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吉安原来以为老婆是家庭妇女,没什么文化,没什么见识,只会像收祖子似地收受别人的好处。老婆现在的表现比他刮目相看,她才走出家门儿天,面貌就焕然一新,社会真是能锻炼人。他等老婆走了,在窗台上找到电话号码本。他出事后,就没有用过电话号码本,电话号码本上的人也在一夜之间和他失去了联系。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电话号码本上没有的人也会挤进他的电话里,号码本上的名字因此越来越多。现在,他一定是被人们从电话号码本上划去了。他掸去号码本上的灰尘,有些沮丧,有些懊恼,愤愤不平又冲进他的胸膛。号码本上的人现在大都还神气活现,他却一蹶不振,声名狼藉。他这辈子不可能在仕途上东山再起了,能做的是积聚一些钱财。他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决定把第一个电话打给最偏远的红花乡乡长孙大理。孙大理在开会的时候总是睡觉,发言的时候常念错别字,没什么政策和文化水平,只是会农田放养。一个乡长只会农田放养就行了吗?如果不给陆伯达送礼,他恐怕当不上乡长。
“是大理乡长吗?’钟吉安老气横秋地问。
孙大理听出电话里的声音似曾相识,又想不起来究竟是谁。他忽然想到有可能是退下来的老同志。今年年底,最迟明年年初,市里的23个乡镇要合并成11个,一大半乡镇干部要下来,他还不清楚自己的去向。他原来希望调到离城近一点、富裕一点的乡,最好是调进市里某个部门,陆伯达已经答应了,但答应不久就出了事。现在撤并乡镇,他不指望调动和提拔,只希望能够在新成立的乡镇中有一个位置。他忙说:“是我,我是孙大理。你是一一”
“我是吉安。”钟吉安说,
孙大理一愣:“谁?”
“我,地税局前常务副局长钟吉安。”钟吉安轻松地说。
孙大理和钟吉安打过不少交道,钟吉安在玉林乡当乡长的时候,玉林乡是全市搞手工业的典型。钟吉安的幽默和一张南瓜脸,让他印象很深。钟吉安到市地税局后,他们交往少了。就像一个正派人看见熟悉的邻居做贼,邻居无所谓,正派人倒有些尴尬,他含糊其词地问:“你啊……现在……还……在啊……地税局……”
“伯达书记问你好啊!”钟吉安单刀直人地说,然后紧张地等待孙大理的反应。
孙大理慌慌张张地问:“你见到伯达书记啦9他怎么样?”“是这样,”钟吉安在电话这边笑了笑,“我们正在想办法为陆书记减刑,希望你们乡能认购八百件羽绒服。”
“你说昏话!减刑就减刑,和羽绒服有什么关系?是不是你养了鸭子,鸭毛没处去?”
孙大理学着钟吉安幽默。
钟吉安严肃地说:“监狱谈的条件,解决五千件羽绒服,就减刑,或者保外就医。”
“八百件9多少钱?”孙大理问。
“不多,”钟吉安说,“八万。”
孙大理为难地说:“钱是……不多,事不小……”
“老书记当初对你是不错的。”钟吉安旁敲侧击地说。
孙大理簧觉地问:“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我们只是想请你不要见死不救。”钟吉安的口气软中有硬,“我还可以告诉你,没有现在主要领导点头,我们也不好做这件事。”
孙大理沉默一会儿,跳跃性很大地说:“我是乡人大选出来的,又不是送礼买的。你总不能说每一个领导头上的乌纱帽都是送礼买来的吧?”
“不是我说是,陆书记说足就是。”钟吉安觉得自己的口气不能软。
孙大理很长时间对着话筒说不出来。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们乡穷,能不能少摊一些?”
“那你说多少?”钟吉安问。
孙大理脱口而出:“五万!”然后他咬牙切齿地骂道:“狗日的钟吉安!你不要以为老子是害怕了!老子是念陆书记人不错,当初对我也不错!”
“哎!你怎么……”钟吉安提高声音准备呵斥。
孙大理用更高的卢音说:“劳改犯!你他妈的不要罗唆,你再罗唆,老子一分钱也不出!”
“……好了,好了。”钟吉安怕真地把事情搞僵,笑着说,“狗口的,你狠,你山高皇帝远,我没办法对付你。你说,钱什么时候到账?”
