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浩宇在乡下转了三天。第三天下午五点钟回到机关。他进办公室将三天的报纸浏览了一遍,又将几封信件一一拆阅,已是六点半了,赶快回家吃饭。
祁云坐在小凳上刮鱼鳞,脸色完全变过来了,同以往没有两样,见陆浩宇回来了,抬起头来问:“回来了?”
陆浩宇说:“回来了。”
祁云说:“磁缸里放了水,热水也对上了,快洗洗脸吧。”陆浩宇说:“你先洗,我不着急。”
祁云说:“我不洗,就是给你准备的。”
陆浩宁有点奇怪:“你怎么知道我现在冋来?”
祁云说:“你进办公室看报去了,6点多还不回来?”
陆浩宇更奇怪了:“你怎么知道我在办公室看报?难道长着千里眼?”
祁云说:“信息社会,有啥奇怪的。”
陆浩宇就进卫生间洗脸。洗了两把,走出来,边擦脸边说:“我发布今天的天气预报:多云转晴。”
祁云说:“就没阴过。”
陆浩宇说:“一天不说一句话,还没阴呀?”
祁云说:“不说是不想说。不想说是不到说的时候。我说过再议嘛,不到再议的时候,有啥好说的。”
陆浩宇说:“这么说,现在已到再议的时候了?那好,议吧祁云说:“不行,吃过饭才议。”
吃过饭,俩人坐到客厅。祁云开了电视,让丈夫看完新闻联播,把音量调到最小,然后说道:“咱事先说好,谁都不能过分激动。那晚你们联合对付我时,我适克制自己的,我不说话,就是怕说激动了控制不住自己。今天也该这样,不管遇到啥事,都不准过于激动。”
陆浩宇笑道:“看你拿神捏鬼,说得多玄乎。难道我的气量就那么小,你一说话就会蹦起来?”
“那就好。”祁云说着起身到卧室取来一个纸条。陆浩宇接过一看,上面写着:东环县周新三,三河县李东明四。他左看右看,有点看不明白,就问道:“这周新和李东明是什么人?后面标的三和四又是啥意思?”
祁云说:“人家听说咱伟伟结婚,不管办不办事都要上礼。三是三万,四是四万。”
陆浩宇一听,儿乎跳起来:“两个人上礼就七万元?”
祁云点点头:“还有一件古董。”说罢,伸手一指,角柜的第二层隔板上蹲着一头小狮子。祁云把它拿到茶儿上来说:“这是煤运公司张子宜送来的。他说是朋友送他的,他拿到北京鉴定过,是真货,叫明代末期白玉狮,文物市场价格为三万八千元。今年他又到北京看了一下,已炒到六万五千元了。他说伟伟结婚,没啥好送的,狮子是吉祥物,搁到新房里图个吉利吧。”
陆浩宇问:“还有么?”
祁云说:“没啦。”
陆浩宇说:“三项相加,十三万五,对吧?”
祁云边点头边瞧陆浩宇,眉宇间透出几分不安的神色。祁云说:“我有啥办法?人家撂下就走,等我换上鞋追出去时,人已到街上了。我总不能在大街上和人家拉拉扯扯吧?”
陆浩宇在地上踱了一圈,走冋来时问:“以前你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不是处理得很好吗?”
祁云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任何事物都会有变化的。我承认我是变了,不是以前的我了。我为啥要变呢?浩宇你坐下,我会把其中的缘由毫不保留地告诉你的。”
陆浩宇没有坐,时是问:“那七万块钱在哪里?”
祁云说:“搁在家不保险,我存银行了。”
陆浩宇又问:“存折呢?”
祁云说:“我夹到一本书里,可我忘记哪本书了。你要的话,自个到书柜里找找吧。”
陆浩宇想:五个顶天立地镶满一面墙壁的书柜,书放得满满的,好几千册,要找到谈何容易?显然这是借口,她是不愿意交出来。
祁云说:“你还是坐下来,听听缘由吧,好不好?”
