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智
一
“啊一一去吔!啊一一去吔!啊一一去吔!啊一一去吔!”陆仲达一出监狱大门,就仰着头对天连打四个喷嚏。他平时打喷嚏很有规律,都是连打三个,但这一次特别,四个连贯而出。打了三个,他以为结束了,让两片嘴唇合拢,第四个就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喷发出来,差一点儿把他的五官震裂。
监狱大门口的武警双岗被陆仲达的喷嚏打笑了。
天说黑就黑,没有丝毫可商量的余地。什么都好商量,碰上我行我素的时间,本事再大的人也没有一点办法。陆仲达心情复杂地看看天,天仿佛也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所不同的是,天没有表情。而且,天在看他的时候,也在看其他人,因为天所处的位置高,居高临下,人在下边只有仰望、瞻仰的份。“走不走?”―辆红色“富康”牌出租车停在马路对面,司机探出头,笑着问站在路边看天的陆仲达。
陆仲达抬手绕了一个圈子,示意司机把出租车停到这边来。出租车的车头正对着进城的方向。
司机向后指指:“那里?”
陆仲达点点头。
这里离城二十公里,司机希望能顺路带一个客人回城,如果向相反的方向走,离城就越来越远了。夜将越来越深,客人又似乎和监狱有某种关系,他有些害怕,犹豫不决。但看看双岗没有制止的意思,他知道没有什么危险,还是把车头调过来,停在马路这边:“你去哪里啊?”
“南宫市。”陆仲达拉开后座的门,把一个手提包扔进去。司机好像没听清:“哪里?”
“南宫市。”陆仲达又来拉副驾驶座边的门。
司机忙说:“你不要急你不要急。”他推开门从那边钻出来。从这里到南宫市有将近五百里的路程,一来一去就是近千里。天黑得厉害了,这不是闹着玩的。他把后座的门拉开,拎出手提包说:“对不起,我车里油不多了。”
“我出五百块钱,过桥费和过路费也是我出。”陆仲达从皮夹里抽出五张一百块的票子给司机,又把手提包扔进后座,“你今天晚上住在南宫市,晚饭、住宿、明天的早饭,都是我负责。”司机想了想。陆仲达的条件显然很有诱惑力。他再看看双岗,双岗站得笔直,但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他要了陆仲达的身份证,钻进驾驶室,先和公司联系说太一南宫市,报告了陆仲达的身份证号码,再用手机和家里联系。“走吧!你坐后面。”他说。他将车尾对准双岗,装着发动了一会儿车,目的是希望双岗记住他的车牌。他认为万无一失了,才放心地让车子一耸,迎着双灯辟开的道路,向前飞驰。
陆仲达把身体调整到最舒适的位置。车内是黑的,车外也是黑的,但是车头前的灯很亮,也很坚决,杀出去似的,这使得汽车有了一些义无反顾、勇往直前的意思。他坐在后座上,和司机之间隔着隔离网,但他还是能感觉到司机的紧张,最明显的标志是司机将车开得越来越快,就像小时候听完鬼的故事半夜回家,总觉得身后有鬼跟着,忍不住拔腿就跑,结果越跑越快,鬼也越跟越快,毛绒绒的黑手似乎就要抓住后脖颈。
“稍微开慢一点。”陆仲达被越来越快的车速牵掣了精力,他有些害怕。他又觉得自己说这样的话会让司机小看,想解释一下,为自己找个台阶。但是,突如其来的喷嚏再一次袭击了他:“啊一一去吔!啊一一去吔!啊一一去吔!啊一一去吔!”
