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冶把他的问题记到本子上,回去咨询干部处长。干部处长对他说:“如果老曲当时是在燕京大学而不是北大工作,那么他现在就能离休。”金冶问为什么?“国家关于北京地区的离休和退休是这样规定的:凡是一九四九年一月一日之前,参加革命工作的,就可以离休,而在之后,哪怕只后一天,就得算退休,当时解放军包围了北京城,也就是说郊区,包括清华大学、燕京大学已经解放了,而北大却还在傅作义手里。”“据老曲说,他当时是在清华任教。”“我们已经调查过了,他在清华是兼职。根据规定,兼职不能算,只能算本职。”“老曲也够冤的,只差那么儿天。更何况他当时就住在清华。”金冶想诱导干部处长自己来解决这个问题。干部处艮没有说话。如杲是普通干部这样问,他就会说:“规定就是规定,少一天也不行。规定就像排球中的网一样不能碰。碰就算你触网。如果你无意中碰了一下网,你认为不算犯规,那么我过去把网给拉下来,你再扣球,算不算犯规?少一天能算,那么十天算不算?一百天算不算?”但金冶不是一般干部,所以最好的方法是不回答。“能不能想个办法变通一下?”金冶见他不回莕只好明问。干部处长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他在这个位置已是十年,中间伺候了起码有五十个正副书记区长。假使他们每个人在任期内提出十个合理但不合法的要求,而他都满足的话,那么他就是干五百件非法的事。而有五百件非法事的人,是绝对呆不到今天的,“如果不能变通,你能不能指点一下迷津?”金冶一见老曲,就感觉到他是个人才,想再度启用他。“据老曲说,他确实参加了进步组织,如果他能找到一个国家规定认可的进步组织,并找到一个依然健在并且有力的证明人的话,再经过区委会研究通过,或许就可以按离休干部对待。”干部处长谨慎地说。
金冶按干部处长所说的办,果然办通了。他们当然找到了一个有力的证明人一中顾委委员、着名的学生运动领导者虽然他已经根本记不住老曲,但还是写了张证明。
金冶拿着区委会的决议去找老曲时,他正在专心致志看电视中的“动物世界”。一直到看完,才和金冶交谈。“您好像非常喜欢这个节目?”金冶说。“如果你到了我这个岁数,也会喜欢上这个节目的。”老曲说。金冶不同意他的看法,认为喜欢不喜欢某个节目和岁数没有太大关系。“如果你是二十岁,那么你一定非常相信爱情;如果你是三四十岁,那么你就一定想作官,当然也作事;如果你到了五六十岁,那么你就非常相信各种养生学。但到了我这个岁数,凡是人的事情,都明白了。明白丫就没有什么意思了。但动物的世界对我来说,却依然是一个新的世界。”金冶没有接着他的话题往下说,而是再次问他是不是把《二十四史》和《资本论》都看完了?老曲说:“《二十四史》看了不止一遍,《资本论》只是有关章节多看了几遍,剩下的只是通读。要知道这是一本全世界议论最多,而读得最少的书。”金治问如此调度是何道理9老曲答曰:“从动物世界中就可以看出,几千年来,动物的进化是微乎其乎的。那么人性的进化呢?我想也是如此。既然如此,那么看看《二十四史》。就能把人的本性研究得个差不多。你们作领导的更是要看。最好是配上《资治通鉴》一起看。‘资’是帮助的意思,‘治’是治理国家的意思,‘通鉴’就是面大镜子。”老曲边说边把自己作的卡片拿出来给金冶看。金冶看着这些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不禁肃然起敬,更加坚定了把老曲弄回区政府的决心。
金冶费了些周折,把老曲返聘回来。老曲自然知恩图报,应用他的渊博学识,在许多金冶负责起草的“大文章”中,做出了卓越贡献。他能把毫无新鲜内容的文件,写得琅琅上口、文笔优美、笔触细腻。判断一针见血,逻辑性极强,思维完整。其论证、反证、综合的风格,显然是来自黑格尔学派。
“老曲选择某段话或某个观点时,就像一个喜欢打扮的贵妇人,从自己收藏品中选择首饰一样,一挑就挑上最好的。”金冶一次对妻子这样评价老曲。
“而你写文章,就和我挑首饰一样,就那么儿件,换过来换过去而已。”妻子说。