孙大理也缓和了一些说:“你一手交货,我一手交钱。我告诉你,超过五万,我要和书记商量的。”
“书记是小吴吧?你怕他?”钟吉安问。
“书记是一把手,我是二把手!”孙大理说,“你不要来挑拨我和书记之间的关系!他快要成为我的侄女婿了!”
钟吉安放下话筒,禁不住激动起来,在沙发上做了半个仰卧起坐。他裁下一张挂历,在上面进行了演算。
钟吉安首先看到自己赚了三千元。打一个电话,就能赚三千元,既出乎他的意料,也使他大吃一惊。这是劳动报酬,比受贿快,也比受贿安全,更是拿工资所不能比的。难怪那么多人要做生意,难怪那么多生意人要和当官的搞好关系!但是,当看到一万二千元划归到陆仲达名下,他瞠目结舌。自己辛辛苦苦,却要把劳动成果的一大半交给别人,这太不公平了,陆仲达简直就是地主、资本家!他心里不平衡。他斗争了一个下午,最后还是决定给陆仲达打电话。或许,这一个电话就能再要回百分之十,甚至有可能是再要回百分之二十。
“你总是打电话!你到底要千什么?你想什么?我这里忙得很!”陆仲达不耐烦地说。被钟吉安缠上,真是一件麻烦透顶的事,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被钟吉安缠上的。
钟吉安硬着头皮把想法说了。当然,他没有说已经联系了五百件。
“你看这样好不好!”陆仲达强忍住怒火,嘲讽地说,“你联系的,你拿百分之八十,我拿百分之二十。”钟吉安惊讶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这、这……你太……客气了。”
“就这么定了!”陆仲达猛地把话筒摔到机座上,恶毒地骂了一句。他不相信这个保外就医、落水狗似的钟吉安能联系到什么接收单位。这是做生意,不是做交易。他想起来了,被钟吉安缠上,是在他第一次从监狱回来之后。当时是一大早,他刚回到办公室就接到了钟吉安鬼鬼祟祟的电话。后来,钟吉安就陪他去监狱,给他出点71,还和他签合同,成了他的顾问,让他深夜去见冉从文……电话线如同钟吉安手中的一根绳主子,他不知不觉就被拴住了。他烦躁不安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一脚踢翻了一张椅子。
“找一下方惠。”陆仲达给团市委少工委打电话,想把一肚子火向方惠发。当初,是方惠让他去监狱的。
方惠办公室的同事李萍萍,是一个见到体面男人就撒娇的女人,说活和眼神像能勾魂似的。据说,被她俘虏的男人有三四十个,她因此办成不少事情,只是没听说谁真正占到过她的便宜。她听出是陆仲达,嬉笑着说:“是陆总吧?大白天找方姐干什么?”
“是李小姐啊?我不找她,我找你呀?”陆仲达猥亵地说。
李萍萍温柔得恨不得钻进话筒:“陆总找我呀?太好了!你什么时候请我?”
“马上!”陆仲达说。
李萍萍先是惊喜,紧接着又遗憾地说:“啊呀,不行啊方姐不在,我要值班啊!”
“那你说什么时候?”陆仲达问。
李萍萍说:“晚上,晚上怎么样?”
“好的。拜拜!”陆仲达心满意足地放下电话,火没发出去,碰到李萍萍就消了。女人真楚好东西,你是火的时候,她是水;而你是水的时候,她又成了火。他把踢翻的凳子扶起来,拉开抽屉对着里面的镜子照了照。他对镜子中的脸还是满意的,不满意的是镜子中的人的脸色,发灰、灰中有青。他摸出电动剃须刀,在下巴上来回拖动。
“我操!”陆仲达摸摸头,暗暗嘲笑自己被李萍萍说晕了头。他不会愚蠢到去和李萍萍约会的地步,李萍萍十有八九是开空头支票。即使李萍萍去,他也不敢,方惠那边不好交代,被人看见了,那就是轰动新闻。
陆仲达冷静下来,觉得自己不欠陆伯达的,陆伯达虽然是他的堂兄,但没有帮他一点忙。他决定不管什么羽绒服了。陆伯达能减刑,能保外就医更好,不能出来也没有什么,他在监狱里不吃什么苦,还在从事力所能及的劳动,既养身也养生,一旦出来,既无事可做,也没脸见人,反而对分体不利。指望陆伯达出来做公司顾问,不现实,也不可能,他是受贿卖官的典型,年龄也大了,能做什么呢?不仅不能做什么,还会起副作用,因为谁和他接触,谁就说不清和他的关系。市里任何部门的干部,现在是冉从文的部下,升降都是冉从文说了算,大家为了避嫌,也要和陆伯达保持距离。陆伯达在台上的时候,公司都没有得到过他的好处,他退出政治舞台了,反而倒要依靠他?
