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境改变人,就像地位能改变一个人一样。陆伯达在陆仲达眼中苍老多了,也虚弱多了。他在市委书记的位置上,人们关心的是他的权威、权力,而忽视他的年龄和体质。这就如同看一只老虎,即使它已经风烛残年,但大家注意的还是它的皮毛和威风。现在,他不仅是削职为民,还成了阶下囚,光环全部失去了,真实的他一览无余,像一只老鸭在一夜之间没了羽毛。
陆伯达旁若无人地吃着牛肉干。
陆仲达这时候闻到一种怿味。他紧张地嗅嗅,怪味顺着他的鼻?一路向里,直往他的肺里钻。怪味又似乎进了他的胃,胃痉挛起来,胃里的东西翻滚起来。他连忙用手掌扇,但怪味分散在空气之中,挥之不去。怪味其实早就存在了,只不过他刚进来的时候没有察觉。他莫名其妙地向四周看看,看见探视室的墙角和天花板上,有许多毛绒绒的东西,他又看见陆伯达的身上和头发上有许多碎屑,一片没有梗的羽毛飘忽着,摇摇欲坠,又扶摇直上。他明白了,难闻的是鸭子的臊味。这种臊味他闻过。有一次雷雨过后,他陪方惠去菜场买菜。方惠买鸭,他在一旁等着。菜场污水横流,烂菜叶和鱼禽的内脏在水上漂着。无数的鸡鸭拥挤在一起啄食,尾巴一翘就是一泡稀屎。它们的羽毛被雨淋湿了,又被体温烘着,闷出的臊气让人头昏脑涨,他连打三个喷嚏后逃之夭夭,从此以后再也不肯去菜场,而且不吃鸡鸭。他不清楚监狱里怎么会有鸭臊味。
“你……怎么样?”陆仲达揉揉鼻子问。喷嚏在他鼻腔里酝酿、成熟,但他憋住了,他不想在这地方,在这种时候打。
陆伯达嘴张大,右手的大指和食指伸进口腔左上部,艰难地拖出嵌在牙缝里的牛肉丝,再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他说:“我不错的。”他指指管教说:“他们对我很好,真地很好。”
“谢谢你们。”陆仲达面对无表情的管教说。
陆伯达告诉陆仲达说,有关方面打过招呼,监狱里尽量照顾他,让他在羽绒车间搞宣传,具体的工作是出黑板报。他指着身后说:“我们车间就在后面。”
难怪这里有鸭臊味。
陆仲达原来准备请监狱里儿个负责人吃顿晚饭,鸭臊味使他改变了主意。他掏出五条“中华”牌香烟放到办公室,又在香烟下压了五百块钱,然后像被特赦似的跑了。
三
天刚亮,陆仲达回到南宫市。他没有回家,直接到了公司。
这时候回来最好。回来太早,进家门会吵家里人,到公司会让值班的觉得反常。值班的永远有窥视的欲望,他们当面带笑,却在背后试图看出每一个人的破绽和隐私;回来太迟,他风尘仆仆的行踪就暴露在大庭了众之下,何况他还是乘的出租车。现在正好,他就像起了一个早,似乎有急事要到办公室处理。
出租车司机不敢多耽搁,拿了钱就走。他觉得这个客人有些怪,他能拿到钱就算不错了。
陆仲达的到来让偷着睡觉的值班人员措手不及。值班的诚惶诚恐,连认真看他一眼的胆量都没有。
“你继续睡。”陆仲达边说边上楼。他刚打开办公室门,揿下饮水机的开关,电话铃就响了。
“陆书记怎么样?”电话那头低声问。
陆仲达背后一冷,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抬头看看墙的四角,仿佛要查出安排在什么地方的监控设备。他觉得这个打电话的人好像是在监控他,否则怎么会掐得这么准?他问:“你是……”
“我是钟吉安。”电话那头说。
钟吉安原来是市地税局常务副局长,明年下半年退休,因为贪污罪被判了三年。他有严重的腰肌劳损症和骨质增生症,进去两个月后就被保外就医。
陆仲达心情复杂地看着话筒。
钟吉安是方惠的舅舅。小地方就是这样,谁和谁都可能沾亲带故,谁想把谁彻底撇开都不行。陆伯达被审查后,市里有一种说法,说谢长春虽然在日记中讲陆伯达受贿,但是死无对证,只要陆伯达坚决不说,任何人奈何不了他,让陆伯达无路可走的是钟吉安。如果钟吉安不主动交代,陆伯达就不会受到这么大的牵连。还有人说,其实钟吉安根本用不着交代行贿的事,他的交代,没有减轻他一点罪过,却把陆伯达送进了监狱,还搞得市、乡、镇干部人人自危。
“你……问这个干什么?”陆仲达冷冷地问。他又觉得奇怪:“你……怎么知道我去老君山的?”