“你感冒啦司机在高速公路人口处交费,借机会讨好陆仲达。
陆仲达没来得及接司机的话,明白了打喷嚏的原因,原来鼻子前有一股鸭子的臊味。他立即像掉进了鸭窝,无数鸭毛、毛屑扑来,使他无法放开来呼吸,五脏六腑好像被阳光晒瘪的茄子。他压住胃部说:“你从梅子桥的出口出去,到‘地中海娱乐城’。”汽车拐下高速公路,向一个亮点奔驰。车灯的光成批地泼出去,能看到田野里油菜花嫩黄,麦苗青绿。陆仲达摇开车窗,让风吹进来。风清新、微凉,含着乡野气息和油菜花、麦苗的气息。他还是在小时候吹过这种风,这些年在县城里混,县城杂乱的废气让他不敢也不能放开呼吸。亮点越来越大,直至金碧辉煌。这就是“地中海娱乐城”,据说是省里一位副书记的女儿和女婿开的。这里娱乐设施一流,服务水平一流,收费很高,但明码标价。你要正规,它比任何地方都正规;你要想出格,它也能让你满足得无话可说。这里还很安全,它建在前后左右不靠的田野中夹,公安机关的车还在高速公路上,它就已经察觉,并做好应对的准备了。何况公安机关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来,这年头不和公安搞好关系,不要说娱乐城没法开,就是正正经经的理发店也开不下去。因此,它在这条高速公路上很有名。
车在高楼的阴影下停住。迎宾先生一溜小跑走过来,一见是出租车,腰不知不觉就直了,脸上的笑掉到了下巴那里。他见过陆仲达,但前几次陆仲达都是从“奔驰”里钻出来。陆仲达的“奔驰”是南宫市黑牌照的一号车:前几年和湖北武汉的一家公司做生意,那家公司先是欠账,后来倒闭了。正在武汉要账的公司业务员抢先一步,雇了当地的一个司机把这家公司的“奔驰”开回南宫市。现在陆仲达从出租车里出来,迎宾先生就不认识了。这年头就是这样,认钱不认人,认权不认人。陆仲达狠狠地挖了他一眼,又随手扔给他五卜块钱。迎宾先生立即卑下地弯下腰,媚笑急速从下巴浮到额头,
迎宾先生说:“先生,这边请他要把陆仲达往餐厅带。
“你,安排他吃饭:陆仲达对迎宾先生说。
司机不放心地问:“那你呢?”
“我在贵宾部。”陆仲达说。到了这种场合,支配人的感觉和习惯又回到他身上。他由分说地对司机说:“吃过饭,你就在出租车里等我:
陆仲达左了贵宾部,脱了衣服,急不可待地钻进洗浴间。带药香的热浪滚滚涌来,他浑身的毛孔轰然张开了。他在淋浴下冲洗完,再跳进碧绿的浴池,让底部和四周的涌浪冲击自己。他又进了桑拿房,一次次向炭上浇水。热气一蓬蓬腾起,桑拿房里热得像开水上的蒸笼,里面的儿个人呆不下去了,疑惑地看看他,晕头晕脑地退了出去。即使这样,他鼻子前的鸭臊味仍然不散。他出了洗浴间,给领班签了五卜块钱小费。领班见过他,知道他的要求,把他带到楼上的按摩室,又喊来五六个小姐。
正是吃饭的时候,小姐们大部分没有接客人,可挑选的余地很大。陆仲达没有在挑选上多花时间,多花时间其实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反而浪费寸间。她们都差不多,就像一束花,拿了这朵,觉得那朵好,换了那朵,又觉得另外一朵好,再换,却发觉还不如放弃的最初的一朵,不如把时间放在具体内容上。他做生意也是这样,快刀斩乱麻,绝不斤斤计较。他对两个熟悉的小姐视而不见,指指一个不太高但丰腴的姑娘。其他姑娘做出很生气的样子,一扭腰要走,但就在头未完全转过去的时候,把一个含着嗔怪、挑逗和妩媚的笑丢给他,有一个姑娘还赌气似地跺了一下脚。那个被点的姑娘笑吟吟地走过来,比他的老婆方惠还要亲切、随和。她一边走,胸前的纽扣不知什么原因就一边不解自松,到陆仲达身边的时候,胸脯巳经蓬勃得要蹦出来。
陆仲达到一个地方,从来不找熟悉的姑娘,找小姐,就是逢场作戏,逢场作戏玩的就是新鲜,新鲜才有心跳的感觉,这样就始终觉得像是在新婚之夜,否则如同老婆那样熟悉了,还不如不找姑娘而找老婆,找老婆既省钱,还安全卫生。他把鼻子埋在姑娘凹陷得很深的乳沟里,用劲嗅着,又紧贴姑娘蓬松的秀发。他闻到了姑娘的体香、发香和化妆品的香味,但鸭子的臊味还在,鸭子的臊味像粘在他的鼻腔里一样。
姑娘惊讶而爱地问“亲爱的,你怎么啦?”。
“哎,你去要一点芥未。”陆仲达对姑娘说。
姑娘露出一个媚笑。有些客人总是会有些嗜好,或者喜欢恶作剧,甚至变态,眼前这个客人不知道要怎么玩。她见的多了,所以见怪不怪,转身出去。她一会儿又进来,递给陆仲达一管曰本原装的芥末。
陆仲达打开软管,挤出一截浅绿色的芥末,送进嘴里,抿住嘴,用鼻子呼吸。一股辛辣的气流顿时产生,像风暴似地直冲脑门,被头盖骨挡住后,便在前额内回旋,再急转直下,想在眼睛那里找到一个出口,却又被眼球挡住。它再往下,从鼻孔里夺路而出。他眼泪汪汪,向着上方凝望了一会儿,紧接着张大嘴:“啊一一去吔!”
