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他记起前几天他遇到的一个纽姓的中学同学。此人是满族人,号称是“正黄旗”,但他家却住在海淀的兰旗营。他的父亲是兰旗一带有名的“玩主”,养鸽子满天,养鱼数十缸。粘鸟更是好手,他的几只“油子”一经过训练会学若干种鸟叫、专门用来作诱饵的鸟一简直是大师级的歌唱家,见什么鸟学什么鸟叫。弄得很多粘鸟的人一见他就躲得远远的。就是有祜网的也不例外。有其父必有其子,不过儿子相对父亲要“儒雅”一些,会拉几下京胡,画几笔画。
当他见到这同学时,见他开着一辆“蓝鸟”,穿着一身“名牌’,就问:“纽公在什么地方发财?”他认为他很可能是画家,如今没什么比艺术家更容易成名、发财的了。只要你能把你所谓的作品弄得谁也看不懂就行。“无业。”纽公坦然回答。“那是不是你家里的院子里又发现了什么宝贝?”他笑问。纽公在学校时喜欢吹牛,如果见了别人有什么好东西,他就说他们家也有。可当同学们去他家看不见时,他就说在院子里的地窖中。后来越吹越玄,一次居然说有一本上图下文的宋朝《三国演义》和一个唐朝的元宝。宋人写不出《三国演义》,而元宝是“元朝之宝”的简称。纽公先是定性地说:“说是靠祖,也不是靠祖上。”然后就给他讲起“发家史”来。“本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出力气是不行,要论动脑子,那可就没的说了。”纽公制止急于反对的他,“我指的不是搞计算机、原子能之类的小脑子,而是指大学问。”
纽公所谓的“大学问”其实就是钓鱼。一开始扛着根鱼杆,先在近郊的池塘钓。但后来鱼越来越小,池塘也渐渐地夷为平地,再变成高楼。于是他除去骑车上远处外,就在公园的池塘里动脑筋。在公园里钓鱼是要买鱼票的,他先是发明伸缩杆,不买票往里混。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只好在鱼饵上作文章,如何在有限的时间内,钓更多的鱼。任何事情都怕研究。久而久之,他的鱼钓得越来越多,到后来,各个能钓鱼的公园都认识他,不管他买多少钱的鱼票也不让他进。一时间,他的生计都成了问题。
但“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钓鱼的风渐渐兴起了。
开始,钓鱼还是一种娱乐,但渐渐地变成一种交际的手段。就和围棋协会的那些人,为了讨好金冶而故意输他棋一样。某狴有目的的人,把要巴结的主,请来钓鱼,让他钓得多多的,好高兴。在这种“大气候”下,纽公的龟饵就起了作用。
“在我的印象中,请贵宾钓鱼都是在鱼塘。”金冶在纽公的话中寻找漏洞。
“开始时是在鱼塘,但人们钓着钓着就觉得没意思了,这和在市场买鱼有什么差别?于是要真正地钓。但鱼不是麻将牌,你想打哪张就打哪张。它看的是饵。而我的饵那简直神了,它是在祖传的秘方基础上,再加一些新的高科技配合而成。我每天光是卖鱼饵,就是一笔大收入。”
金冶不太相信纽公的话:“那别人把你的鱼饵分析一下再仿制不就行了?”