钟吉安保外就医之后,一般不敢见人,也不好意思见人。他都是每天早晨趁路上没人的时候出来锻炼身体,路上有人了,他缩回家。他那长得像南瓜的脸,不少人都认识。
“你是猫头鹰投胎啊?”老婆对他既心疼又厌恶。
钟吉安讪笑着说:“猫头鹰是益鸟,专抓田鼠、黄鼠狼。”
“我看你快成田鼠、黄鼠狼了。”老婆指着他骂,“你敢光明正大走到街上,我就算你狠。你搞得我们都没脸见人!”
钟吉安无话可说。他白天的确不敢上大街,就连偶尔去医院推拿,都是埋头走路。好在医院离他家不远,给他推拿的又是盲人。
今天早上,钟吉安锻炼完往回走,忽然看见陆仲达从出租车里出来。他猜到陆仲达是去探望陆伯达了,赶紧回家。
“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钟吉安幽默了一下。他以前很善于开玩笑,到哪里都有话说,一开口就惹得一片笑声。有时候市里开会,人没到齐,陆伯达或者市长周信远会说:“老钟,来一个好笑的。”
陆仲达平时就瞧不起钟吉安,认为方惠的这个舅舅是土财主,贪婪成性,不上档次,什么人送东西都收,送什么都收,什么人请客都去。他想起陆伯达被检举的事,怒火马上冲出胸膛:“放你娘的屁!”他骂完了才明白对方是方惠的舅舅,也就是他的舅舅,但骂出口就收不回来。他干脆把电话机搁了。
钟吉安被骂得好半天没缓过神,骂了一声“狗日的”,瘫坐在沙发里。家里人起来了,洗漱,上厕所,吃早饭,手忙脚乱,到处是人,到处是响声。过了一会儿,家里人全走了,留下他一人。儿子、媳妇、女儿、女婿都是高中毕业,他把他们调来调去,最后分别调到交警大队、工商银行、建设银行、财政局。他们以前对他恭敬亲热,现在对他冷若冰霜、视而不见,而且准备搬出去住,两个小家庭的房子正在装潢。老婆早就病退在家,烧莱做饭,准备抱孙子、外孙。他出事后,老婆到居委会去帮忙,晚上上床,腰酸背疼得哼哼卿唧,似乎病情比他还严重。
“你去干什么?”钟吉安用脚后跟敲着老婆的背说,“以前有力气不出去做,现在倒要出去。
老婆恨恨地说:“我去帮你做人!整天窝在家,人家的唾沫星子能把你淹死!”
阳光从窗口射进来。钟吉安小心翼翼地动了动,慢慢坐起来。身体因为长时间停留在一个姿势上,一个很普通的坐起来的动作,就疼得他龇牙咧嘴。保外就医,医药费自己出,不像过去可以报销。过去有多少报多少,全家人,包括两个亲家,都在用他的名字看病吃药,连牙膏、肥皂、洗衣粉、蚊香片、延生护宝液、太太口服液,甚至卨压锅、电饭煲等都足从医院里开出来的。他现在只好吃一些中药。中药的好处在于,一大包东西却不需要多少钱,拎在手上很踏实,感到实惠。而且,中药不追求立竿见影,也从来不宣扬自己能药到病除,而是让病人寄希望于末来,因此,病人即使已经病入膏盲,也会以为痊愈指9可待。这就有点像中国人谈恋爱,慢慢地升温,功到自然成,成不了也是缘份未到。西药太急功近利,就像西方人的感情,三句话没讲完,人就在床上了。他万不得已才去推拿一次。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只要有空,办公室一个电话挂到医院,保健医生就到地税局出诊。有时候一推就是一个下午,顺便把几个局长都推一下。
桌上有没喝完的豆浆,没吃完的油条,还有几块馒头和萝卜牛,一片狼籍。以前的早饭是“光明”牌鲜牛奶,“光明”牌酸牛奶,“光明”牌奶酪,现煎的鸡蛋,加上几种新鲜面包。这些东西不用买,只要他愿意吃,就会有人送。因为伙食好,儿子一家,女儿一家,赶都赶不出门。当然他不会赶,他恨不得再有几个儿子和女儿,他们都吃他的,用他的。媳妇和女儿都规划好了,明年春天生孩子,这样,从孩子出生到他退休,有大半年时间。
媳妇说:“让孙子也享享你的福:
女儿说:“让外孙也享亨你的福。”
“就是我退下来,这些也还是有的。”钟吉安安慰媳妇和女儿说。
但是钟吉安忽然就什么都没有了。不仅什么都没有,还要往外掏。”这一来一去,差别就大了。大家好日子过成了习惯,一下子降到平民百姓的生活,无法适应。即使生理上能适应,心理上也适应不了。媳妇和女婿是外来人,不大敢放肆,儿子、女儿不管,在家走路、吃饭、睡觉的动作都做得很大,搞得家里到处是声音。
钟吉安不满地说:“要是我退休呢,人走茶凉呢?”
