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又被“钟吉安”吓了一跳。钟吉安是属于在仕途上死掉的人,死掉就不可能复生,现在钟吉安居然给他打电话。他问:“你有什么事吗?”
“中小学生参加运动会,要不要比赛服装?”钟吉安问。李兆林松了一口气:“要。”
“要多少件?”
“大约三千五百件。”
“一件是多少钱的标准。”
“人民币一百。”
“我来负责,怎么样?”钟吉安迫不及待地问。他粗粗地算了算,三千五白件可以赚十多万块钱,有这笔业务,都能撇开陆仲达,自己开公司了。
李兆林笑着说:“你早说呀,已经有人负责了。”
“谁?”钟吉安似乎有一种预感。
“陆仲达。”李兆林说。他又躲躲闪闪地问:“你怎么喊我……主任?”
钟吉安心不在焉地说:“你不是冬季运动会主任吗?”他抓着话筒直直地站着,人就像一个晒干的大虾。一定是冉从文对李兆林有过暗示,冬季运动会才会给运动员、教练员和裁判员准备服装,这笔业务正好冠冕堂皇地交给陆仲达。这样一来,加上他联系的五百件,五千件羽绒服解决一大半了。他一个电话赚三万多,冉从文一个暗示却可以比陆仲达赚十多万!怪不得陆仲达会同意改合同,陆仲达是料定他接不到多少业务才肯改合同的。他以为自己胜过陆仲达一筹,其实陆仲达不动声色就耍了他。官商联手,就是金山银山,触目惊心。
“狗日的们!”钟吉安有气无力地骂着,像一张皮一样晾在沙发上。
九
台风袭击了三天。台风过后,南宫市一片狼籍。陆仲达的公司被台风刮塌了门楼,水泥、石子和霓虹灯管碎了一地。不仅如此,招牌还被刮到马路对面,撞碎了对面百货公司的玻璃,陈列在橱窗里的婚纱礼服不知道被谁拉走了,颂料女模特光着身子,胸无城府地站着。
陆仲达早上到公司,看见一副破败的景象,心里不高兴,让人清除现场,他上了“奔驰”车。车鸣着喇叭,艰难地从占道经营的摊贩中穿过去。一出城,眼前好像豁然开朗,车越开越快,而且越快越稳。即使遇到一个颠簸,也仅仅是晃了一下。陆仲达半闭着眼睛,酝酿着睡意。路上的时间很枯燥乏味,最好的办法是睡一觉,等眼睛再次睁开,目的地就快要到了。几百里的路程,感觉上是一掠而过。他趁睡意没有完全到达之前又给印宝全打了电话,说自己巳经在路上,中午一起吃顿便饭。
“我就不去了。”印宝全还是婉言谢绝。
陆仲达说:“那我能不能让我堂兄出来吃顿饭?”
“可以印宝全说,“监狱正在开展亲情教育活动。”
陆仲达关掉手机,让睡意呼地一下覆盖了自己。
中午,陆仲达把陆伯达接到离监狱不远的路边餐厅。餐厅是农家的门面房,东西新鲜实惠,都是用大盆子往上端,只是做得粗糙。对陆伯达来说,这时候重要的是吃,而不是在哪里吃。他狼吞虎咽,食物大批地往嗓子里涌,挤得眼球仿佛要从眼眶里鼓突出来。他瘦多了,以前被饱满的肉撑得发亮的皮肤,现在松松垮垮,像被揉皱的布。突然,他怔住了,眼睛愣愣地看着某个地方,嘴微微张开,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流。
陆仲达被泥塑木雕似的陆伯达吓了一跳,以为他中风了,半个屁股离开座位,准备伸手试试他是不是失去呼吸。
陆伯达全身猛地向上一耸,“咯!”尖锐的声音从很深的地方进了出来,接着又是一声:“咯!”他羞涩而抱歉地笑笑,还没有完全笑开,一个“咯”又发出了。
陆仲达禁不住要笑,但一只鸭子大智若愚地走过来,扁长的嘴“嘎嘎嘎”地叫着。他的鼻子又痒了,赶紧低下头,手掐着人中,把眼看就要连贯而出的喷嚏压制住。
陆仲达说了羽绒服的事。
陆伯达把身体向后仰,使鼓胀的肚子舒服一些。吃饱了,以前的神气隐约回到他身上。他摇摇头说:“这样不行。钱不多,但事不小。如果闹开来,又要牵连一批干部。我在这里还好。”
“正好有这么一笔业务,我公司又赞助不少。”陆仲达说,“不会有什么事的。即使有事,也是我的事,和大家无关。”
陆伯达咬着嘴唇,过了很长时间才叹了一口气说:“难为你了。”
“哪里。”陆仲达的兄弟之情被陆伯达叹了出来,过去的不快突然间烟消云散,“亲不亲,到底是一家人。”他觉得当初不该拿嫂子的钱,掏出两千块钱说:“这个你留着。”
“我要这个干什么呢?我现在也是自食其力:陆伯达笑着把钱推给陆仲达。
“快了,说不定可以回去过元旦。”陆仲达说。
陆伯达茫然地问:“我回去丁一什么呢?”
