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仲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南宫市,大家都认为他像马蜂,是一个不能碰的人,实际上这是片面的看法,如果有人真有本事,他也会心悦诚服,甚至会不惜代价拉拢对方人伙。他觉得以前不把钟吉安放在眼里,实在是不应该。他由此推断,市里像钟吉安这种老谋深算的人不在少数。他拿过钟吉安的公文包,抽出那份协议书。
钟吉安想夺,但是来不及了,也不敢,连表情都不敢愤怒,只奸微笑着,似乎对此早有所料,并不在乎。
陆仲达把每月15划去,写上2,又在自己的那一份上照样划去、写上。
钟吉安先是愤怒,再是恐惧,接着惊讶,然后高兴。但他没有让这些流露出来,还是微笑着,好像这些应该是他的所得。
六
南宫市委常委平均年龄四十七岁,三十八岁的市委书记冉从文在其中显得很年轻他喜欢晚上临睡前跑步,这是读中学、大学和研究生时养成的习惯。上学绕操场跑,工作后顺大街跑。他调到南宫市,住房还没有解决,他和爱人、儿子暂时住市委政府招待所“南宫饭店”的一个套间和一个标准间。这里离操场远,大街上坑坑洼洼、忽明忽暗,不适合跑,而且公安部门也不同意他深吏半夜在大街上跑步,因为南宫市形势比较复杂,怕他万一遭什么人暗算。在大市,一个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只是一个副处级,很普通,没多少人认识他。现在他虽然只是提了半级,却是南宫市最高首长,连讨饭的都认识他只要不出差,不管刮风下附,他睡觉之前就顺着砌宵饭店的水泥路跑。南宫饭店地方不大,但环境幽雅,水泥路在树丛、花丛中曲里拐弯,跑遍:也能让人喘气。
冉从文刚开始跑的时候,市委办公室的年轻同志也跟着跑,有保护他的意思,但只坚持了几天。因为要跟他跑,就必须等他下班,一个市委书记什么时候下班很难掌握,大家在饭店等,浪费时间,也影响家庭和第二天的工作。再说,水泥路如同羊肠小道,儿个人无法挤在一起跑,深夜一个接一个跑,不像是锻炼,倒像是在拉练,既别扭也滑稽。
吃过晚饭,陆仲达在南宫饭店开了一个套间,边和几个朋友打麻将,边等冉从文下班后跑步。钟吉安不便打麻将,躲在里间观察动静。饭店的住宿区、娱乐区和餐饮区是分开的,钟吉安的目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能从这里看到餐饮区闪动的霓虹灯,看见一辆辆车红着尾灯进进出出,偶尔也能听见关车门的“嘭”声沉闷而有气派。闱宫饭店在南宫市不是最高档的,但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吃住的,它代表一种身份,一种地位,甚至一种荣耀。他能想象得出餐桌上的情景,他以前晚上经常到这里来。他不喜欢唱歌跳舞,不喜欢桑拿,只喜欢在家泡浴缸,没有兴趣玩小姐,但他喜欢吃。他觉得,一切都是次要的,都是虚假的,吃进肚子才是真的,才真正属于自己。而且,只要能吃得下去,吃进去舒服,就说明自己身体的各个部位都正常,这年头没有什么比身体好更重要的了。他晚上的应酬很多。即使没有应酬,他也会到这里来,只要到这里来,总能找到位置;即使找不到位置,总经理也会拉他到办公室,专门做几个精细的菜。现在他上不了餐桌了,就连进来都是偷偷摸摸的。他心里不服气,也很不平。说他贪污,他不会否认,但如果说南宫市只是他贪污,砍了他的头他也不承认,比他厉害的人多得是。其它不说,就看他们手上拿的香烟,都是“中华”牌的,这种香烟三卜多块钱~包,一天一包,一个月就是一千块钱,他们不贪污不受贿怎么抽得起?这种心态派遣出去的目光,就像利剑,或者像火焰喷射器。