“把最近一个星期的市报送过来。”陆仲达站在办公室门口,对信息部的人说。
八
“最近仲达的生意做得怎么样啊?”钟吉安打电话问方惠。他最近没有陆仲达的任何消息,不知道羽绒服推销了多少件。他更不知道哪些地方推销了,哪些地方没有推销,不搞清楚,万一冲突了,就有可能坏事。
方惠那边的人很多,她埋怨陆仲达说:“他做生意?他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
“你对舅舅保密啊?”钟吉安不相信方惠不知道,方惠是很精明的人。他说:“我又不去吃大户。”
方惠不高兴地说:“那你打电话问问他吧。”
钟吉安知道这些就足够了,嘴角发出一个掌握一切的微笑。他似乎看到陆仲达正在紧张地和方方面面联系。有冉从文的支持,南宫市会路路畅通。他还是从边缘着手,找他工作了大半辈子的玉林乡。
“这件事,是冉书记点头的。”钟吉安说。他熟悉的乡长不在,接电话的是他不大熟悉的乡党委书记马恩民。
马恩民原来是团市委书记,到玉林乡工作属于锻炼性质。他委婉地表示不相信钟吉安的话:“冉书记是很谨慎的。”
“正因为谨慎,才没有发文。”钟吉安说,“也就是三五百件衣服,玉林乡的底我是知道的,这点钱,伤不了筋骨。”
马恩民老练地说:“说老实话,无论出多少钱,钱总不是问题,问题是……这事不是小事啊。”
“那你看什么时候……”钟吉安争取说。
马恩民侧面提醒钟吉安的身份说:“你看是不是这样,我们再考虑一下。你上班了吗?有消息我打电话到你办公室。”
“……我在家养老钟吉安满脸发烫,脸皮仿佛被烫坏了似地疼痛。他放下电话,把马恩民痛骂了一顿。现在的年轻干部比中老年干部狡猾、狠毒,中老年干部有时候还讲情面,有时候还坚持原则,但年轻干部只讲利益,有奶便是娘。他想了想,给陆仲达打电话,让陆仲达给马恩民施加压力。
陆仲达正在接市政府办公室的电话。
电话是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郭庆打来的。副市长后面都跟一个副主任,郭庆跟副市长李兆林。他说请陆仲达参加中小学冬季田径运动会的预备会议。
“市里决定,你进组委会。“郭庆说。
“谢谢想到我,谢谢想到我。”陆仲达嘴上偷快地答应,心里怨声载道。这种电话给他面子,实际上是要掏他口袋里的票子。他非去不可,否则在市里会渐渐没有位子。
钟吉安把电话打了进来。陆仲达和公司信息部的小汪同时拿起话筒。他听是钟吉安的声音,就向小汪使了一个眼色,小汪会意,说陆总在。
“陆总人呢?”钟吉安问。
小汪说:“我不知道,你打他的手机。”
陆仲达赞许地向小汪点点头,把手机关掉。
中小学冬季田径运动会的预备会议在市政府会议室举行,市教委主任主持,李兆林讲话。像李兆林这样以特殊身份进人市政府的人,一般都适分管教育、卫生和体育。预备会议讨论了几个问题,其中之一是服装。乡镇教委负责人提醒说,各学校都有比赛服,为了减轻负担,服装就不要再准备了。
“我知道各学校的情况,比赛服都有。”李兆林说,“但是运动会是在冬天开,比赛服外面穿什么?现在强调素质教育,我们要给教练员、运动员一点甜头,给他们每人发一件羽绒服。”
“啊去吔!啊去吔!啊一一去吔!啊一一去它!”陆仲达受了羽绒服的刺激,鼻子四周弥散着鸭毛的臊味,条件反射似地连打四个喷喽。
四个响亮的喷嚏,把大家打得胆战心惊。
“对不起。”陆仲达揉着鼻子说,“鼻炎。”
一个乡教委主任微笑着问了一个尖锐而敏感的问题:“谁出钱?”