“能仿制的就不算什么秘方。你看北京烤鸭,不管他日本人用什么科学手段,都作不出那个味来。再说茅台酒,你就是知道配方也没用,关键不是茅台水,而是茅台酒了上空的那片空气中的酒分子。北京‘月盛斋’牛肉的老汤也是这个道理。”纽公俨然在进行科学讲座。
对他的话,金冶一般来说是不相信的。但后来他和别人说起纽公的事时,好多人都听说过。但他们不管他叫“纽公”,而叫“鱼鹰”。并告诉他:“如果想请‘鱼鹰’现场指导,没个一两千块钱,他是绝对不会去的。”
鉴于以上的原因,金冶娱乐活动的天地就渐渐地缩减。最后就成了用个人牌戏来换脑筋了。
政府财政的钱,就像这牌,发出去又收回来,然后再重新发。除去中央政府外,每一级的发牌人,同时又是授牌人。可是很多时候,牌是越发越少。论其中的原因,就是儿乎所有的了一级政府都想留下儿张牌来让自己玩。
金冶即使在玩的时候也没把脑筋真的“换”了。
半夜里电话突然响了。依照一般惯例,这类电话大都是要妻子出急诊的。所以久而久之,金冶就充耳不闻,依旧沉浸在“准睡眠”状态中。
“你的电话。”妻子从客厅接电话回来后,伏在他的耳朵边说。
“哪个?”他还没有完全醒过来。
“区委刘书记。”
金冶立刻向客厅奔去。某次刘书记来电话时,妻子说他巳经睡了。于是刘书记说:“那就算了。”他知道后,正色对妻子说:“以后书记、区长来电话,不管什么时间也要把我叫起来。”当时妻子正在北京医院实习,地贵人也贵,反驳道:“不就是书记、区长吗?比他们大十倍的官我见过多了。”他看妻子误会了,就解释道:“不管多大的官到你那里是去看病,也就是说,你们是平等的。可我的书记、区长却是我的上级。如果我不遵守规矩,‘牌’也就没办法玩了。”
刘书记开宗明义地说:“曾可凡找到了我。他那个事请你是不是抓紧给办一下?”
金冶给刘书记解释了一下这事的性质和难度,但他感觉到刘书记似听非听。
“曾可凡托了一个人来找我,我也是不好推脱。你抓紧处理一下。”
金冶知道刘书记所谓的“不好推脱”的人,一定是相当有力的人。所以他准备再试探一下水的深浅:“中夬对合资企业的外资能否到位抓的很紧。目前如果出了问题,就会被抓典型。”“曾可凡说合资方的外国人已经在北京,你先和他接触一下。”刘书记不把话说完,就把电话放了。
接触完了之后如何办?金冶在放电话的时候想,既然刘书记没有说明白,那就让我相机处理。
次口,水利部门对电力部门正式行文,通知水的价格上升并说如果到指定日期不把款全部付清,就要停止供水。这文是由市水利局签发的。
电力方面没有任何反应。
刘书记交办的事就是大事,所以一上班,金冶在电话里要出了曾可凡。
曾可凡确定英国BP公司的总裁汉密尔顿就在北京。
“抽一个时间和他见一见。”金冶说。
“现在就可以。”曾可凡也知道是刘书记的电话起了作用。“今天我不一定有空。”虽然金冶上午没有明确的安排,但总不能曾可凡说让去就去,这样就会给他一个错误的印象,把期望值升高。’
“但他明天就要回英国去了。”曾可凡着急了。
金冶让他稍等了片刻之后说:“下午还能挤出一个小时来。”
“那下午三点,咱们到凯莱大酒店去找他。”
金冶不同意去凯莱大酒店,没有地方官去拜访一个商人的道理。
商量来商量去,最后曾可凡提出在中间地带商务宾馆会见。金冶这才表示同意。
下午五点,金冶和呰可凡一起从商务宾馆出来后,曾可凡坚持要让金冶坐他的车。
金冶知道在不重要的地方应该妥协一下,就让他的车跟在后面。
“你还怕我送不回去你?把车打发了吧?”
金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自己有车就容易掌握主动权。
“你的专车?”上了三环后,曾可凡问。
“我这一级干部,能保证公务用车就很不错了。”金冶把一直板着的脸放松。
“你对汉密尔顿的印象如何?”
“一时还说不清楚。”金冶拍拍手中的文件袋,“等回去让他们研究一下这里面的东西之后再说。”袋子里有BP公司的全套资信文件。
“你们这些官,”曾可凡把车速提到一百二十公里,“当然,这其中包括我家老爷子,总喜欢把不大的事情当成个事情办。”
金冶不接他的话茬。
“前些日子,在中秋节的晚会上,一个大官见了他问:曾老你近来还喝酒吗?你猜怎么着?”
