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立即推门下车,猎狗似地钻进树林。陆仲达想了想,把不锈钢保温杯抓成随时能砸出去的姿势,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钟吉安站在一块石头上举目远眺,悠闲自得、欣赏风景的样子。在灿烂的阳光下,幽静的老君山生机勃勃。陆仲达乘车去监狱,他就一直坐在路边的灌木丛后。他看见汽车开了过来,但是没想到车会从他面前急速开过去。他猜到出师不利的陆仲达是想耍弄他。“狗日的!”他没有像陆仲达想的那样蹿出去、奔过去,而是继续躲在路边静观其变。他知道陆仲达还会退回来寻找,陆仲达有时候胆大包天,有时候胆小如鼠。汽车果然退过来了,他离开路边,站到一块石头上。这里既离路边有一定距离,又能让陆仲达和司机容易找到。
“回去。”陆仲达很恼火,轻声对司机说。他想让钟吉安来找他们。司机收住脚,放轻动作倒退。
但钟吉安及时地回头,假装偶尔看到他们说:“哦,来啦?”
陆仲达示意司机回汽车上,自己朝钟吉安走去,钟吉安毕竟是自己的长辈。钟吉安问了他进去的情况,说:“印主任是收礼的。”他嘲讽地笑笑,没有答话。他觉得用不着答这个愚蠢的话。钟吉安问:“你不是给了他一条烟吗?”他一愣,恍然大悟。钟吉安继续说:“你给他一整条,他不收,你给他一条散的,他收下而且,这是一个信号,他还会收更大的礼。”
“为什么?”陆仲达问。
钟吉安问:“你上回送,是送给集体,谁也不敢收,万一领导之间不团结怎么办?万一哪个领导举报怎么办?何况他们几个领导不能一人摊到一条,你总不能让他们每人分几包吧?那样太掉价。”
“你送礼、收礼,搞出经验来了。”陆仲达半佩服半鄙视地开着玩笑。
钟吉安说:“你给他打电话,约他晚上吃饭。”
“他要是不出来怎么办?”陆仲达打开手机问。
钟吉安说:“他要是不出来,那些钱我一分也不要。”
陆仲达这次出来之前,钟吉安给他出主意,要他分别给几个乡镇领导打电话,说准备去探望陆伯达。
“我这不是敲竹杠吗?”陆仲达问。
钟吉安说:“他们也该出出血。陆书记把他们全保下来了,不能只是让他们享福,让陆书记一个人受苦。”
乡镇领导似乎一听就明白了,悄悄派人送了一些钱给陆仲达。潮河乡的乡长还对陆仲达说:“如果有开销,带发票回来。”陆仲达把钱分成七份,每份两千,还剩六七千块。
陆仲达根本就没有准备分一些钱给钟吉安,但经钟吉安这么一说,他倒不能独吞这些钱了。他厌恶地看着钟吉安那张庸俗不堪的南瓜脸,在手机的键盘上按下印宝全的电话号码。印宝全很坚决地推辞,陆仲达就像被人当众打了一巴掌一样难受。但是,就在陆仲达作最后一次努力的时候,印宝全勉强答应了,定好晚上七点在监狱门口等他。
陆仲达松了一口气,就把得意露在眼角、嘴角的钟吉安上车。汽车不能一直停在路边,否则会引起别人的怀疑。车开进城,住下来,吃午饭,休息,傍晚到很有名气的“波罗地海娱乐城”订座。七点钟,陆仲达在监狱门口接到印宝全,但印宝全到交通警示牌下就要求下车。
印宝全把陆仲达带到路边说:“你不是要谈事情吗?就在这里谈。”
“都订好了。”陆仲达看看黑黢黢的老君山,有些恐慌。
印宝全说:“就在这里谈吧。”
“如果……”陆仲达把两个信封塞到印宝全的口袋里。塞两个信封,是他在刹那间的主意。他说:“如果……减刑……”
印宝全对陆仲达的动作好像毫无察觉:“陆伯达在南宫市的威信怎么样?”
