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我们这车停在王府饭店,一个擦玻璃的工人够不着,就在上面踩了一脚。你们知道这一脚花了多少钱吗?”司机打量着面前这两个衣着普通的人和那辆小夏利一它停在劳斯莱斯的旁边,还不够它的一半长。“一脚就是一万多块!”
“不就一万多块嘛!我还以为是多少呢?”潘向宁不屑地说。司机不再理他们,从一个小黑箱子里取出一块麂皮:“我们这车有八种擦车剂。半个月要上一次蜡。上了蜡之后,别说灰尘,就是苍蝇也站不住。可它就怕手印:一个手印上去,三条手巾也擦不下来。尤其是脏手。这毛巾也都是专用的。”他晃晃手里的毛巾。“什么部位用什么都有专门的规定。这东西是全棉花的,比你们洗脸的要高级得多。”
如果没有司机最后这一句话,潘向宁和金冶就走了。
“我倒要看看你这毛巾有多高级:潘向宁首先发难,“去,把你们的老板给叫来。”
“我们老板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这司机长得仪表堂堂,衣服也很讲究,“上次一个交通警察想看看我的车,就给了我一个红灯,然后用喇叭叫我‘劳斯停到路边。’交警惹不起,但有人不怕他。只见我们老板不慌不忙地下了车,对那个家伙说:“小同志,我还要到钓鱼台去开会,是不是让我开完会再来接受你的检查?’那个交警不干,非要让我跟他走。我们老板就用我们车上能抢线的电话,给交警总队的队长打了个电话。不到十分钟,分队长就来把那个警察狠狠地训「一顿‘你什么车就想看看,这车也是你看的?’”
潘向宁听了气更大了,说:“快给我叫去!”
“我要是不去呢?”司机晃动着手里的镀金钥匙。
“你要是不去,我就拿这个。”金冶也来了气,“把你的车划上十条道儿。”
司机这才害了怕,赶紧向院子里走去,可走了不儿步,就又返回。用车载电话和院里通话:“老板,我碰着几个硬碴。您出来一下吧!”然后他警惕地瞪着面前这两个人,生怕他们真的划车。
不到一分钟,一个身穿休闲服的中年人走了出来。他一见金冶就双手抱拳:“原来是父母官驾到,得罪、得罪。您一向可好?”
“好?我哪里有你靳老板好?”金冶指指司机,“我差点让你这个司机给吃了。”
“你是怎么搞的?”靳老板训斥司机,“连咱们的金区长都不认识?”
司机张了张嘴,但没有出卢。
“刚才蹭了一下你的车,你这师傅就要让我们出一万块钱。”
金冶说。
“甭说您们蹭了蹭车,就是把我这辆车开着往电线杆子上撞,我也没意见!”
靳老板显然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您是我们的父母官,肯定不会和我们这些草民一般见识!”
金冶觉得再闹下去没什么意思了:“咱们填肚子去吧?”
潘向宁也点点头。
靳老板赶紧说由他来结账。
“我们虽然没有‘劳斯’,但一顿饭还是吃得起的。”潘向宁看也不看司机,就往院子里走。
潘向宁进了一个门脸很不起眼的院子后问金冶:“这个靳老板是干什么的?”
金冶大概地讲了讲靳老板的历史,作机械生意起家,目前作药品生意:
“我还以为他是邵逸夫、李嘉诚呢潘向宁把挡住路的柳枝拂开,“不过卖药也是挺来钱的。不是有句话,‘除了劫道,就是卖药’。”
“我看他现在也不一定有多少钱”
“那他坐那么好的车?”
