位朋友一同去。那局长见又有一位第三者,就说,你的钱没丢到我们家,快到路上找去吧。陈晓南的脑子里倏地闪出这个叫笑的故事来。想到平时自己总是笑某公老实、胆小、荒唐、愚蠢,可眼下,向己也几乎做了某公。这么想着,便很不自然地笑笑说:“李主任你是个痛快人,我也就不绕个弯儿了。我在县里任乡镇书记,正科级,想朝上动动工作。县里规定超过四十五岁就不提县级,我四十四了,你看硬是这条土政策把我逼到这步路上了。正好有一位副县长到龄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请李主任帮帮忙。”
李雪莲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一言以蔽之,你是花八万要买副县长喽?”
陈晓南又觉有了点转机,忙说:“是真心的。难道能同李主任开玩笑不成?”
李雪莲说:“那你坐下等等。”说着进卧室去了。陈晓南和刘志春对视了一下,如履薄冰的心情稍觉轻松了一点,同时轻轻嘘出一口气。
李雪莲出来时,手里拿了一张表格,给陈晓南递过去说:“你填一下。”
陈晓南接过一看,上面姓名、单位、款数逐项列出,心想倒挺正规。怛再一细看,头脑里轰的一卜像着了火,只见那表格还有个栏目是捐赠项目。李雪莲很认真地说:“捐赠项目这栏你写清是灾区、希望工程还是残疾人事业。”
陈晓南头上冒汗了。刘志春偷拽了陈晓南一下。陈晓南忙说:“李主任我们有些冒昧了。你觉得要是不好帮忙,那就……”说着伸手欲拿包。
李雪莲说:“我不是跟你开玩笑。老赵见你们把款捐给灾区或希望小学,一定会很高兴。你给他送礼,不就是要买他个高兴吗?当然捐款要自愿,不自愿捐就拿回去。请再坐几分钟,有个问题咱们探讨一下,好吗?”
陈晓南感到实在难受,走又不能,只好屁股坐到沙发边上,硬着头皮听她说话。
李雪莲说:“你花八万买了个副县长,你上去有权卖宫时,你也会卖,得把你的投资加倍收回来。这就是说,你起码得向两个人卖官,甚至三个四个。买了你的官的那些人,他上去以后,也会这样做。所以腐败是会滋生繁殖的,一个生两个,两个生四个,四个生八个,八个生十六个,你说如此发展下去,咱们这个国家可怎么办呀?老赵对此很忧虑,我们常探讨这个问题。老赵在常委会上说过一句幽默的话:‘本书记决不卖官!’说句老实话,要赚钱,改革开放之初是有这机会的,我们寸以到我老家做生意,赚大钱。但老赵毅然放弃了这种选择而从了政。既然这样,那就只有老老实实正正派派做官了。你们能理解吗?你们不会觉得我这是官腔大话吧?”
陈晓南硬着头皮点点头说:“您说得对,我们错了。”
“没关系。”李雪莲将包给他们推过来,“请放心,这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老赵在内。也就是说,你回去好好努力,若能从正常渠道上来的话,绝不会因为今天的事在老赵这里卡了壳。以后的事实会证实我没有说假沾。”
他们逃也似地告辞出来。
回到宾馆,一进房间,两人竟像经过统一训练似的,来了个相同的动作一同时嗯一声倒在自己的床上。两张弹簧床嘎吱嘎吱地颤动了好一会,最后一起静止下来。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才有了话:
“没治了,志春。”
“好厉害的女人!”
“我们的分析为啥老出问题?”
“简直像白骨精,让人难以辨别。”
“我们该怎么办?”
“这号事,我更是一筹莫展。”
“完了,至老至死,一辈子就是个乡官了。”
沉默少顷,刘志春坐起来说:“晓南,算了吧,既然没有吃了馍的命,那就安心啃窝头好了。凡事总得想开点。在县里,乡镇书记也不赖了,多少人想千还干不上呢。剧团的郭导演,知道吧?凡是在实际利益上互相攀比,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就出来调解说:‘人家坐轿咱骑驴,心里憋了一口气,回头一看拉车汉,哈哈!比上不足下有余。同志们哪,回过头看看身后的拉车汉吧,一看心里就平衡了。’他这话很有道理。他会画画,把这坐轿、骑驴的事画了好多画,到处赠人,还赠了我一张,我再转赠你吧。你比我更需要它:
陈晓南依然躺着,两眼毫无目的地望着屋顶,说:“志春,除了送我个副县长,别的东西都治不了我的心病。”
刘志春说:“人家说权钱、色三者并重,不分彼此,你却只迷上权。要是玩女人,保证绝对漂亮,优中选优。只有这副县长,我可是爱莫能助啊!”