半夜十二点,南宫市一号车“奥迪”开到南宫饭店门口。
冉从文到任不久,各方面情况要摸,各方面知识要学。他过去是组织部副部长,分管农村的组织和干部工作,比较单一。现在不同了,现在要负责全面工作,千头万绪,事无巨细,一举一动都在几十万人的眼里。他比较沉稳、冷静,不轻易表态,不轻易拍板,在市领导中自成一格。下级对新的上级,一般都要先隔着一段距离观察一些时间,再接近上级,琢磨上级,吃透上级,直到把握11级。南宫市的人不知道冉从文的风格是组织部的风格,以为他城府深,让人难以捉摸。大家无法了解他,只好找机会接触他,让他了解自己。
最近,南宫市的乡镇领导、部委局办领导,包括市四套班子领导,排着队预约找冉从文谈心,表白自己正派,为工作得罪过不少人,同时表白自己没有向陆伯达行贿,最后表白自己坚决拥护他,将尽心尽力地工作,虽然自己能力有限,但不给他添乱总是能够做到的,也是必须要做到的。看到大家向他表态,尤其是肴到头发花白的人向几乎是晚辈的他表态,他心里诚惶诚恐。当然他不会把惶恐表现在脸上,他用客气、热情和诚恳报答来人的表白,一次一次地说初来乍到,年轻,没有基层工作经验,没有全局工作经验,恳清大家多帮助,多指点,多批评,也恳望大家多原谅,多理解,并且一次一次地暗示,干部暂时不会有什么调整。没有时间谈,即使谈也没有气氛,这些话只有晚上谈。外面是黑的,屋里亮着,两人一坐就是促膝谈心的姿势,一谈就是一个晚上。谈的次数多了,他不再惶恐,客气、热情和诚恳也就更自然,和他谈的人都满意而归。如果偶尔一个晚没有人找他,他还会不习惯,甚至会在心里排谁还没有来谈。
今天晚上顼约的是副市长李兆林。前几年,市里几个民主党派的主委年龄偏大,过了进入市政府领导班子的年龄线,无党派人士、特级教师出身的李兆林当选为副市长。无党派人士的身份使他得益,但现在也使他不安心,因为市里几个民主党派的领导班子调整了,老主委退居二线,新主委都颇具实力,他没有党派,分量顿时就轻了。冉从文因为临时要接待路过这里的省新闻单位的几个记者,谈话只好取消。
冉从文怕惊动在饭店里消费的人,在门外就下了车。他上搂换了运动装下来,敷衍7事地做了做准备动作,顺着水泥路跑着。他隐约能听到餐饮区传来的哄闹声。他不喜欢大吃大喝,但他不反对大家这样做,他也没办法反对,吃喝风全国都刮,南宫市不是世外桃源。大家能大吃大喝,有机会、有必要大吃大喝,说明各方面都在正常运转,如果大家一下班都回家,饭店、宾馆和娱乐场所全关门,那南宫市就像一个人一样死定了。江山吃不倒,不吃江山却有可能倒。慢跑到后面,他听到了娱乐区的歌声和打击乐的声音。他从这些声音中听出了踏实,如果到处是打架斗殴的声音,是爆炸的声音,那他这个市委书记对上和对下都没办法交代。他跑了一圈回到原地的时候,看到陆仲达站在他面前。
“冉书记。”陆仲达笑吟吟地站在灯光下。
站在灯光下是钟吉安出的主意,这样可以不惊吓冉从文。
冉从文到任的第一天就见过陆仲达。当时,他乘坐的南宫市一号车“奥迪”经过城南的路边市场,陆仲达挂南宫市黑牌照的一号车“奔驰”从对面开过来。两车相迎,路窄,不能交错,只能有一方后退,而任何一方后退都是丢面子的事。两个一号车的主人都是有面子的人,也都是不能丢面子的人。这时候,陆仲达毫不犹豫跳下车,挥手让自己的“奔驰”向后退。冉从文不知道站在路边的是谁,他从奔驰、黑牌照、一号车上判断车主是一位外商,或者是一位很有经济实力的内地商人。戴着墨镜的他摇下车窗,向陆仲达摆摆手笑笑。同车的市委常委、市委办公室主任告诉他,站在路边的是陆伯达的堂弟。他回头透过车后的玻璃又认真看了陆仲达一眼。