“越没钱就越得摆派。”金冶说。
说话间他们已经进到里面。这院子的门脸虽不起眼,但里面却阔大。有若干破旧的鱼缸,里面栽种着石榴树,院子上面还有天棚的架子。
“这是哪个大官的房子?”金冶虽然到城区工作经年,但因主管不同,对大小胡同的历史不是很了解。
潘向宁找到一个炫耀学问的机会,得意地说:“这不是什么官的院子,而是六部胥吏的住所。”
“六部胥吏是什么?”金冶很想听听野史杂闻,就给潘向宁来了顶高帽子,“兄才如海,无书不读。还烦给我解释一番。”潘向宁也很喜欢这个炫耀的机会,马上开讲:“六部是户、兵、工、礼、吏、刑。北京的六部口,就是他们办公的所在地。胥吏就是一般干部。”
“一般干部就住这么好的房子?”金冶引他深入。
“你听我说。”潘向宁一副高头讲章的样子,“他们大都是绍兴人,世代相传。所以清朝有一句俗话,无湘不成军,无绍不成衙。这帮子家伙一张利嘴、一支刀笔。衣食住行都从这出来。户部是财政部,当然最富,他们主管各省的款项核销,数十万、数百万。如果你不按十分之一的‘佣金’打点,那你一个报销案,
没有个三年两年报不了,吏部、兵部也厉害,相当于现在的组织部、国防部,他们主管干部,外面的干部想得到晋升,没有他们的同意,就上不了。工部就是现在的建委,一有大的工程,自然银钱滚滚。你没有看见《红楼梦》里一个修园子的小工程,还有那么多的人来争?刑部是法院,国家腐败,司法就必然黑暗,黑暗就来钱。最穷的数礼部;他们是管礼仪的,遇不到皇帝大婚、死亡的,理论上就没什么事情好干。但他们也会没事找事,一个官员的一个亲属死了,如果是他的母亲的话,按规矩他必须‘守制’,也就在家里呆上两三年,”他点燃一支烟继续说,“这个时间的长短,就理论上由吏部主定,礼部副签。假设你走通了吏部的路子,让你守一年,如果真的守上三年,那连黄瓜菜都凉了。可礼部的胥吏就是不给办。这一不给办,经济效益也就来了。”
“就是有钱也得先紧着尚书、侍郎金冶不同意他的看法。
“你对官僚体制没什么了解。它是宝塔型的,每一级都得在下一级建议的基础上作出决定。”潘向宁正说着,粟老板迎了出来把他们比进屋。
房间里面是另外一番气象,崭新豪华。空调把里面的温度调到仿佛下雪时光。临街的窗户完全是封闭的,氧气的供应靠风扇和空气清洁器维持。
“我最近在写一本书,所以深入到买卖人中,同时还解剖了官僚体制。”潘向宁点燃一支烟,“比方有一笔买卖,我和你都在争。你买通了处长,我买通了科长和科员。那么即使你的产品比我的便宜,你也争不过我去。因为我的科长和科员在给处长的报告上会写:金老板的货物虽然便宜,但质量上不过关,并和用户的要求不符。处长就是想给你出力,也不会在报告上批:即使如此,你们也要买金老板的。”
金冶不发言,默默地听着。
“我的话的意思是:决定是最高领导作的,但他只能在胥吏提供的范围里作。如果胥吏想让你定。他就会说,这是如何地简单、迅速、受到用户欢迎。当然他们不会忘了说它很便宜。反之,他就会说,人是如何地复杂、昂贵,以及有争议。”
一个年轻但很不漂亮的服务员进来问他们喝什么酒?
“在绍兴人的地方,当然是喝绍兴酒了。”
一瓶古色古香的“鉴湖”花雕酒很快就拿了进来。
金冶对这种酒的了解,只停留在听说阶段,所以他很仔细地观察。
“别看了。肯定是假的。”潘向宁把酒拿去开封,“如果是真的,就和路易十三的价钱差不多。”
他把酒一分为二,然后再点燃丁烷气的火锅。
羊肉当然是精选的,全部为口外肥羊。另外还有羊肾等不常见的东西。
“好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你可以感受一下这里的气氛。”―只很大的卷毛狗进来在桌子底下转。它显然认识潘向宁,在他的腿上来回地蹭。他于是扔给它一些吃的。“人们讥笑绍兴师爷喜欢摆派,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
因为酒好、肉好,环境也好,这顿饭吃的特别顺。在快结束时,潘向宁讲起一个很现实的经济问题:“如今老百姓、单位都比以前富了很多,但真正掌握在国家手里的财富的增长与国民生产总值却不成比例。你说这是为什么?”