“没有话说!”陆仲达说。
印宝全想了想说:“让阽伯达现在出去是行不通的,这个案子有影响,你不是不知道。”
“那一”陆仲达问。
印宝全说:“我们商量了一下,准备让陆伯达帮忙推销羽绒服陆仲达立即由羽绒想到了鸭子,五脏六腑跟着一阵蠕动。他意识到天气正越来越热,而穿羽绒服的冬天还很遥远,问:“现在……推销?”
“当然不一定要现在。”印宝全说,“推销完,讨论保外就医或者减刑就好说了。”
“推销多少件?”陆仲达在黑暗中看不清印宝全的面孔,但能看得见他闪着亮光的眼睛。
印宝全说:“大约五千件。”
“五千……就五千件。”陆仲达简单地算了算,“夏天之前解决问题。”
“那就这样。”印宝全说着伸出手。
陆仲达握着印宝全的手说:“我送你回去。”
“不了,我正好散散步。我天天这样。”印宝全说。
陆仲达看着印宝全远去。全市近八十万人,平均一百六十人才摊到一件羽绒服的问题应该不是很大。他向黑暗中的老君山吹了一个轻松的口哨,但喷嚏随之而来。他慌忙蹲下,低头,双手拢住鼻子,将四个喷嚏的音量控制在最小的程度。因为气流不顺,他的咽喉像被撕裂了似的生疼。
五
天说热就热。这种天气不动还好,一动就出汗,是那种微小的汗,似有似无,像春天的毛毛雨。在这种天气里,衣服穿得一天比一天少了。讲究的男人刚穿西装打领带,紧接着只好脱了西装光穿衬衫。他们依然打领带,但坚持不到中午就捋起袖子,而领带早就解开了,因为脖子被箍得很难受,汗凝在那里,腻腻的,黏黏的。有些人衬衫不天天换,有些人夭天换但不天夭洗,再穿到身上,就散发出一些馊味。一些讲究的女人,在寒冷的季节就盼望能穿套装,但套装穿到身上没几天就得脱下。她们不甘心,不约而同地继续穿,并且都从对方身上寻找到勇气。套装天天换,当然不能也不宜天天洗,结果汗黏在衣服上,味道不正。她们就在腋下、脖?下、胸前喷洒香水:经常是这样,她们踩着高跟鞋款款走来,香气扑鼻,但经不起琢磨,仔细一闻,一股异味在香水味中像游丝一样顽强地飘动。
陆仲达坐在公司的总经理办公室里。办公室开着空调,这样一来,他就能衣冠楚楚。他与欢自己在工作和日常生活中衣冠楚楚,他知道这是一个人素质的体现。他没有读过比高中更高层次的学校,因此特别注意自己的外表。从陆伯达出事到现在,他在一个人的时候都是闷闷不乐,现在他有些踌鐯满志,手指在油光可鉴的老板桌上弹着。公司不景气,已经没有几个人。最多时公司有五十三人,分六部两室。这在南宫市算是很大的公司。有些人是冲着他和陆伯达的关系来的,陆伯达即使不帮陆仲达的忙,外人也会顾忌这种关系,在乎这种关系,他们做生意就顺利一些,现在陆伯达被关进监狱,不仅关系没有了,还会被这种关系牵连,他们陆陆续续走了。他们能千,在哪串’都能找到活干。剩下的基本上是一些在什么地方都能混,但在什么地方都混不好的人。陆伯达在位的时候,他们打着他的旗号到处说,到处跑。他们一般谈不成仆么,但能制造声势,有时候还能扰乱视听,好像陆仲达路路畅通,生意兴隆,其他公司都不行。现在他们还在说,还在跑,好像公司根本用不着东山再起,而是依然欣欣向荣、财源茂盛。其实,从陆伯达出事到现在,公司一笔生意也没有做成,还被浙江温州的一家公司骗去一辆“东风”牌卡车和一卡车连衣裙。浙江温州的那家公司让陆仲达送货,司机把货送到了,那家公司说第二天给钱,司机打电话问陆仲达行还是不行,陆仲达说行,让司机住进旅馆里。第二天,司机去拿钱,公司和卡车都不见了,还得自己掏住宿费。