金冶摇头表示猜不着。
“把个老头髙兴了好几天。”曾可凡再次提高车速,“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毛主席、周总理都见过,可对我们也不说。”
金冶从后视镜里看看自己的车跟踪上来了没有。
“在前些时候,办公室通知某某要来我们院看望老同志。老头一夜都没睡好,早早就起来在院子里蹓。后来我说他,你犯得着这样吗?他瞪了我一眼,没理我。可汽车一响,老头赶紧就回房子里去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金冶表示不知道。
“我家和贸易部的王部长住同一个院。他和老头的资历和级别都差不多。所以老头要看某某先到谁家。”
“先到了谁家?”金冶的兴趣被激发起来了。
“先到了王部长家。然后就走了。”曾可凡把车速又降了下来,“这下子把老头气坏了。偏偏还没法向人倾诉,一整天见谁骂谁,从厨师骂到我家老太太。”
金冶也觉得这个某某办亊不周。
“谁知第二天下午,某某又来了。他见面就致歉,‘我咋天不知道曾老也住在这里,要不然一起都看了,也省得再跑冤枉路。”
金冶已经体会到某某的高明之处。
“你说他能不知道吗?就算他不知道,秘书一大堆,哪个不会提醒他?他实在是摆不平。”
金冶也体会到曾可凡说这一切的深意:就是老头这杆旗还在,势力也还在。
“咱们一起去吃饭?”
“自己弟兄们吃什么饭?再说我还有一个约会。”
“既然你不吃饭,那我就把饭钱留给你。”曾可凡递过来一个信封。
信封很薄。金冶捏了捏后问:“这里面有多少钱?”他不想打开信封。
“要多少有多少。”
如此说来,他就不得不打开了:里面是一张美国“捷运”信用卡。他拿在手里,来回摆弄,这种卡他没见过但听说过,要一万美金才能开户。
“本来想给你一张‘长城卡’之类的,但那东西钱来来往往的都在国人的眼皮底下,不方便。所以就给了你这个。这就叫‘境外体现利润’。”
“这上面有多少钱?”
曾可凡认为金冶已经接受了,说话就变得没有遮拦起来:“你只要不办实业、不做买卖,任你怎么消费也消费不了。你知道开赌场有多大利润吗?”
金冶简短地回答不知道。在香港考察时,接待方面的负责人,在晚宴后提议让他们去赌场参观一下。这个提议立刻被他给否决,这是一个原则问题。
“这么跟你说吧。我们花二西万在外地装修了一个地方,又花了将近一百万打通关节,也说是专门对外国人的。最后这个赌场在开了两个月后,被当地公安局给查封了。就这样,我们也赚了将近本钱的利。”
这两个月几乎相当于一个中等企业一年的利润。金冶想。
“所以您就可着劲儿的花就对了。”
“我的岳父和你一样,也是商界人物。解放前他在上海也有些名气。一次他对我说:人不管是作官还是作生意,都要在‘吃得好、睡得着’两者中选一个最佳点。”
曾可凡问是什么意思?
金冶觉得自己显然是过高地估计了他的“听力”,只好再解释:“所谓‘吃得好’是没有穷尽的,世界上多的是你要享受的东西。而‘睡得着’是指你的休闲程度和心境的轻松程度。如果一个人没吃的,每天光是觉够睡,确实也不行。可吃得再好,睡不着那就更不行。”他示意曾可凡停车。
曾可凡下意识的把车停了下来。
“为了让我睡个踏实觉,这个你还是留下。”金冶把信封平放在车窗台上后,就下了车。“当然,你的事归事,和这个没关系。”
曾可凡在后视镜里呆呆地看着金冶上了自己的“桑塔纳”。
六
大约在六点差十分的样子,金冶给潘向宁打了个电话:“我能不能在今天晚上请你吃顿饭?”