金冶以前也对这个问题思考过,但不深人,所以他只是静静地在听。
“一个在财政部工作的朋友对我说,以前的老虎是在咱们的笼子里的,你想割哪块就割哪块。如今改革开放,各地纷纷向中央要权,中央也舍得给。这就等于把老虎给放回到山里去了。你再和它商量借皮用用,它肯定不肯给你。”因为喝了酒,潘向宁的思路非常的活跃,“当然,把老虎关在笼子里,不让它去打食,
不行也不对。但把老虎给放走后,它也应该做些贡献才对。不能让他们变成一个独立的利益集团,把所有到手的东西分光吃净。”金冶抓住这个问题和他展开了讨论。
他们的讨论主要集中在理论方面。在这方面,金冶要比潘弱得多。
等酒千兴尽时,金冶把汉密尔顿的名片拿出来给潘向宁:“你的英文比我好,给咱们看看。”
“你的英文还値得在桌子上提?”潘向宁掏出眼镜,看了一会儿后说,“这小子是此公司的副总裁,还是一个贵族。”
金冶问是什么爵位?
“伯爵。”潘向宁把名片还给金冶,“如果他说他是男爵,也就是通常说的勋爵的话,也许能蒙得过去。伯爵?英属西印度群岛哪来的什么伯爵?”
金冶问原因:如果要否决曾可凡的“提案”,尤其还要交代刘书记,像样的理由越多越好。
潘向宁是这样解释的:英国的贵族一共才一千出点头,其中还有三百多人是终身贵族,也就是说不能世袭。当然,这不算女王授予的“勋爵”。这些贵族大都在英格兰,爱尔兰也有一些。但通常不会在殖民地。
“你能不能帮我查查BP公司的实质?”金冶说的是信息高速公路上。它在中国目前只有七个接口,潘的计算机是在中科院和相联的“校园”网下的。
潘向宁把名片折起来放进口袋:“你这顿饭清的真算值了!”“我另外还有一个请求。”
“一刀也是挨,两刀也是挨。你说吧。”
金冶又把曾可凡的资料给他,同时说:“我奇怪一个有着亿万身家的人,干吗还要牵涉到这种事情当中。”
“钱这东西从本质上讲,就是流动的,今天在我这,明天在你那。有的人好不容易聚了一辈子,死的时候埋下去。可用不了几年,就被盗墓贼挖出来,摆在市场上叫卖。”潘向宁不顾金冶的酒兴,坚持不喝最后这一杯。
七
政府机关一旦开动起来,就像一台庞大的机器,有着自己的运行规律。当到了指定的期限,水利部门就下命令停水一当然,他们不会也不敢把京城所有电了的水给停了,他们停的只是京东火力发电了一这是一个不影响大局的二十万千瓦的小电了超计划用水。
但超汁划用水一停,这个电了的生活用水自然也得停。火力发电了和大型机组产生电能的两大要素就是煤和水一没了煤就没能源,没了水传热就没有工质。两者的关系就像汽车的发动机和传动机构一样一缺一不可。如果水发生困难,他们宁可停止全部的生活用水,也不愿停机组。发电机组一停一开,几十万块钱没了不说,整个电力网就会吃紧,从而发生限电现象。如果停一下,就会受到严厉的谴责。
但这个哑巴亏,电力部’是不会吃的;电了的了长在和水利部门几次交涉不通后,请示市电力局长。
市电力局长经研究后再命令城区电力调度所停止给水利部门供电。
当然他这个“停止给水利部门供电”的命令,是有一定限度的,他不会停止给国家水利部供电一一且不说给中央国家机关停电,不是闹着玩的事。水利电力原来是一家,两边的干部都很熟悉,上面怪罪尸来交代不了,出于个人关系也不能这么干一而是选择了此事的“发源地”城区水利局的宿舍。
电力和铁路非常相像,是个准军事化的部门。调度命令下达到城区电力局后,由城区电力局长签署,再下达到城区电力调度所。
上午十点拉闸限电时,城区电力局长和一位市电力局的副局长都出席了。
“你们把系统情况摸淸了没有?”城区电力局长知道这事干系重大,万一拉到一个重要人物那儿,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总调度没有说话,把系统图拿给局长看。
这是一张非常清晰的系统图,上面已经用红笔标出了欲停电的地区。