他没有怪罪司机,只是要求司机守口如瓶。最近几个月,公司是从账上往外划钱发工资、开销。公司是他的,这就意味着是动用他的存款。他虽然心疼,但面子不能不要,不仅发工资,还发奖金,而且三天两头去饭店。他愿意清客,让别人喝他的,吃他的。最近,他连续两次去老君山监狱,手上凭空多了近两万块钱。他拿出其中的八千,分成六百、四西、二百等几个等级,发了这个月的奖金。现在生意都好做,公司职员能拿到全额工资就不错了,陆仲达居然还发得出奖金,确实让人刮目相看。‘前天和印宝全分手后,陆仲达连夜赶间了南汽市。钟吉安追问他谈得怎么样,他阴着脸不说话,实在被遥得没有办法,他就说:“听你的,屎都吃不到热的。”好像他上了印宝全一个大当,受了天大的委屈。
钟吉安猜想陆仲达有什么事情隐瞒他,但不知道详情,何况也有上一当的可能,他不好再说什么,连分钱的话也不敢提。
陆仲达不是想独吞这笔钱,而是不想让钟吉安插手这件事。他要一个人把陆伯达弄出来,既是要显示自己的价值,也想让陆伯达后悔当初对他的公司的所作所为,还希望不让别人小看陆家,以为陆家没人,从此一蹶不振。同时,他也知道,陆伯达出来后,会对他的公词产生积极的影响。陆伯达以前在位,不好轻举妄动,现在无官就无所顾忌,观念上应该要更新了,会在方方面面帮助他。他已经从一些乡镇领导给钱这件事上,估算出了陆伯达的威望。
陆仲达考虑成熟了,立即拿起电话机,准备给几个人打电话。应该说,公司成立后,他考虑的更多的是宏观和协调一些关系,他不具体操作,他也不会具体操作,被温州人骗就是他不会操作的结果。
电话铃突然响了。
“五千件羽绒服是多少钱?”电话那头是钟吉安。他怕陆仲达会扔话筒,所以开门见山。陆仲达一愣:“多少?”
“三十五万!”钟吉安说。
陆仲达又是一愣:“这么、这么多?”
“一件七十,五千件,你算吧。”钟吉安漫不经心地说。
陆仲达忽然想到自己的疏忽,他当时一口答应下来,并没有问价格,他也没有想到会需要这么多钱。
“五千件,哪家企业和机关肯出钱买?企业、机关出钱后怎么向上向下交代?现在企业都困难,机关的日子也不好过。”钟吉安停7一下,让陆仲达有一些时间思考他的话。他喝了一大口水说:“再说,你想过没有,全市有五千人突然穿同一个牌子的羽绒服,会是什么样子?”
陆仲达站了起来:“你……你怎么知道的9”
钟吉安当初保外就医,荇一层手续要在印宝全那里办理,因此认识印宝全,也知道印宝全的为人。前天,他跟着去省城,充当的是参谋的角色,有些事情实际上就是他在拿主意,最后却被陆仲达甩了,陆仲达一点情况不向他透露。他就像一个老拳王不被街头的泼皮无赖重视一样感到恼火和悲伤,但随即他又像拳王听到数字一样振作精神。他不甘心被冷落,他必须要让陆仲达尊敬他,而且,他也要借助陆伯达开辟一个新的天地。他这辈子也是比较硬的,除了希望调进城而向陆伯达行贿之外,他还没有向任何人卑躬屈膝过。他借口向监狱汇报思想,很顺利地从印宝全那里打听到了这些情况。他猜到打着如意算盘的陆仲达慌了神,笑笑说:“我也是有关系的,否则也不会那么快就出来。”
陆仲达从来没有这样被一个人了如指掌,背后的汗向下流。他被温州人骗,也没有这样紧张、惶恐和气愤。按他的脾气,他会对着话筒破口大骂,再把话筒摔掉,然后亲自出马或者派人去找对方论理。但现在不比从前,而且对方还是长辈,何况对方说的没错。他软下口气问:“你说怎么办?”