“妈呀!”姑娘吓趴在床上,夸张地惊叫一声?
陆仲达连打了四个喷嚏,人被打坐了起来。鸭子的臊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清香。他头脑格外清醒,饶有兴趣地欣赏驼鸟似的姑娘。
陆仲达没有想到,陆伯达会是现在这种样子。
昨天下午,陆仲达被带进探视室探望陆伯达。已经在里面等待的陆伯达,只是简单而迅速地朝他笑笑,眼睛立即落在他拎的黑包上。他拉开拉练,拿出一包牛肉干。陆伯达差不多是扑了过来,夺了过去,先是颤抖着用手撕,接着努力用牙咬,然后揪出来往嘴里塞。牛肉干是需要一点一点细细地品味的,怛他几乎来不及嚼碎就咽了下去,喉咙那里堆积多了,咽得比较困难,脖子因此而伸长,像一只被卡住脖子的鱼鹰。他吃的时候,眼睛里闪动着惊恐的光芒,生怕有人来抢食似的。陆仲达被陆伯达嚼得牙酸,心也随之发颤。他想,如果他不带吃的来,陆伯达肯定会失望到绝望的地步,也许会把他嚼碎吞下去。陆伯达进监狱前有许多东西是不吃的,不是他不想吃,是医生和他身边的人不让他吃。医生和他身边的人是有理由的,什么胆固醇、高血脂、脂肪肝、高血压、冠心病,一连串的名词跟在后面。
“早知道这样,”陆仲达自言自语地说,“我带红烧蹄膀来了。”
“蛮好蛮好。”陆伯达边咽边说。
陆伯达哑了咂嘴又说:“要是有一口干红就更一一”
管教端给陆伯达一碗水。
陆伯达半站起身,弓着腰,脸上媚笑着说:“谢谢,谢谢。”他一仰脖子,一饮而尽,用袖子擦了擦嘴,又弓着腰把碗恭恭敬敬地交给管教。
陆仲达认真地看着陆伯达。陆伯达的头发花白了,而一个多月之前还是黑黑的;脸瘦了,额上的皱纹深而密,眼睑和两腮因为肉的消失而垂拉下来;胡茬一直长进衣领里,过去,他的下巴都是刮得光光的。陆仲达特别注意到他的眼神,他的眼神一向从容不迫,需要慈祥的时候慈祥,需要威严的时候威严,但现在慌乱、局促,甚至有些鬼鬼祟祟,如同一只到了新环境的老鼠。
“唉一一”陆仲达暗暗叹了一口气。
二
陆伯达是原南宫市委书记。南宫市是县级市,经济基础好,最近几年发展特别快,是全省第一批2。2年进小康的示范县。这种地方不像贫困地区,领导忙得日以继夜、呕心沥血,也难见效果。这种地方的发展完全靠基础和惯性,领导只要不是成心捣乱、大肆破坏,哪怕整天睡觉、吃喝玩乐,哪怕智商不高、反应迟钝,都能把官当好,当太平,如果年龄上有余地,提拔是迟早的事。陆伯达土生土长,三十五岁才开始从政,从乡中学教师,副乡长,镇党委书记,到县委常委、组织部长,从撤县建市后的巾委常务副书记,一直到市委书记,十七年来一路顺风,一步一个脚印。他思想开放,踏实能千,宏观和微观上都掌握得有分寸,如果不是因为年龄上了线,还可以升。即使不能升,他也能在南宫市干到退休。
但陆伯达出问题了。去年下半年,市土地局局长谢长春私批土地,问题严重,畏罪跳楼自杀。省和大市成立的联合调查组从他的日记中发现,他为了从市计生委副主任的位置调到土地局当局长,前后给陆伯达送7五万块钱。联合调查组后来又发现,谢长春的电大文凭是搞关系弄到的,他在计生委当副主任期间有生活作风问题。市委常委会上,曾有常委提出不宜提拔他,最后是陆伯达拍的板。这时候,市地税局常务副局长钟吉安因为贪污被逮捕。他交代,为了从玉林乡调进城、当上地税局副局长,曾给陆伯达送过一次两万块钱、一次一万块钱。