城区电力局长又把图递给市局的副局长看。
副局长就是当调度出身,很仔细地审查了图之后,又把“限电序列图”要过去看。
副局长把两张图对比之后说:“十点钟准时拉闸
下午三点,金冶被区委书记用电话从环境保护会议上叫出来。
“你快到调度所去一下,问问他们为什么给东方街一带停电。”
“是不是正常停电?”金冶问这话时,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半。“正常停电也不行。让他们务必在晚上八点前恢复供电。”区委刘书记的语气是不容置辩的。
“能告诉我一些背景材料吗?”金冶问。
“张老就在他们停电的区域里,而他老人家每天都要靠呼吸机维持。而呼吸机配置的不间断电源,工作不了多长时间。你赶紧去吧!有什么情况向我汇报。”刘书记说完就放下了电话。
刘书记这么一说,金冶立刻就明白了,张老就是那个“寿星”,他是从一个比曾可凡父亲还要高级的位置上退下来的,今年巳经快九十岁了。两年前瘫在了床上。去年拜年时,头脑还算清醒,但已经需要非常多的医疗器械维持。而这些医疗器械的动力就是电。当然张老不会简单到只靠电,而是有一个庞大的不间断电源组备用。去年春节他去张老家慰问时,曾经见过这套不间断电源组,从外形上估计,它工作一昼夜是没问题的。刘书记没在工业上干过,不懂得这些。
但不懂归不懂,命令就是命令。再说万一那些不间断电源出点问题,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金冶快步向楼下走去。
金冶赶到调度所时,城区的经委主任、“三电办”主任都已经在那了。
他非常客气地和市电力局副局长、城区电力局长打过招呼后问:“为啥停电?”
市局副局长看了一下城区电力局长,每当遇到不好解决的问题时,下级代替上级回答,是官场不易的铁律。
城区电力局长想了想后说:“因为负荷太紧张。”
金冶的嘴角动了动,心想:如果你们要编也得编一个像样的理由来搪塞。负荷紧张根本说服不了人。“我看过‘三电办’的报表,上面说你们京东、京西两个一百二卜万千瓦的大电了都在正常运转,专门向北京供电的大同二电了的三号、四号机组也于前天检修完毕,投了进来。再说现在和夏天不一样,正是全年用电的低峰期,按说可以调度得过来。”
城区电力局长没想到金冶如此内行,一下子回答不上来。“电力部门的工作有它自己的特点。”市局副局长觉得该他“露一手”了,“比方线路检修、变压器扩容等。”
“城区不是一般地界,希望你们能尽快恢复供电。”金冶知道必须给他们施加一些压力。
“我还要强调一下我刚才的观点,电力部门的工作有它自己的特点:市局副局长也打出“官腔”。
金冶很明白这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我们并不归你们城区政府管辖,所以你没权力命令我们。鉴于他们的这种态度,他继续施加压力:“我也要强调一下,城区不是等闲之地,不敢说全部中国的神经中枢,起码有一些就在这里。”
“中央再三强调,办电可以多家,但只许一家管电。中央为什么这样说呢?就是为了防止来自地方上的千扰。”市局副局长的话变得有些不好听了。
金冶本来想说:只许一家管电,并不是说允许你们为所欲为。但转念一想,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好方法,一打官司就是打官司,不要打气。于是说:“咱们不要务虚了讲点实际的吧,你们什么时候能恢复送电?”
“该恢复的时候,自然就恢复了。”城区电力局长说。
“这个‘该’到底是什么时间?”金冶迫问。
“这我说不好。”城区电力局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