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东照
一
陆浩宇、祁云夫妇感到肖务之急是给儿子陆伟成家。家庭和事业,犹如码头和船舶,有了家,一个人才算有了依托,才能一心一意地搞事业。这一点夫妻俩看法非常一致,而且都认为这方面已经有了教训,不能再拖,近期一定办了。
但是,这桩婚事到底该怎么办,又各有想法。彼此都明白对方心里想的跟自己不是一回事,也都深知说服对方的困难。这样憋了三天,谁都没有点破。到了第四天晚饭后,祁云终于憋不住丫,说道:“咱该研究一下伟伟的事了。”
陆浩宇说:“是该研究了。”
祁云说:“怎么办,你说吧。”
陆浩宇说:“我的意见是越简单越好,不搞仪式,不搞宴请,对外封锁消息,自家人订一桌饭吃了完事。”
祁云用缓缓摇头否定了丈夫的意见。摇了好几下才说话:“我同你正好相反,仪式要搞,宴请更不能少。孩子的终身大事,不能一个一个都潦草从事。”
俗话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可陆浩宇和祁云都是主事人,现在观点已经亮明,意见完全相反,这就有点麻烦了。要是一个低层次家庭,那就可能是一场大吵大闹,甚至大打出手也是常见的。但事情发生在市委书记家,情况就有所不同:陆济宇本人讲话作报告,练了二十多年嘴皮子,而祁云又是有名的“铁嘴”夫人,坷以想见,这将是一场并非吵架但又卜分激烈的论战无疑。
俩人各自亮明观点以后,沉默了。大约是谁也不想打第一枪吧。陆浩宇瞧一眼祁云,见她脸绷得很紧,就想到了有关“铁嘴”的一些往事。
祁云上大学时,正值“文革”初期,学校的两派群众就“谁是保皇派”的问题展开大辩论。祁云这一派的头头口拙舌讷,眼看就要败下阵来,祁云心里一急,呼地跳上台去,一口气阅答了对方提出的几个问题,接着就转入反攻,咄咄逼人地提出五个问题要对方回答。对方的头头被祁云搞愣怔了,一时竟乱了方寸,未能及时回答上来,祁云就喊道:“革命的同志们、战友们:他们回答不厂。理缺必然词穷,词穷定是理缺。”接着将五个问题一一正面阐述,将保皇派的帽子一顶顶向对方扣过去。台下对立面的群众急了,一股劲呼口号压倒她。这面的头头们见好即收,立即下达集合令,排着队,挥动红宝书,喊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保皇有罪,罪该万死!”撤离会场,一路凯旋而去。
由此,“铁嘴祁云”的称号便在校园内传开。
祁云就是在得了“铁嘴”雅号不久,经人介绍给陆浩宇的。介绍人说:“这祁云脑子反应快,口才特好,模样也不错,只要你不怕吵架时吃亏,那你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陆浩宇说:“没关系,我看中的正是她这张嘴。”
他们是领到毕业证那天举行婚礼的。之后是毕业分配,陆浩宇留在校团委工作,祁云分配到附近一家国营企业搞工会工作。祁云不仅办事利索,而且敢仗义执言,评断是非,什么事到她嘴里总能讲出个道理来。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种威望,人们一旦发生什么是非争执,不去找领导,而是说:“走,找祁云评评理!”可回到家里,祁云的口才始终没有发挥机会。夫唱妇和,亲密无间,实在激不起一点波澜。有一天陆浩宇说:“咱结婚几年了,还没领略过你的铁嘴,啥时吵一架吧?”祁云说:“我这人怪,事情逼到那份上,话就像泉水一样往外喷。不到那份上,硬要我无病呻吟,假吵架,我的嘴就钝了,说不出个子卫寅卯来。”陆浩宇笑道:“那就不用着急,等啥时逼到那份上了,再领略吧。”
陆浩宁没想到,这种无波无澜的生活过了二十多年之后,眼看就要告老还乡、安度晚年了,他们之间才发生了磕磕碰碰。祁云对陆浩宇的廉洁有了微词,有了褒贬。继而发生争执,你来我往,唇枪舌剑。眼下,在儿子的婚事上,明摆着又一场舌战已是必然。
现在,陆浩宇瞧着眼前的祁云,想像着她三十年前跳上台舌战群儒的情景,心里说,这回怕是要真正领略一回“铁嘴”的厉害了。这样想着,不由得笑了。这一笑,使祁云意识到自己的样子一定像一只斗架的公鸡,也忍不住笑了。
笑缓和了一下紧张气氛,佴并没有解决问题。陆浩宇笑过之后,深深感到说服这位“铁嘴”夫人的艰难。但再难也不能后退,他得知难而进。
“祁云,”陆浩宇尽量把话说得平和一些,广咱不是一般人,咱是市委书记,大操大办影响不好。”
祁云脸上闪过一丝嘲讽的笑意:“我的书记大人,你从搞领导工作以来,时刻注意影响,还注意得不够吗?”