“那也就算了。”儿子说。
钟吉安听出了弦外之音。儿子是说,如果他退休,人走茶凉也就算了;偏偏他不是,他进了监狱;他自己进监狱也就算了,偏偏他不是,他不仅把他的恩人出卖了,还差一点儿把大家都咬出来。他让一家人既抬不起头来见人,也没法做人。
钟吉安把桌上的几截油条泡到豆浆里,胡乱吃了。有这吃就不错了。他是从老君山监狱回来的,陆伯达在那里吃什么,他不用想就知道。那里的饭吃得他的胃和大肠像被洗衣粉洗过一样,何况还有无孔不入的鸭臊味。
“喂,是不是……”钟吉安想了想,决定再给陆仲达挂电话,“仲达吧?”他怕陆仲达扔电话,忙说:“你听我说。”
“……什么事?”陆仲达的语气和缓了一些,钟吉安毕竟是长辈。而且,他觉得钟吉安的行为虽然可恶,但是可以理解。官场和商场一样,都以获取最大利益为目的。他和不少人合伙做生意,其实在合伙的同时,彼此都在寻找机会抛开伙伴单干,一巨有危机,彼此都会想方设法把损失减到最低程度,而减低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损失让几个人分担。如果他是钟吉安,他也会为了争取宽大处理而交代的,至于能不能得到宽大处理,那是公检法的事情。
钟吉安问:“能不能让陆书记保外就医?”
“他身体比我还好。”陆仲达不屑一顾地说。陆伯达不抽烟,不唱歌跳舞,不洗桑拿,只是喜欢喝茶,中午和晚上各喝一杯法国干红葡萄酒,每次体检,各项指标都能说得过去。
钟吉安想,陆仲达到底年轻,钱赚了不少,但是缺少经验,自以为是。他宽容地一笑说:“要体检出毛病来,那还不容易?市医院里我有熟人。”
“他是典型,才进去,没病找病,哪个敢做假?哪个敢放他?”阽仲达知道钟吉安笑的含意,冷笑着说,“市里的医院算什么?我能去北京找到医生。”
“那你……有没有想到减刑?”钟吉安问。
陆仲达手上正忙,粗声粗气地问:“他是典型!哪个敢减?”钟吉安忽然有了主意,又想起陆仲达对他的不敬,口气硬了起来:“狗日的!你总是典型典型的,这我不知道吗?他就不能成为改造好的典型吗?”