“每人一百块钱的标准,大约要三千五百套,也就是三十五万。钱,市里出一点,乡里拿一点,学校筹一点,社会各界捐一点。”市教委主任说。
几个企业负责人知道该发言了,有人说出一万,有人说五千。一圈下来,组委会有了十二万。
陆仲达看这几天的报纸,是希望能看到什么适合他捐助的消息。他要迅速引起冉从文的注意和好感,只有走这条捷径。现在是一个机会。他想把这三千五百套的服装业务接过来,他不想每件赚三十了。他说:“我们公司给每件出三十块钱,一共出资十万零五千块。”
陆仲达的表态,使得资金缺口很小了。他的话立即赢得大家的掌声。他忽然觉得有些说不过去,实际上他并没有捐助一分钱,只是没有赚。他又说:“我们公司再出资两万块,作为运动员破畨市纪录的奖金。”
李兆林离开座位,走到陆仲达身边握手。
陆仲达还是不好意思,因为运动员要破省市纪录几乎不可能,这也就等于他的两万块钱出不去。他还想说苒捐些什么项目,话到嘴边又改变了主意。他意识到自己是开公司的,不是办慈善机构的。
“服装的事,谁来负责呢?”李兆林问。
会场上一阵沉默。不少人想负责,因为一经办,就有可能拿回扣,也正是有寸能拿回扣,使得想负责的人不敢开门。还有一个不敢开口的原因是,虽然这家捐这么多,那家捐那么多,但都是口头支票,把钱全拿到手,要费不少工夫。
陆仲达就是在等大家沉默,他抬起头,好像知难而上地说:“那就……我来吧。”
大家没有意见,有意见也不敢提。陆仲达在市里是说一不二的人,而且他出钱最多,谁要是和他争,他只要把十万零五千钱块钱迟拿出来几天,就能让谁急得跳楼。
陆仲达没有把参加会议的事告诉钟吉安。什么都向钟吉安汇报,钟吉安就成他的老板了。家里的电话都是方惠先接,只要是钟吉安的电话,方惠就说陆仲达不在。
“他到哪里去了?”钟吉安问。
方惠说:“不知道。我也在找他呢。他能到哪里去呢?”
钟吉安打陆仲达的手机,不是没有人接,就是关机。陆仲达仿佛消失1一。他以为陆仲达已经把五千件羽绒服全推销了,马上给监狱的印宝全打电话,印宝全说陆仲达一直没有消息,还反过来问他羽绒服的事怎么样了。他又以为也许是陆仲达推销不顺利,知难而退,当然,也许是冉从文不同意帮忙。如果是这样,陆仲达也该和他通气,不该杳无音信。眼看就要到手的钱没了着落,他心里很着急,随手抓过一张报纸,无意中看到一版登了一条消息:市中小学生冬季田径运动组委会成立,市委书记冉从文、市长周信远任组委会名誉主任,主任由副市长李兆林担任。
“这个狗日的!”钟吉安嫉妒地骂道。他认识李兆林。李兆林是玉林乡刘河村人,七七级大学生,毕业后在第一中学做教师,后来成了特级教师,再后来就是副校长、县教育局副局长,撤县建市后当选为副市长。李兆林的父亲去世,他正好随代表团在美国考察,丧事是钟吉安派人帮着操办的。
“狗日的!”
钟吉安翻到李兆林的电话号码:“李主任,恭喜啊!”
李兆林被“主任”的称呼吓了一跳,他以为是谁得到消息,冉从文要安排他到市人大当副主任。人事上的安排,一般都是当事人最后知道内情。他本来一心一意做教师,希望桃李满天下,没想到会有走上仕途的机会。既然走上仕途,尝到人在仕途的甜头,他就希望能一直走下去。他紧张而谦恭地问:“你是谁呀?”“是我呀。姓钟,名吉安。”钟吉安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