陈晓南叹了一声:“咱回吧。”
刘志春说:“你这心情开车?不行不行。说到底还是命重要。我去给你的司机打电话,要他今下午或明天一早坐班车赶过来。”说罢,不管陈晓南同意不同意,到服务总台挂电话去了。
刘志春挂完电话回来时,手里捏着一张住房卡说:“我又登记了一个房间,一楼25号。”
陈晓南说:“你是憋不住了吧?”
刘志稃说:“你的司机可能六点以前赶过来,反正要登记个床位的。”
陈晓南呼地坐起来,大卢说道:“志春,咱已经够倒霉了,
不能再添乱了。”
刘志春说:“我知道,你放心。”
六
司机小王是一早乘班车赶过来的。
刘志春拍着小王的肩膀说:“你辛苦了。你们陈书记有点感冒,不能开车,只好叫你过来了。”
小王说:“不辛苦,这就是我的本职X作嘛。啥时走?”
刘志春说:“吃过饭就走。”
陈晓南说:“我一刻也不想呆了。现在走吧,饭路上吃。”
小王就赶忙帮陈晓南收拾东西,然后三人一起来到停车场。刘志春对陈晓南说:“我坐前面,你在后面坐卧铺,枕个包还能睡一觉。”
一路上,陈晓南侧身屈腿躺在后座,一句话都没说过。这位司机小王误以为病得不轻,以致车进了县城,他一打方向盘,就拐向医院去了。
刘志春忙喊:“小王你开哪去?”
小王说:“陈书记病得不轻,上医院看看,开点药吧?”
陈晓南忙坐起来:“不不,回家。”
刘志春说:“用不着上医院。家里有感冒通,吃两片就行了。”
小王这才调过头,将车开到陈晓南楼下。
下了车,刘志春对陈晓南说:“你先回家歇息歇息。现在才九点半,我到局里点点卯。你有事随时打电话。”
陈晓南进了家,干脆脱掉外衣抱了被子睡下了。心情不好,加上昨晚一夜没有睡好,他想先睡一觉。睡下后,又想抽烟,就掏了一支烟,趴在被窝里抽。
正在这时,纪兰回来了。进门便问:“小王电话告诉我说你病了,怎么样,不要紧吧?”
陈晓南说:“我没病。我是心黾不痛快。”
“我估计也是。”纪兰说,“一定是事情办得不顺利吧?情况怎么样?”
陈晓南说:“一句话:倒霉透了,啥事也没办成了纪兰说:“没办成算了。全县三十万人,有几个当副县长的?不当副县长,人家还不是活得挺好?”
陈晓南没作声,轻轻叹了一声。
纪兰将左腮贴到陈晓南右颊上,轻声问:“想不想?想得厉害不厉害?”因为以往出差回来,这是第一件要做的事。
陈晓南说:“你不靠近就不厉害。”
“那好。”纪兰忙离开点,“省艺术馆来了两个人,正座谈呢。我担心你真病了,趁解手工夫回来看看。你要是不太想,我得马上回去。”
说罢,就给张三原拨通电话,说道:“你千啥,不是鼓捣着吃什么吧?”
电话里张三原说:“现在早不早,午不午的,吃啥呀?没事千可也不能老吃呀!有啥事?说罢。”
纪兰说:“正用得着你。晓南回来了,心情不好。我中午陪客人吃饭,你早点过来弄几个菜,陪他喝两盅酒,说说话。米饭有剩的,在冰箱里,炒一炒就行了。需要什么菜,你顺路买上,我这黾没买下的。行不行?”
那面张三原说:“最高指示,敢说不行?”