“我们见过。”冉从文热情地伸出手:
陆仲达赶紧用双手接过冉从文的手。他想不出是在什么场合和冉从文见过面。他已经忘记那天他主动下车比路,也不知道车里坐着的是接替陆伯达的冉从文。他当时让路,只是觉得自己再财大气粗,也不能和当官的作对。:当官的即使什么本事也没有,―个电话也能让你哭笑不得、手忙胸乱,甚至走投无路,当然也能让你柳暗花明、起死回生。
“有什么事吗?”冉从文微笑着问。
陆仲达想说陆伯达在监狱的情况、监狱希望推销羽绒服的事,但是,他忽然觉得说出来会让冉从文为难。设葑处地为冉从文想一想,冉从文真地很难,市委书记能把市里所有的事情摆平,能解决市里的一切问题,但是在这种问题上不好开口。一个市委书记会为了给受贿卖官的典型减刑而明目张胆地出力,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冉从文凭什么铤而走险?如果他说出来,冉从文不会知道点子楚钟吉安出的,还似为是他陆仲达幼稚可笑。冉从文如果客气,会婉言相拒;不客气的话,一句话就能把他顶得下不了台。
“没有事,我正好有一个客户住在这里。”陆仲达改口说。他这样一说,表情和内心都坦然了。
“有事尽管说冉从文点点头说,“南宫市的经济,有劳诸位了:
“哪里哪里。”陆仲达谦虚地说。
冉从文忽然问:“陆书记怎么样?”
“他……”陆仲达觉得要比冉从文把他和陆伯达区分开来,“我最近没有他的消息。”
“有空去看看他嘛。有什么事,你找我。”冉从文和气地说。
他用力摇了摇陆仲达的手,然后得体地分开。
陆仲达好像忘记了晚上的任务,恋恋不舍地回到房间。求人总是要低人一等、低三下四、低声下气,他宁可推销不掉羽绒服,也不想与冉从文的第一次交往变得俗不可耐。他下楼的时候,麻将就结束了,打麻将的人也撤了。房间里的乌烟瘴气还没有散去。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钟吉安,有些慌。他先没有理睬钟吉安的眼神,装出迫不及待的样子,把一扇一扇窗子推开,再打开门,又倒掉烟灰缸里的脏东西。
钟吉安躲在窗帘后面,看陆钟达按计划和冉从文见面。他听不见他们讲什么,但看出他们谈得很投机,他们握着的手直到最后才分开。他很高兴,踌躇满志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以为陆仲达上来后不说话是故意卖关子,所以也不问,一问倒显得自己不成熟。
陆仲达渐渐平静了。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好慌的,他是老板,钟吉安只是他的雇员,或者充其量只是他的顾问,他没有必要把什么都告诉钟吉安。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公事公办地对钟吉安说:“就这样吧。天不早了。”
“我……”钟吉安一愣,“你……”
陆仲达说:“你睡里面床上,我马上还要回去”
“你……和他谈得怎么样?”钟吉安忍不住问。
陆仲达看看钟吉安期待的脸说:“说了。他要考虑一下。”他拿起包说,“看得出,他比较为难。”
“可以理解。”钟吉安说,“钱不多,但事不小。”