陆浩宇苦笑了一下,说:“祁云,这么多年我们都和睦相处,配合默契。现在老也老了,是吃错啥药了,怎么老是磕磕碰碰,连儿女婚事也商量不到一块儿了?”
祁云说:“形势在发展变化,而且发展极快,变化极大,简直是翻天覆地。如果我们都顺应形势朝前走,自然就会相安无事。要是有一个人屁股打坠不想走,能不磕碰吗?”
陆浩宇脖子一伸:“噢?是我跟不上形势7那么请问夫人,大操大办、铺张浪费反倒成了先进潮流?”
祁云说:“不能说先进,但绝对是潮流。现在的人,孩子过满爿、过百天、过生日,都要大摆酒席、宴请宾客。娶媳妇、嫁闺女就更不用说了,该请的要请,不该请的拐弯抹角也要请,所不同的是小人物公开搞,大人物隐蔽搞,小人物敛小财,大人物敛大财罢了。”
陆浩宁脸上掠过一丝得意之色。显然他抓住了什么把柄,要猛攻一下了。
祁云已捕捉到丈夫表情中透露的信息,就说道:“你别以为敛财就是见不得人的事。人人都这么做,也就不以为耻了。我索性绐你讲具体一些吧。比如,每人上礼一百元,清一桌饭起码挣五西元,十桌是五千元,二十桌是一万元。这就是无权的小人物敛的小财。当然这笔人情债他也得还冋去,但那是在以后慢慢偿还的,而且这笔钱的存款利息,也足够偿还了。所以不管收多收少,全是净利。至于大人物,上礼的标准就高了,每一份礼少则几百,多则几千其至上万,办一回事就发一回大财。这已楚公开的秘密,只不过不明说罢了。”
陆浩宇脸上的那丝得意有增无减,迫不及待地问道:“那么请问夫人,我们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我们这样做,是敛大财还是敛小财9”
祁云坦然笑笑:“打开窗子说亮话,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也未能免俗。在东华市,我们是大人物,头号大人物。至于敛什么财,不强求,不勉强,大财不嫌多,小财不嫌少。怎么样,回答得满意吗?”
陆浩宇苦笑着摇摇头:“哎呀祁云,你可真坦率得町以。”
祁云说:“怎么?你以为我是同市委书记说话?不,我是跟我的夫君说话,有什么不能说的?如果遮遮掩掩,连句真话都不敢说,那还叫夫妇吗?”
陆浩宇瞧着祁云,沉默片刻说:“你既然如此圻率,我也来个和盘托出吧。我们前年处分过一个人,三河县的副县长,记得吗?那就是因为安葬老人大操大办。好,你曾批示处理别人,现你也大操大办开了,该怎么说呢?这还在其次,我更担心的是现在社会风气不好,有些人就像寻缝下蛆的苍蝇一样,时时盯着市委市政府领导。你若大操大办,那就等于给他们提供一个大肆行贿的机会,这样婚事是办了,可陆浩宇一夜之间也就变成一个收受巨额贿赂的腐败分子。你说这号事咱能干?”
祁云头一歪,问道:“咦,我越听越糊涂了。我们给儿子办一回婚事,怎么就成腐败分子了?谁定的?足纪检委,还是检察院?”
陆浩宇说:“是群众。群众心里都有扦秤,我们的所作所为,他们心里都清楚。以为群众是傻瓜的人,他自己一定比白痴好不了多少。”
“群众?”祁云嘲讽地一笑,“群众说话要是算数的话,那就不会有腐败现象了。我给你举个例子。你的老同学、咱们的市长黄山柏前年给儿子办事,嘴上说,亲戚多,请了十几桌饭,实际是请了五十四桌,是化整为零,分三天在三个不同的餐厅办的。这还不算,几天之后,带着儿子儿媳回老家丁西县又办了四十九桌,也是分两次搞的。这样总共清了一百零三桌,就按人情礼的’一般行情算,也余五万多。何况给市长上礼,一百元怎么能拿出手?你想想能收多少吧。群众知道不知道?有没有说法?当然有,这些情况我就是从群众中听来的。可顶啥用?省委领导没说他铺张浪费,更没说受贿腐败。你这个一把手说过人家长短吗?也没有呀!人家照样当市长,而且办事活套,关系广,说他好人的反倒不少。再说你,从参加工作就廉洁,廉洁到现在了,群众知道不知道?我想是知道的。我就听到过不少赞美之词。可顶用吗?省委哪位领导倾听过群众反映?哪位领导对你的廉洁认可过表彰过?没有,就像没人说黄市长腐败一样,也没人说你廉洁。这就是说,群众的意见在现在的干部体制下是没用的。啥时你们这些人全是由群众选举产生,那时群众的话就顶用了。可那是何年何月的事?你面临的现实是,明年就要退休,你该清醒清醒了。”