“不用干什么。”陆仲达说。“你也该享享福了。”
陆伯达问:“钟吉安在干什么?”
“他……好像在锻炼身体。”陆仲达说。
陆伯达若有所思地说:“这家伙是有些歪才的。”
吃过饭,陆仲达送陆伯达回监狱,又和印宝全谈了羽绒服的事。印宝全说,羽绒服推销后,要过一段时间谈保外就医的事,这样做,是要使得两件事看上去没有什么联系,监狱方面可以交代,南宫市和羽缄服有关的人也好说话。
陆仲达表示同意说:“钱很快就可以汇出。”
“钱一到,我们立即发货。”印宝全说。陆仲达没有直接回南宫市,上了高速公路后从梅子桥出口插下去,到了“地中海娱乐城”。太阳还在天上,娱乐城没有到营业时间。他让司机去洗一个澡,再到大厅休息,他自己去了贵宾部。大部分小姐午睡刚起,穿着睡衣、披散着头发,去厕所,或者去梳洗。她们脂粉和口红没有涂,脸上昼夜颠倒、纵欲过度的痕迹明显地暴露着。有些人似乎快跨进中年了,夜色和粉饰使得她们比实际年龄小。也有些人似乎还未成年,夜色和粉饰使得她们比实际年龄大。现在,她们都很真实。他指指一个十七八岁,但发育完全成熟的姑娘。姑娘大概没想到有额外的生意,欢快地挽着他进了包间。
半夜,陆仲达回南宫市。他一上车就呼呼大睡。车快要进城了,司机看见路中央有一个人招手。他停下车,并不急于开门,而是机警地观察四方,防备不测。现在贫富不均,经常有一些穷昏了头的人拦路抢劫。路灯亮着,地势平坦空旷,不像有什么人埋伏,寸11他认出招手的人是钟吉安。他回过头轻轻摇醒在梦中的陆仲达。
钟吉安拍着陆仲达旁边的车玻璃:“仲达,是我。”
陆仲达打开门,看看四周,又看看手表,不解地问:“你,你在这里干什么9”
“带我一段路。”钟吉安拉开车门钻进来。
陆仲达明白钟吉安是专门在这里堵他的。他对司机说:“回公司。”
前儿天风雨交加,钟吉安知道陆仲达不会出门,自己就放心地蹲在家里。今天天气好了,他又开始急着找陆仲达。他估计陆仲达该去监狱找印宝全了,下午给印宝全打电话,直接问陆仲达走了没有,印宝全说刚走。他马上乘机动三轮车到城郊结合部,在路口等陆仲达。他估计陆仲达天黑之前能回城,结果等到半夜,浑身上下波蚊虫咬得奇痒难忍。他双手不停地抓着,后背在座位上摩蹭。
“嘿嘿嘿嘿……哈哈哈哈……”陆仲达笑了起来。
钟吉安把指甲缝中的血痂弹出:“你傻笑什么?”