会议在顺畅中自动进行。
“一定要强调党的领导在政府工作中的关键作用。”就在会议快要结束时,区委宣传部金副部长说。
“我们已经在第一、第三和结论部分强凋了。”政府办主任说。
“我不是说你们没强调,而是说强调得不够。”金副部长说这话时扫视全体人员,一副主要领导的样子。
政府办主任的嘴巴动了动,没有再说什么。
如果在正常情况下,区委宣传部的副部长无论从级别的高低,还是部门的不同,都不会和政府办主仟这样说话的。
但金副部长不属于正常情况之例,他原来是一个老皆长的生活秘书。这位老首长在临休息之前,安排身边的干部时,问金去什么地方?金说想来城区。再问他想干什么?他说想到干部部门工作一在党委部工作,最好的就是干部部门。你管钱来他管物,但管什么都不如管干部。党委的干部部门,不像政府的人事部门、企业的劳资部门,它管的不是一般人,而是处长以上的千部。金长期在政治斗争的中枢生活,不会不懂得这一点一一于是,老首长一个电话打过来,区委书记就答应了。一般情况下,区委书记答应的事情就算是定了的事情。但书记没想到关于金的任命问题,在区委会上遇到了很大的阻力。议了三次才勉强通过,而且是安排在宣传部门。
对此,金非常不满意,老首长也订电话来质问。据说,区委书记是这样回答的:“我个人对他没意见。但区委会通不过。”老首长说:“根据我的工作经验,凡是上会的事,在会下都应先碰碰。”区委书记说:“碰的时候,就有不同意见,我也对老金讲了。”老首长没再说什么,只是说:“我先把他寄放在你那里,有机会再动。你可要给我照顾好。”区委书记满口答应。
金副部长上任前,老首长就去职,然后不久就去世。有一段时间,金副部长很不得意。但前不久,老首长的秘书群中的理论秘书被市委的一个主要领导选中,担任组织部门负责人。于是乎一荣俱荣,他立刻就返了阳。
“你就金副部长提出的问题再作个通盘考虑。”金冶对政府办主任说。
“主要是要讲区委对政府工作的方针起的作用。”金副部长再次摆出领导的架式。
政府办主任低头收拾他的文件,没有正面看金。
金副部长不顾大家“散”的表示,继续以思想家的语气发言。
金冶作出听的样子,而实际上似听非听。他想:别人也许不知道你是如何到这个位置上的,可我知道。我不光知道你是如何像跳蚤一样,一步几个台阶上来的,而且还知道你是一个平庸之辈。我不否认你是一个社会活动家,但一个社会活动家千万不要摆出思想家的样子,就和一个小品演员不能冒充艺术大师一个道理。在政府工作中,唯科学论是要不得的,因为政府工作里,不管是决策还是具体操作,都有很多不符合科学,但又必须那样作的地方。而唯活动论更要不得,活动确实能帮助你干很多事,就像企业的“公关”一样,怛任何企业都不能光靠“公关”来支持,任何产品,最终都是要通过用户的认可。以一本书为例,你可以用了告、封面设计、内容介绍等方法,把它说得天花乱坠,使不少人上当。但人上当只一回,上了当后,就会通知他所有熟悉和不那么熟悉的朋友,不要买你的书。并且永远不再买你的书。
权力的授予,起码有三个方面:上授一指上级任命;下授―指群众相信;自授一指个人的水平。他最少也是三缺其二当金冶把这一大段都想完之后,金副部长还在侃侃而谈。
五
水电问题的协调会,在金冶的主持下,今天已经是第三次召开了。
“我最后有几句题外的话说一说。”金冶看已经是下午六点,知道今天不会有什么结果了。“在乌干达北部的山区里,有一个伊克人小小的部落。他们虽然群居在密集的小村庄里,但他们其实楚孤独的、互相没有联系的个人。他们什么也不共享,没有艺术,从来不唱歌。他们把没有生产能力的老人,赶出家门,任凭他们冻饿而死。在孩子刚成年时,也把他们赶出去,让他们去抢劫别人。他们在彼此的门口排便、倒垃圾。他们相互之间也说话,但不是粗暴的强求,就是冰冷的拒绝。他们也笑,但前提必须是看见别人倒霉。”
电力局长和水利局长都似听非听,作为作实际工作的人,他们不喜欢玄学。
“伊克人原来不是这样的,因为在外来力量的干扰下,他们变成这样。我说这话的意思是:我们要相互理解,防止这种倾向。好,散会。”
金冶把水利局长留下。“你就不能让一让?”