“……”陆仲达被钟吉安说愣住了。
四
老君山监狱依山而建。山的东北面是牢房和羽绒了,监狱的正门就开在这一面。冬天,树木凋零,各式简单而看上去很坚固的建筑由低及高;春夏秋三季,树木葱茏,建筑掩映在如海的绿色中。不知道内情的人,还以为这里是高干疗养院,或者是军事基地,但大门口的武警双岗和白底宋体黑字的“老君山监狱”门牌,让人顿时忘记了这里的幽静和神秘,心里不由自主地恐惧和紧张。一条隧道穿过老君山,山的东南面是监狱的水泥了,西南面是监狱的采石场。水泥了的几座烟囱高耸人云,整天飘着浓浓的白烟;采石场的石头终年裸露,每一次炮声响过,都会激起滚滚烟尘。
监狱的大门正对着柏油马路。马路是专门为监狱修的,四公里之外连着穿省而过的国道,从国道走七公里就可以拐上全封闭的一级高速公路。
陆仲达的“奔弛”车在离监狱不远的地方停下,让钟吉安下来。
钟吉安早上悄悄上了陆仲达的车,做这次行动的参谋,但他不便也不敢去监狱。他用玩笑的口吻掩盖自己的窘迫:“我在那里受过刺激。”
“你记住,是这里。”钟吉安指着路边的一块交通警示牌对司机说,然后蹿向路边的树林,矫健得仿佛没有一点病痛。
陆仲达的车到了监狱大门门,双岗看了看车牌,没让停就挥手放行。他在来之前就和监狱办公室主任印宝全联系过,下高速公路后又和印宝全通了电话,印宝仝一定是和双岗打了招呼。对这次行动,他本来没有什么把捤,但畅通无阻给了他信心。车顺着路,开上半山腰,在一栋三层小楼前停下来。他问了一下路,走进在一楼中央的办公室。
“知道为什么等你来吗?”印宝全笑着问。他胖胖的,个子不高,留着平头,看样子是从部队下来的。
陆仲达笑笑,表示自己不知道。其实他心里明白,一定是上次的香烟和钱起了作用,他们在等待他带来更多的东西。监狱加上办公室主仟,共有七位领导,所以,他这次来,准备了七个红包,每一个红包里包着两千块钱。但他说:“不知道。”
“上次留下来的,你先收起来。”印宝全从抽屉里拿出香烟和钱。他用手势制止住陆仲达的努力,说:“这不仅是我的意思,也是几位领导的意思。如果我们收礼,这监狱就是关我们的了。
陆仲达的心一沉。送礼被拒收,既出乎他的意料,也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这时候最好的办法是顺着印宝全的话开一个玩笑:“如果收这点东西也犯法,全中国有一大半的人要进去了。”他拆开一条烟,让十包烟像多米诺骨牌那样竖着。他又拆开一包,抽出一根递给印宝全。他做这些,完全是为了让自己镇静下来,同时也是给自己思考下一步怎么办争取时间。
“你说吧,你送礼,目的是什么?”印宝全接过一支烟问。
陆仲达借给印宝全点烟的时间看了对方一眼。他想说不为什么,只是想交个朋友,希望能照一下陆伯达。但这样一来,再重新绕上话题就不容易,而且如果对方是直爽人,还会让对方觉得自己不痛快,不可深交。他说:“我想,能不能让陆伯达减刑?”“他没有理由。”印宝全说,“保外就医吗?你应该知道他的身体状况。”
陆仲达笑笑说:“能不能让他成为改造的典型?”
“说老实话,这里的犯人大多数都可以成为改造的典型。但他不行,他进来的时候是卖官的典型,刚进来就出去,舆论吃不消。”印宝全说。他把没有烟的手伸向陆仲达:“你吃得消吗?”陆仲达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说:“我……倒不怕。”
“可我们怕。”印宝全笑着说。
陆仲达钻进汽车,一声不响。车出监狱,快到钟吉安隐蔽的地方了,他突然对司机说:“开过去!”司机想也没想,一踩油门,车从交通警示牌前一掠而过。陆仲达赶紧回头看车后,他猜想钟吉安肯定会像一个南瓜似地滚出树林,向汽车招手,再跌跌爬爬奔向汽车。他将像看笑话一样看着那情景,但那里没有什么动静,只有汽车卷起的一片灰尘。他有些奇怪,忙说:“停!”
话音刚落,汽车就稳稳地停下来了。
“慢慢倒回去。”陆仲达说。
汽车贴着路边向后倒。
陆仲达对这个司机很满意。司机驾驶技术很好,平时像哑吧一样不说话,对他的指示总是不折不扣地执行。车倒到警示牌旁停下来,等钟吉安上车。路边的树林随风摇动,不像有人要钻出来的样子。陆仲达的心忽然提到嗓子口,担心钟吉安出了问题。钟吉安不清楚路边的地势,如果一脚踩空,跌下深渊怎么办?而且这里离监狱很近,说不定有犯人逃出来,先是向他勒索钱财,再杀人灭口。
“下去看看。”陆仲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