“他说我和他见过面。”陆仲达岔开钟吉安的话题说。
钟吉安没有接陆仲达的话,陆仲达说走就会走,他必须抓紧时间把关键的话交代清楚:“你这几天什么地方都不要去,就在办公室里等冉从文的电话。”
“那你呢?”陆仲达问。
钟吉安说:“我在家里等你的电话。”
陆仲达在办公室里等了五天。他还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老老实实呆过这么长时间。他明知道冉从文不会打电话来,但他要装出等待的样子。其实,他这时候不是在等冉从文,是在防备钟吉安的电话查询。他度日如年,靠回想和小姐在一起的情景打发时间。五天过去了,钟吉安没有消息,但他感觉钟吉安就藏在话筒里,随时都会跳出来。他忽然想,如果当时对冉从文说清楚,冉从文又会是什么反应呢?他后悔起来,自己自作聪明临时改变主意,实在莫名其妙。他向来无拘无束,现在被见不得人的钟吉安堵在屋里,既感到窝囊,又对钟吉安充满了厌恶和憎恨。
七
钟吉安最近经常不在家,而且不在家的时间很不规律,有时候是早上出去、深更半夜囬来,有时候是晚上出去、第二天早上回来,有一天居然彻夜不归,坚持了一段时间的早锻炼也取消了。即使在家,他也是常常苦思冥想,或者抱着电话机偷偷摸摸说话。他老婆很快就发觉情况异常,并且马上看出他眼睛里有东西,他的眼神忽闪忽闪。
“你不要做丢脸的事啊!”老婆以为钟吉安在外面玩“三陪”。她在外面的时间长了,听到的、看到的也多了,都是表面上波澜不惊、实际上惊心动魄的事。晚上在家的男人很少,他们真地那么忙吗?如果真忙,南宫市早到小康水平了。一百个下班不归的男人,有九十九个是在外面玩,什么都玩,而玩得最多的就是“三陪”。打麻将赢了好说,输了没法开发票报销,要自己掏钱;唱歌跳舞,既累,又没有实质性的内容。玩“三陪”最好,出的力和唱歌跳舞持平,出的钱可以报销。她先是不相信钟吉安在外面有这些事,因为钟吉安的腰不好,钟吉安连翻身下床都困难,还能做什么?但她听说,男人也是可以不用腰的,一切交给女人办。钟吉安一定是因为没有前途,就陂罐子破摔。她有些紧张,倒不是怕钟吉安会不要这个家,是怕钟吉安乱花钱,更怕他再一次丢全家人的脸。
钟吉安理直气壮地说:“我做生意,凭本事吃饭,丢什么脸?”他出事之后,在家还是第一次把口气放得这么硬。
“你做什么生意?”老婆惊喜地问。
钟吉安说了和陆仲达合伙的事,还给她看了和陆仲达签订的合同。
“你和他做生意?你不被他卖了就算老天有眼了!”老婆字不多,看得似懂非懂。
钟吉安内心的一根隐秘的神经被老婆说动了:“怎么呢?”“生意人和你一样,靠得住吗?”老婆说。
钟吉安疑惑地问:“我怎么靠不住?”
“你靠得住?”老婆讥笑着说,“你要是靠得住,陆书记也不会栽在你手里“你这是什么话?他是栽在共产党手里!”钟吉安恼怒地说。老婆说:“你问问陆仲达有没有消息。”
“还没有消息吗?”钟吉安打电话问陆仲达,故意在语气中含着不满,仿佛已经掌握了某些关键情况。
陆仲达很反感有人对他说三道四、指手画脚。他压住火说:“没有!”
“怎么可能呢?”钟吉安说。
陆仲达立即放下电话机,稍一迟疑,他就会破口大骂。
“没有,他说没有。”钟吉安说。
老婆从钟吉安不自在的脸色上,看出陆仲达的话不友善。她气呼呼地说:“你等他做成生意和你分红啊?做梦!你也去联系啊!你也去打电话啊!你不是说冉书记都知道了吗?你不抓紧,市场就被他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