“没什么。”陆仲达说着,下意识地把随身带的包放到远离钟吉安的一边。
陆仲达带钟吉安到办公室,假装糊涂地问:“有什么事吗?”“你不要我这个顾问了。”钟吉安发出无可奈何的笑、“你抱到大腿了。”
“我抱到谁的大腿?”陆仲达问。
钟吉安说:“冉书记。”
“我那天根本就没有找他。”陆仲达得意地说。
钟吉安摊开手大度地笑了笑。陆仲达和冉从文见面,是他策划、安排的,他也明明看到陆仲达和冉从文握手、交谈。如果没有冉从文的作用,怎么会有运动会上要服装这样的巧事?既然陆仲达当面撒谎,没有一点诚意,那他就有必要把肚子里的话全说出来,他不能既吃亏,又输理。他似笑非笑地说:“做生意也要讲信用的,不能用到我就用,用过了就抛在一边吧?”
“我是讲信用的,你推销多少,你拿大头,我拿小头。”陆仲达说。
钟吉安问:“对。那你推销的呢?”
“我拿大头,你拿小头。”陆仲达说。睡意又在袭击他,让他的眼皮沉重,他说话的节奏也慢了。
钟吉安连忙说:“对,你记得就好。现在你推销了三千五百件……”
“三千五百件是出去了,但我没有赚一分钱。”陆仲达眼睛半睁半闭地说,“我一件卖七十块。”
钟吉安不解地问:“不是卖一百的吗“我每件捐了三十。”陆仲达晃着腿,似乎要把睡意赶走。
半夜过后,加上年龄大了,钟吉安的脑筋转得很慢。过了一会儿,他问:“那我的……”
“连我都没有了,你怎么有呢?”陆仲达说。
钟吉安用指头敲着桌子说:“你捐了得到荣誉了,可我呢?我什么都没有。”
“你敲什么?要敲回家去敲!”陆仲达冷着脸说。
钟吉安双手扶住腰,慢慢站起来,向门口走。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站到一个有利的位置,但他走出害怕的样子,要让陆仲达得意忘形,然后再给陆仲达一个反击。这样的反击往往很有力,既出乎对手的意料,又让对手无力还击。他没有在商场混过,但他也算是在官场混了几十年的人,商场和官场总有相同和相通的地方,他不至于没有招架之功。陆仲达把两只腿搁到茶几上,两只手在肚子上摩挲着。遇到对手,他就有精神,睡意猛地离开了他,头脑一片清爽。在他的眼中,钟吉安现在就像一条被主人训斥的狗。钟吉安在官场败下阵来,居然想卡住他的脖子立即在商场上翻身,简直是笑话。他在官场上也许不是钟吉安的对手,但在商场上打败钟吉安,还是有把握的。他看到钟吉安步履蹒跚,每一步都显得苍老,心里不禁游出一丝怜悯,欠了欠身子,决定等钟吉安不堪一击的时候,再给钟吉安一点甜头。这时候的一点甜头,既出乎对手的意料,也会让对手感激不尽。钟吉安走到门口,就在陆仲达准备说话的时候,他转过脸冷笑着说:“你捐了什么?实际上你什么也没有捐。”
“你……”陆仲达听出钟吉安的语气中隐藏着威胁,“你想……怎么办?”
钟吉安笑着说:“我能泰么办?但是万一暴露了……”
“你要暴露了,不要怪我不客气。”陆仲达明白了钟吉安的意图,反而冷静下来。
钟吉安马上联想到陆仲达不客气的后果,膝盖刷地一下软了:“我不会举报!我举报我就是狗日的!我是说,万一哪个狗日的暴露了……”
“你不说,哪个知道?”陆仲达斜着眼睛,做出藐视一切对手的样子,“就是知道了,又怎么样?我买回来,就是要赚的,现在我原价卖出,已经是赔了,我赔了工钱、运输费、联络费、辛苦费。我这就是捐。”
“你这不是捐,又是什么呢?”钟吉安的手向远处一伸,仿佛那里有人在恶意诽镑陆仲达。然后,他非常有力地说:“就是用毛主席的标准来衡量,这也是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