“晚上你用车来接我去你那里。”钟吉安不动声色地说。
整个白天,陆仲达都犹豫不决,矛盾重重,直到晚上八点才决定去接钟吉安。他愿意被一个人捏着,但是,现在他孤立无援,他不能改变现实,只有改变自己。钟吉安的脚步声响在楼梯上的时候,陆仲达已经准备好笑脸,为他泡好一杯绿茶,再给自己冲了一杯浓浓的咖啡。
“这件事,只有依靠组织钟吉安小心地把自己放进沙发,似乎劲用得大一些,腰杆就会断裂。
陆忡达微微一笑:“有困难找组织,那是你们,所以你们都变得愚蠢了,迂腐了。我到哪里去找组织?我从来就不曾有过组织“组织是干什么的?就是让人找的。不找白不找。”钟吉安把浮在水面的几片茶叶吹沉。
陆仲达说:“找了也白找“我有条件。”钟吉安喝了一口水,正经地说。
陆仲达问:“什么条件?”
“获利的百分之二十给我。”钟吉安说。
“获利?”陆仲达以为钟吉安要分乡镇领导送的钱,“哪里有利获?钱都派7用场,这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保证你有利可获。你还要答应我,让我做你公司的顾问,每月给我开一千五百块钱工资。”钟吉安从公文包里拿出两张纸说,“这是协议书。我已经签字了,你要是同意,你也签一个陆仲达来不及和钟吉安绕圈子。两国友好条约都可以撕毁,何况这种不发生法律效应的协议?他草草地看了看,拿笔写上自己的名字说:“答应就答应。你说。”
“我现在也不同以前了,要靠劳动致富,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钟吉安把其中的一张纸叠好放进公文包,“一件羽绒服卖七十,你可以提价,每件赚三十。五千件就是十五万,你拿十二万,我拿三万”。
陆仲达把咖啡杯重重地旭在桌上:“七十块都难卖,你要卖一百?”
“所以你要找组织。”钟吉安说,“只要组织上有一个说法,你即使是卖二百也没有问题。当然,组织给说法不一定是发红头文件,有个默许就行了。”
“这种事情,哪个组织也不会给说法的。”陆仲达承认钟吉安的说法有道理,但要获得组织的说法几乎没有希望,他看着钟吉安的公文包,似乎要用眼神把那张协议书扒出来。他猛然觉得像又被温州人骗了一次,怒火一下子顶开了他的嗓门:“他妈的!”钟吉安以前没有和陆仲达有多少实质性的接触,现在明白陆仲达的确是草莽,说得不客气一点,简直是草包。陆仲达能做成生意,主要还是靠陆伯达的牌子,否则恐怕寸步难行。他不能和陆仲达来硬的,不然的话自己很可能要被人从这里抬出去。有了这样的结论,他反而心定了,表情和动作都从容不迫起来。等陆仲达觉得火发得有些无聊了,他才继续说话。他要陆仲达去找冉从文。他分析,一个人要当好官,坐稳位置,当然要靠上面的提拔、庇护,但是绝对离不开下面的支持、帮忙,甚至是哄抬。冉从文初来南宫市,两眼一抹黑,举。无亲,正想做些亲善的事,表明他是懂人情世故的人。这个时候去找他,正好给他提供一个这样的机会,即使他不想做,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不会明目张胆地反对,因为一反对,就等于是他不让陆伯达提前出来,他就可能在大家心目中失分。
陆仲达仔细地看着钟吉安,眼神怪怪的,看得钟吉安不自在起来。他突然笑着说:“舅舅,你这么精明,神机妙算,怎么把我家老大卖了?”
“老实说,我以为我交代一点,不会影响陆书记什么,陆书记是骚多不怕痒,却能给我减轻一点。”钟吉安的眼皮一会儿抬起,一会儿耷拉,表情复杂,“我也怕陆书记会主动交代。”他转换话题说:“我是你舅舅,你比我晚一辈,陆书记是你的堂兄,他也应该比我晚一辈!”他觉得很好笑地说:“你看你看,在官场上,六亲不认,只有上下级,现在退下来,就什么都想到了,退一步不仅海阔天空,而且什么都有了人情味。”
“万一牵连了冉书记,怎么办?”陆仲达担心地说。
钟吉安摊开四肢说:“不会。即使有什么事,上面也会体谅他的难处,他上面也是有人的。再说,上面也不想把陆书记怎么样,不然的话怎么会让监狱关照他?他就这么一点事,能把他怎么样?这种事情又不是一件两件,只不过他倒霉,被人带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