陆浩宇没有坐,而是踱着步回书房去7。他朝转椅上一坐,仰望屋顶出起神来。近两年来,祁云对他的行为越来越不满,且措词越来越激烈。他曾有过这样的担心:说不定哪一天她会把贿赂收下,逼你就范。现在她终于这样做了。自己该怎么办?坚决顶住,还是就范?
祁云追到书房来了,拉了个発子坐到陆浩宇的对面,又要说她的缘由了。
陆浩宇问:“奇怪,伟伟结婚的事外人怎么知道的?特别是这周新、李东明是下面县里的,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快?”
祁云说:“张子宜估计是从伟伟那里知道的。下面那两人,可能与我有点关系。你知道我办了退休手续一个多月7,还没去过单位呢。就是你下乡那天,我到单位去了一趟,同瑞莲说了一会儿话。她问到伟伟的婚姻,我说准备近期办。李东明就是瑞莲的弟弟,周新同李东明又是朋友关系。就这么回事。”
陆浩宇问:“你是有意放出风声的吧?”
祁云说:“我不辩解,有意也罢,无意也罢,全在我要告诉你的缘由里。你只要认真听了,就会觉得有意或无意都无所谓了。”
陆浩宇没听她说缘由。他猛想到团省委书记来了,他该到宾馆看看,就到客厅给司机打传呼。
三
听祁云说缘由,是从宾馆回来之后。祁云是非讲不可,陆浩宇也准备洗耳恭听。回避终究不是办法。他泡起一杯茶,又拿过一包烟,准备开封。少抽烟是在祁云帮助监督下进行的,因此祁云抽出一支给他,其余都装到自己口袋里了。
陆浩宇点上烟吸了两口,首先开口道:“祁云,你的所作所为,给我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把我平静的心态给彻底搅乱了。咱多少年都走过来了,不容易啊!当然这与你的帮助是分不开的。可万万没想到,眼看咱快要圆满地划个句号了,你却变了,来了这么一手,硬逼我下水,难道你只认孔方兄,不认丈夫了?”祁云说:“浩宇,你说对了一半。我是认孔方兄,但不是不认丈夫。我是要丈夫同我一起认识孔方兄。因为现在是孔方兄的社会,孔方兄主宰一切,离开它你寸步难行啊!”
陆浩宇慢慢吸着烟,调整了一下坐的姿势,作出认真听的样子。因为他知道,祁云的话匣子一打开,你就很难有插话的机会。
祁云双手抱脸,瞧了瞧陆浩宇,开始说道你说我变了,我承认,我是变了。不过应该说,首先是社会变了,然后才会有我的变。以前这么些年,低工资,低消费,生活水平楚不高,但是有保证的。特别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家,男人是正地级领导,女的是处级干部,不管在职还是退休,都不用为生活担忧,吃穿富富有余,房子不用考虑,看病有本,孩子们有工作,一切都有保障,用不着操心。这么些年,我们基本是这么无优无虑地过来的。
“口丁现在呢,一切都变了。消费高了,物价涨了,过去邮一封信只花八分,现在涨到八毛,整整十倍。公房要卖给个人,不买你得出高房租。在这种情况下,你在职也是个普普通通的平呙。不足吗?这么些年,我们只存了七万元,丽丽两口子下岗以后,给了两万生活费用,伟伟马上就要结婚,房子也得简爷收拾一卜,你看看还能余多少?所以我们现在是经济和政治极不相称。政治上是全市头号人物,经济丄却是排到最后面的平民行列里的一个。你以为你是谁7你现在是有政治这一头的兴奋剂刺激,所以对经济这一头麻木了,等退下去了,那时你才会感到你原来是一个可怜巴巴的现代平民。
“当然,我不是不愿过平民生活。我从来没想过要跻身到贵族行列里去。问题是,你明年退下去以后,我们的平民生活还能维护下去吗?浩宇,我知道你工作忙,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我口是认认真真地想过我的结论是,我们连这样的平民生活也难于维持。理由有三:
“第一,房子问题。现在住房改革,公房都要卖给个人。你们的常委宿舍不卖,卖咱也买不起。但我们总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比如三间一套的,咱俩卧室一间,你的书房一间,孩子们冋来时也得有个住处,这个要求不高吧?可你算一算,咱能买得起吗?第二,子女问题。养儿防老,孩子们如果发展得好,供养咱们,当然也是理所当然。但是,如果下岗失业,自身难保,做父母的给予资助,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丽丽两口子已经下岗,伟伟刚有了工作,将来会怎么样,也很难说。我们还有能力尽父母之责吗?第三,最可怕的是年老多病。现在,在职干部的工资都难以保证,退休以后的医疗费能保证?你能保证,我这处级也能保证?小伤小病能保证,大病呢?一花就得多少万,也能保证?文化局副局长刘山,肾衰,到北京一检查,需要换肾,价格十万以上,单位没钱,个人更出不起,没办法,去年九月死了。还有体委的老曹,就是在灯光球场组织舞会的那位,有心脏病,到北京找专家一诊断,说必须做手术,就是叶利钦总统做的那种搭桥手术。自然医疗费用对他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只好回家养着。前两天听说不行了,民生已下了病危通知。如果这两人手里有个一二十万,命就保住了。现在回过来看看我们自己,如果我们遇到这样的病,我就不用说了,肯定死路一条,就说你这个退休的市委书记吧,医疗费用有保证吗?你敢说一找老干局就能如数支付?”
说到这里,祁云感到有点口干,端起丈夫的茶杯喝了几口,又将杯子添满,才说:“浩宇,你说我不认丈夫,只认孔方兄,你说说,不认孔方兄行吗?我们手里没有三五十万孔方兄行吗?我们有后顾之忧,而且不是小忧,是大优。照这么下去,我们买不起房,人家还说是舍不得花钱;饿死了,人家说吃得太饱撑死了;没钱治病死了,人家说是吝啬鬼,要钱不要命。你搞廉洁,只能落到这么个寸悲的下场。”
祁云似乎觉得该说的话说得差不多了,便将身子靠到沙发上缓歇缓歇。脑子却没有歇下来,回想刚才哪个问题还没说透。
陆浩宇仍是不动声色的样子,问道:“你说了这么多,是不是把主要问题忘掉了呢?”
祁云问:“什么问题?”
陆浩宇说:“这些人如此出手大方,不会是无偿的吧?”祁云点点头:“现在这个时代,人与人之间已没有无偿一说了。说得难听点,叫互相利用;说得好听点,叫互相帮助。”
陆浩宇问:“他们要我怎么帮助?”
祁云说:“周新现在是个乡长,想搞书记。李东明现在是县委宣传部第一副部长,县委办公室主任要调,他想补这个缺。张子宜的儿子是市经委副主任,主仟很快要到龄了,他想上正的。前两位,对你来说举手之劳,给两县的县委书记打个电话就成。后一个须上党委会,不过你是一把手,别人提名的,你有一票否决权,他们没办法。你提名的,即便有一两个人反对,也不妨事,少数服从多数嘛,一表决也就通过了:
陆浩宇无可佘何地说:“祁云,不愧是贤内助,你把怎么办的细节都为我想好了,我真该感谢你。”
祁云瞟了丈夫一眼,叹口气说:“你在说反话,你在讽剌挖苦我。我知道我给你出了难题,你心里不好受。我该说的话都说了,你想想就是了,我不逼你,我今晚啥都不说了。”
果然打这以后,有关刚才的话题祁云再只字未提。陆浩宇在书房踱步,直到祁云把水调好,喊他冲澡,他才走进卫生间。
这天晚上,一向睡眠还算不错的陆浩宇,被这七万现金和一件古董搞得不怎么好睡了。过十二点才入睡,可不到两点就醒来,辗转反侧到四点钟外又睡去。梦见在一条河中,好像就是家乡村边的小清河,水至肚脐,还有几个似曾相识的人同他在一起。
早上起来细细玩味,觉得这梦很有点象征意义。过河就得下水。人家的现金和古董全在你老婆手中,就等着你给人家办事了,这不就等于下水啦?梦中过河正好象征了他生活中的下水。他倒希望能象征得再具体一点,可惜毫无结果,既没有到达彼岸,也未返回此岸,梦境就止于水中盘桓。
吃过早饭,陆浩宇就去上班。从宿舍到机关,走慢点得一刻钟。他一直坚持步行上下班。
一出大门,就碰上前市委宣传部部长任奇山。他是各届市委宣传部长中年龄最大的一位,于去年秋天退下去了。他肩上挎着剑,手里提着菜,老远就打招呼:“陆书记,以步代车呀?”