“我有文件。”水利局长是区里的资深干部,并不唯上是从。“文件是文件嘛。”金冶自认为非常了解水利局长对自己的看法。
“我说我的区长大人,您不能什么事情首先都拿自己人开刀:我水利局几千职工,发工资还勉强维持,奖金筹措就很困难了。至于房子等福利,就更不要提了。而他们电力局,那是财大气粗,这点钱对他们来说是九牛一毛。”
金冶也承认水利局长说的是实际情况。他记起年初一次讨论物价的会议上,除去物价局和区工会,没有任何一一个部门不说自己的产品价格太低,应该涨价的。后来在干部交流时,物价局长被调到粮食局当局长,口气立刻就变了。看来真是“存在决定思想”。
“万一你涨价后,电力方面有什么举措,问题就大了。”金冶对“城区无小事”这一箴言是时刻不敢忘的。
“您放心好了。”水利局氏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借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给咱们停电。”
金冶注意听他的理论和例证。
“上个月一个交通警察队长要往我们局里调个人,我没同意。于是他就对我的司机扬言道:告诉你们局长,以后别让我碰上他的车。碰上一回我就扣一回。他要是认识比我大的人,我就放。
下次我还扣。看是他认识的人多,还是我扣他车的机会多。后来他多少次遇到我的车,但都没有行动。”说到这水利局长掏出烟来。
金冶指指桌子上“禁烟”的牌子。
水利局长又把烟放回去。“看一个人,不光要看他如何说,更要看他如何作。我堂堂一个局长的车,可不是个体户的出租车,他想扣就能扣。”
金冶虽然不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目前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尽量协调解决。在这个过程中如果有什么问题,要向区委、区政府汇报。”
金冶回到办公室,秘书就报告他:“曾可凡先生已经三次来电话找了。”
他要通了曾可凡的移动电话。
“我的事情怎么样了?”曾可凡开口就问。
“我们计划局专门去了解过,因为你们已经把京韩宾馆的底层单独买了下来,所以必须按照新成立的合资企业来审批。”金冶从心里就不赞成曾可凡的作法,赌博从古以来都是坏事情。“这种事情我明白,你批了就一切都结了。”
“领导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集体。办什么事都有固定的程序。而这些程序是多少人、多少年来宝贵工作经验的总结。”
“在商业上能提前一天,就是一天的利润。”曾可凡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
“政府办事和商业不同,但和种庄稼有点像:什么节气该干什么,一点错不得。如果错了,就会受到无情的报复。”
曾可凡还是固执地让他批。
“老兄你读书不少。明朝的徐阶说是三条经验: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刑赏用人还公论。”
“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批?”曾可凡不想和他讨论玄学。
“等你们验资合格了,计划部门也同意了你们的项目后,我一分钟也不耽误。”金冶也有些不高兴了,你尽管是某个大人物的儿子,尽管在各个重要部门里有许多关系,伹我毕竟是一级政府的代表。
曾可凡什么也没说,就关了电话。
在薄薄的暮色中,金冶信步走着。
北京城实在是太大了。他边走边想,大到已经没有一个人能确实地把握它。或者说它从根本上来说,就是无意识创造出来的。自从明代把这里选为都城,后来的人也选中了这里,就这么一代代地把它建成了今天的模样。换句话说,即使是相当高级的官员,参与感也不那么明确。我虽然也无法从总体上把握,但我确实参与了。既然参与,那我就一定像当年在班组千活一样,把我扫帚能到的地方扫干净。
吃完饭后,他独自一个人在书房的粲子上玩一种个人牌局。他是一个很少参加娱乐活动的人。因为一般意义上的娱乐,起码要有两个以上的参加者。而有人就有麻烦。他曾经是一个集邮爱好者,在中学时,他的“专题集邮”就获得过市一级的奖励。所以当城区集邮协会成立时,他去参加了。可这一参加不要紧,许许多多人就以此为途径,试图接近他。其中有一个合资企业的负责人,甚至要把一套建国以来的纪念邮票以面值卖给他。“你知道不知道这套邮票的现行价格足面值的几十倍?”他问此人。此人很坦然地告诉他:“不知道:他平静地把邮票退还给他:“那你最好到邮票市场去问一问再来。”
他也很喜欢围棋,一次在全区工业会议上,他以围棋中“一块棋与另一块棋之间的关系发展”为例,讲解工业布局。这一来,围棋爱好者立刻包围了他。一次他应邀参加一场比赛,这一路杀砍,好不顺利。就连许多有着业余上段证书的人都败在他的手下,其中还有一个专业二段。而他知道业余五段在围棋界里,
就是很高的棋手。要说专业二段,那就更不得了:让他三个子一点点问题也没有。赛事结束之后,组织者发给他一份特别奖:一副高质量的“云子”。所谓“云子”,就是用云南大理石磨成粉再经高温培炼后制成的,它的白子微黄、黑子发绿,不管注视它多久,都不觉眼花。这样的一副“云子”,起码也要几千元。在他表示受之有愧后,区围棋协会的负责人就上来让他批些活动经费,并说:“体委的领导都批了,就差您的字了。希望您为咱们,”协会负责人特别强调“咱们”两个字“协会谋些福利”。他二话没说,就给他们批了。按说如果没有那么多高手故意让他、没有最后那个特别奖,他就会心安理得的给他们批。可在如此安排之下被动地批,他总有上当的感觉。他从此再也不参加围棋方面的活动了。
当然他也不是再不摸棋。一次会议上,一个相当级别的负责同志听说他会下棋,就让秘书把他请了来。在赴负责同志房间的途中,秘书告诉他:“如杲你的棋在力量,就尽管使,老爷子最讨厌别人比他棋。”他表示明白。但话虽这么说,下起来他到底感到一种巨大的心理压力,放不开手,最后以“微输”告终。
中国的事就是这么怪。他把桌子上的牌洗了一下,重新分发。工作是玩,开会变成游山玩水。正式复会变成酒量比赛。可玩又是工作,用麻将送钱,从而希望获得某个建筑合同……甚至连最高雅的围棋也不能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