纪兰放了电话,走过来对陈晓南说:“迟饭是好饭,晚上不慌不忙,从从容容,才好仔细体味,行吧?”说罢,赶紧到馆里去了。
中午,有张三原过来,陈晓南的生活自然有保障了。张三原下功夫做了三个拿手菜,又带来了一瓶五粮液。两人正喝酒,刘志春也来了。他手里握着个纸卷儿,展开一看,就是郭导演送他的那张图。
张三原说:“志春快来快来!喝酒喝气氛,你又会说,你来更好。”
刘志春说:“我会说也不如这画上说得好:说着就将画用透明胶布贴到墙上去。
张三原忙去看画。只见画上是一条“7了形路,路上有人,前面的坐轿,四人抬着;中间的人骑了一头驴,正扭头后顾;后面还有个汗流决背的拉车汉。骑驴者最突出,占了大部分画面。张三原不明白画是什么意思,待看了上面的题词,才明白其意,走回来说:“这话说得不错!志春你念念,让晓南听听。”
刘志春说:“我已经给他说过了。不过有必要再说一遍:人家坐轿咱骑驴,心里憋了一口气,回头一看拉车汉,哈哈!比上不足下有余。这话多富有哲理性!它告诉我们,应当如何看待名誉地位。比如你陈兄吧,光是看到前面的几位副县长,可你回头看看呀,全县二卜六个乡镇,副乡长副书记一百多,他们离你这个位子还远着哪。再看看县级机关,没有职务的人上百,这些人离你的位子更远。当你看到这些人,不也会欣然一笑吗?”
陈晓南说:“道理是对的,可实际上行不通。有时候,我也向后看,看过以后也产生点平衡感。可是人的脸不能老扭到背后去,你总免不了要朝前看。这一看哪,前功尽弃,那点平衡感顿时冲得烟消云散。人的思想很怿,常常是己管不了自己的。”张三原说:“我一辈子没当官,连最小的官也没试过。可是找不羡慕当官。不当官固然享受不上当官的待遇,可是当官的也享受不上我这种自在。别的不说,光那开会就受不了。人家西方国家就没有那么多会,人家政治、经济、军事、科技,哪样也没放下,可我们国家就离不开开会,大会套中会,中会连小会,日日开、月月开、年年开,谁能受得了那罪呀!”
刘志春说:“你说错了。搞政治的人,不管水平高低,能力大小,开会功夫却是过硬的。整天在会议里泡,越泡越精神,越泡越有劲,越泡功夫越深。这同你钻封房是一个道理。你在厨房里一钻就是三四个钟头,那也是一种别人没有的硬功夫。你让我来,我能受得了吗?”
三个人边喝边聊。主食张三原也下了点功夫,做了一小笼烧麦,不管主食还是菜肴,都是张三原的拿手戏。陈晓南说:“不管怎么样倒霉,这顿饭是吃舒服了。”
张三原见陈晓南吃得满意,十分欣慰道:“我这人用处不大,能帮你啥?出谋划策,没那水平;宽心慰藉,又没口才。惟一能办到的,就是能弄点饭菜。想吃尽管说。”
吃过饭,已是下午两点多种。为了让陈晓南好好睡一觉,张三原和刘志春先后告辞。可是陈晓南却没有一点睡意,爬起来就往单位去了。城关镇不比别的乡镇,藏不住事,在县委县政府的眼皮底下,一有事就捅到领导那里去了。作为一把手,他得盯得紧点,毕竟离开两天多了,总有点不放心。
正走着,百米之外走来一个人。陈晓南一眼就认出是王丕中,心里不由得一阵高兴,总算又遇到一个朋友了。
王丕中是全县惟一的一个文学创作有点成就的人。从二十岁开始学习写作,现在四十二了,依然写,可以说搞了半辈子了。发表了不少小说,在省里小有名气。其中有一部叫《灰色》的中篇小说,曾引起全国文学界的注意。
陈晓南也是耍笔杆子过来的,当时陈晓南多写报告文学,王丕中专攻小说,两人常在一块切磋,因而成了朋友。去年王丕中出版了一本小说集,印数二千册,由他自己包销。他拉回书来后,费了好大的劲,才卖了五百册。还有一千五百册怎么也卖不出去了。压着书就等于压着二万多块钱哪!王丕中急得团团转,
毫无办法。陈晓南知道后,找了辆工具车,对王丕中说:“把你的书全装上,我同你出去跑一圈。”王丕中问:“能卖了吗?”陈一说:“试试看,估计差不多。”他们跑了几个企业。每到一处,陈晓南说:“咱把话说白了吧,这书你买也得买,不买也得买。丕中写了大半辈子了,好容易出一本书,还得他包销。压着他二万多块钱哪!古话说,穷文富武,他一个穷文人,还得养家糊口,你得让他过日子呀!有钱现付,没钱欠下,就算帮帮这穷写作人吧。”这一说,对方就说:“你陈书记既然这么说,那就少留点吧。”这样跑了九个单位,就把书推销完了。王丕中十分感激,双手抱拳道:“陈兄的恩德小弟永生不会忘记。”打这以后,两人关系密切,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