“这句型那句型的,最美丽的句塑就是您刚才使用的那句。”潘向宁的声音有些沙哑,“至于是谁,在什么地方我都无所谓。”
潘向宁是金冶读中学时的高中同学,插队大潮来的时候,他没有随大流去陕西,而是和一些有哲学、历史研究同好的人,一起去了山西。在那里,他们形成了一个“思想集体户”一一这无疑是一个即将载人史册的现象:不是知识分子的他们,提当起知识分子担当的任务恢复高考后,他因为外语成绩不成,只考上了师范学院。毕业后他被留在学校任教。不久,他就发表了若干篇经济方面的文章,并据此进人经济研究所。
金冶很佩服他的思维深度和了度,所以有空总喜欢和他聚谈。“快说,到什么地方吃去?我的胄液就和进行差额选举前的候选人一样,早就紧锣密鼓地活动了。”潘向宁催促道。
“吃什么、到什么地方去吃,都由你来定。”金冶大方地说。“我一顿饭能让你破了产:潘向宁笑了起来。
“如果咱们讲吃不讲派的话,问题还不大。”
“我吃遍九城,讲吃不讲派的东西只有两样:烤鸭和涮羊肉。烤鸭我昨天晚上刚吃了,咱们还是去吃刷羊肉吧。”
“涮羊肉好像是该下雪天吃的东西。”金冶说。
“例由人开。再说现如今哪还有场正经雪!跟我走,保证不让你后悔。”潘向宁说完就放下了电话。
“如果像蒲福给风力分级一样,给北京的车流分级的话,此刻就是十级。”潘向宁熟练地把握着方向盘。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金冶欣赏着他的驾驶技术,他非常想学开车,但一来没有时间,二来没有车。
“我在上大学前,就是山西雁北地区运输公司的驾驶员。雁北地区你知道吗?”
“太知道了。‘雁门关外野人家,不养桑蚕不种麻’,那里有煤炭还有云岗石窟。”
“那时我开着一辆带拖挂的解放车,最辉煌的就是雪夜过雁门关十八盘。我们到关下时,已经大雪封山三天,底下的客栈里住满了司机,但没一个敢过。可我买丫几条长草绳,绑在轱辘上就过去了。”
“我叔叔是清华大学建筑系的一个教授,他说他在江西鲤鱼州干校时,曾经背着一百八十斤重的麻袋,上四十五度的跳板。我不相信,但找人对证后发现是真的。不过他是把两件事情放在一起说了:背过一百八十斤重的麻袋,也上过四十五度的跳板。但并没有同时做。你是不是也用的是这种手法?”
“对你这种降低我信用级别的话,我表示极大的愤怒:潘向宁把车拐了一个很小的弯,进一个小胡同。
“我才不管你愤怒不愤怒呢!”金冶半躺在车后座上,把身体和思想统统放开。“那会儿开辆大卡车特别牛X吧?”凡是遇到不太文明的字时,他总是用“X”来代替,这还是他在大学时养成的习惯。“据说,”他刚说到这,就立刻打住。
他这时想起的是这样一个故事:一个老太太带着女儿,在山区公路旁边等车搭。好久之后,才有一辆解放卡车开过来。司机打量了她们一眼,没说什么就让她们上了车。等车开到一个僻静处,司机把车停下说是坏了。随之,他爬到车底摆弄了几下,然后对老太太说:“你给我扳住这方向盘,千万不能撒手。一撒手车就会开走。”老太太对机械毫无所知,把着方向盘不敢动一下。而那个司机就在车底盘下,把那个给他递扳手的姑娘给“办”了。
当然,这个故事金冶不会讲:一来有伤忠厚,二来也不合身份。
“比现在开‘劳斯莱斯’还牛X。”潘向宁指指停在他前面的一辆白色的车。他并不能洞察金冶的心理活动。
金冶下了车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后说:“这就是‘劳斯莱斯’?我看和一般的车没什么区别!”
“我看我和你也没有什么区别,可你就是局级,而我只是在研究所内部,在不牵扯到分房等待遇问题的时候,相当于是处级而已。车和车的区别还能有多大?有一点点就了不起了。”潘向宁开始给他讲解此车的电脑折叠车棚、真皮的沙发、高保真的音响。“它要二十五个工人,用八个月才能做出。所以它值三百多万港币。别的不说,光说这小牛皮,讲究就不少,要自己养殖的小牛,而且从来不许用鞭子抽,因为那样会影响牛皮的质量。”“如果这狴钱不是放在享受上,而是投入再生产,那能创造出多少价值啊!”金冶抚摸着车头那个小天使。
“别瞎动!”劳斯莱斯的司机从旁边窜了出来厉声喝道。
“摸一下有什么了不起?”金冶也不高兴了,已经有许多年没人吆喝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