陆浩宁说:“起不早,走走路代替早晨锻炼吧。哎?你回家走西边近呀,怎么绕到东边来了?”
任奇山说:“全让这些东西害苦了。”
陆浩宇点头道:“噢,是绕到早市买菜的。你是锻炼买菜两不误呀!”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任奇山说,“我本来计划舞舞剑,做做操,锻炼一个钟头的。可生活所迫,不能按计划进行,锻炼到四十分钟,就得往早市赶。这里的奥妙你还不懂,也许你退了之后才会懂的。早市高峰期,人多,价高,到七点半以后,早市上人少了,卖菜的也要收摊了,这时价格就可以便宜些,比如高峰期一斤西红柿五毛,现在只需四毛五。我一般是每买一次就买十来斤,就是说能省下艽毛钱。为了这五毛钱,你得掌握好火候,去早了价还下不来;去迟了,人家收摊已走,就吃不上菜了。你看,人一退休,就变小气了,比家庭妇女还抠呢。”
陆浩宇近来对退休二字变得十分敏感。便问了一句:“这精打细算也与退休有关?你领百分之……几十?”
任奇山说:“百分之几十还在其次,主要是政治上下台引起退休金的贬值。用老百姓的话说,叫钱变得不禁花了。”
“怎么回事?”陆浩宇问。
“其实一说你就明白。”任奇山说,“你在台上时”块钱常常能买到一块三甚至一块五的东西。比如买一篓苹果吧,手下的人开车到果园里买,如果公平价格应为五十块吧,他只出了四十甚至三十块就拿回来了。人家听说是给某某书记、市长或部长主任买,自然价格就大大的优惠,质量当然也是保证的,一个是一个。要是价格优惠得还不太理想,那办事人为了讨得领导的满意,悄悄往里贴钱也是常有的事。至于人家送上门的,那就更不用说了,张嘴白吃,钱全省下了。可你要是退下来呢,情况就大不相同了。没人白送了,没人给予优惠了,没人悄悄往里贴钱了,质量也难以保证了,五十块钱买了一篓苹果,里面能拣出好几斤烂的来。还有,群众对当官的不满情绪,也往往在你退下去以后才找到发泄报复的机会。东环县的郭县长退了以后,到瓜摊上以每斤八毛买了一个丙瓜走了。有人问摊主,你刚还是六毛,怎么卖郭县长八毛?摊主说,他在台上时,有人送,有人跑腿买,是不会亲自到咱小摊上来的。如今退了,好容易落到咱手里,不多要他两毛更待何时?相邻的另一个摊主说,哪个当官的没闹下几十万?他有钱,让他多出点吧。你看,把上述所有因素加到一起,退休金能不贬值吗?”
人往往容易被胜利冲昏头脑。在台上时,很少能设身处地想想下台以后的情景。陆浩宇听了很觉新鲜,便问:“这里面有你的切身感受吗?”
任奇山说:“怎么没有?我可是有感而发啊!你明年退了以后,也会有这感受。一般说来,官职越大,感受会越深。廉洁的,感受会更深。”
陆浩宇心里说,我已下水了。
任奇山说:“陆书记,其实无须多说,看看高书记高其厉如何苦度晚年,什么都清楚了。他那里就是所有不捞不贪的廉洁官员们共同的归宿。让我们沿着他的路子前进吧!”说罢提起网兜做出前进的样子,大踏步走了。
任奇山的样子很逗人。可陆浩宇没笑出来,而是愣了片刻,才迈腿往前走。一刻钟的路程他走”足有半个钟头。高其厉在他脑子里塞得满满的,怎么也甩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