陆伯达被异地关押。
一时间,南宫市的市、乡、镇领导的官全是买来的说法沸沸扬扬。有问题的整天提心吊胆,但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一有风吹草动,马上惊恐万状;没问题的到处表现出坦荡的样子,却又掌握不了坦荡的分中,样子就有些滑稽,并且逢人就解释,但这种事是解释不清楚的,而旦越解释越黑。因此,各级领导惶惶不安。大市纪委找陆伯达谈话,陆伯达只承认接受过谢长春、钟吉安的贿赂。春节过后不久,他被判了六年刑。有人说,他这样一来保护了不少干部,如果他全交代,市里有一大半干部要下来,南宫市五年之内别想恢复元气,而那些干部即使不行贿,也是该提拔的;有人说他“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如果他全交代出来,葙可能掉脑袋;有人说,无论他是不是全交代,都会被当作卖官的典型被绳之以法,所以不全交代是明智的,这样,他既可以少坐牢,还可以得到被他保护下来的干部的关照。六年有什么?六年一晃就过来了,何况还可以想办法减刑、保外就医。出来之后,他官不当了,但他保护的官都在,他还是有享不完的福。当然,还有人说,其实上面也希望他只交代这么多,交代得越多,影响就越坏,形象就越差,成典型的就不仅是他个人,而是一个地方,被中央注意,各级领导都负有领导责任,说不定还会被查出这样那样的问题。也有人说,他真地只是受过这两个人的贿赂。当然还有一种说法,说陆伯达受这么多贿没什么了不起的,他应该算是廉洁的干部,只是他运气不好,撞在枪口上。
陆伯达的表现让方方面面都松了一口气,一些人暗地里通过各种方式,向他的家人表示过感谢。他被判刑后,大市的组织部副部长冉从文来南宫担任市委书记,除了土地局局长、地税局副局长的空缺需要填补之外,其他干部都没有动。
陆仲达是陆伯达的堂弟,两人相差二十四岁。他高中毕业后一直经商,现在是南宫市宏远公司总经理。他一直想借陆伯达发展自己,但陆伯达不给他机会,相反,陆伯达在处理他的公司上从来不徇私情。这一点,陆伯达在市黾有口皆碑。陆仲达为此和陆伯达翻脸,两人从九六年到现在没有来往。
前天,陆伯达的老婆来找陆仲达,请他到监狱里活动活动。
嫂子拿出五条“中华”牌香烟和装有五千块钱的信封,眼泪汪汪地说:“你哥哥现在真可怜,哪个敢去看他?仲达去看看他吧陆仲达不在家,老婆方惠帮他答应了:“嫂子,你放心,我们仲达后天就去。”
“你多什么事?他是什么人?他现在在那里,我怎么好去看他?”陆仲达回来之后对方惠发火,“得到他关照的人不去看他,倒要吃过他苦头的我去?”
方惠在团市委少工委丁作,是有名的好脾气。他知道陆仲达是个急性子,慢声慢气地劝说:“你是陆伯达的堂弟,你不去,哪个去?再说,你只要去就行了,哪个也没有一定要你把他救出来。”她从陆伯达的老婆带来的钱中抽出一千块。
“你这是干什么?”陆仲达不解地问。
方惠有些不好意思,笑笑说:“跟你学的,拿回扣。”
陆仲达悄悄地上路了。公司的“奔驰”车送他到省城后,被他打发回南宫市,他乘出租车到了省城郊外的老君山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