陆浩宇心里暗暗叫苦:果然是一张铁嘴。他清楚再说下去,也不会有啥结果。要说服她难度很大,得另想办法。这么想着,就拿起当天的报纸,准备读那篇社论。读完一小节之后,才说厂一句:“这事再议吧。”这是他的口头语了。每当常委会上遇到争议难决的事,他总是说“再议吧”,就散会了。说惯了,同夫人商量家事也用上了。
祁云嘲讽地一笑,心里说,再议就再议,躲过端午躲不过端六,我倒想看你再议能有啥高招。这么想着,便拿起遥控器,将电视开了。
二
再议是第二天晚上的事。儿子陆伟和未婚妻聂小芳也来了。
陆伟大学毕业后,没有接受分配,只身到深圳闯荡去了。去了四年,没能闯下个什么结果,只好回来了,临时在煤运公司落脚。好在女朋友聂小芳还在等着他,这样爱情的圆满冲淡了事业上的失意,陆伟情绪还算不错。他是遵照父亲的意见,带小芳来研究他们的婚事的。
小芳来家,祁云自然高兴,特意做了几个菜,热情招待这位即将过门的儿媳妇。
饭后,陆伟把祁云拽到沙发上坐了,同时朝陆浩宇喊:“爸,你快过来。”陆浩宇正在打火抽烟。近来他把吸烟量减少到饭后一支。这是医生的嘱咐,也是祁云所希望的,他严格执行。听见儿子喊他,就夹了烟走过来在沙发上坐X。
陆伟说:“爸,妈,我们的事到底怎么办,不知你们有啥打算?希望你们的打算能体现我们的意愿,至少不要矛盾。”
陆浩宇说:“家庭也得讲民主。儿女们的事本来就应该听取儿女们的意见。好,你们有啥想法先说吧。”
祁云警惕地瞧着儿子,惟恐儿子会千扰她的部署。
陆伟说:“我们的意见是简单点,不搞铺张浪费那一套。我们想花几千块钱,到苏杭一带旅游结婚。”
陆浩宇立即表示支持:“这倒是新事新办。”
祁云说:“旅游结婚同家里办事并不矛盾。我同意,先在家里办事,完广再去旅游。”
陆伟说:“妈,我知道咱们家没多少钱,既办事,又旅游,何必两头花饯?免掉一头吧。”
祁云很想说你个傻小子,办事收下钱,正好去旅游,怎么叫两头花钱?可碍于聂小芳,只好说道:“终身大事,一生一回,该花的钱就花嘛。”
陆伟说:“不,我们只搞旅游结婚,其他一切形式都不搞。这是我和小芳的共同意见,不信你问她。”
聂小芳从心底里不同意办事。按照本地风俗,结婚当天没大小,不管是举行仪式的酒席场面上,还是晚间的洞房里,可要闹腾个不亦乐乎。要强行让新媳妇和大伯子亲嘴,要公公背上儿媳妇在地上转三圈,还得比婆婆看着,抿一口醋说:“好酸好酸。”聂小芳讨厌这一套,也害怕这一套,现在见陆伟要她表态,忙朝祁石靠了靠说:“妈一一我们既然很快就要结婚,我从今日起就喊您妈了。”
提前一声妈,喊得祁云心里热乎乎的,忙拽过聂小芳的手轻轻抚摩着说:“你提前喊妈,妈也就提前尽妈的责任,即使多花点钱,也要把事办得让你们体体面面,高高兴兴。”
聂小芳说:“妈果真要我们高高兴兴?”
祁云说:“傻丫头,妈还哄你不成?”
聂小芳说:“妈既然要我们髙兴,那就应当按我们的意见办。”
祁云说:“没问题,你们不就是想旅游结婚吗?咱先办事,办完事你们就上路。”
聂小芳说:“妈您只说了一半。要让我们高兴,我们喜欢的办,我们不喜欢的就不办。我可不喜欢仪式呀宴请呀那一套。”陆伟也说:“小芳的确对那一套庸俗的作法反感透了。妈您就免了吧?”
聂小芳摇摇祁云的膀子说:“妈您要是答应了,我今晚就能睡个好觉,做个好梦。”
一直静观不言的陆浩宇这时也说话了:“我看就按孩子们的意见办吧。”接着又话中有话地加了几句:“对于做父母的来说,孩子们能高高兴兴睡个好觉,还有比这更好的选择吗?与之相比,其他想法都不值得一提了,你说呢?”
祁云作难透了,心里苦不堪言。关于儿子的婚事安排,她并非就事论事,光是个婚事问题。而是关系到丈夫退休之后这个家庭能否正常运转、他们的晚年能否无优的重大举措。可是竟遭到这么多人的反对。单是丈夫和儿子反对还好说,她可以讲好多道理说服他们。这一点她充满自信。可面对苦苦哀求的聂小芳,她就毫无办法了。她可以向丈夫和儿子大讲特讲道理,对聂小芳却没法开门。现在,三个人六只眼都盯着她,她无路可走了,沉默片刻,朝靠背一仰,无可奈何地说道:“那好吧,你们觉得怎么好就怎么来吧。”
“谢谢妈!”聂小芳高兴道。
“还是爹英明。”陆伟也说,“爹说只要小芳一出面,肯定畅通无阻。果然如此。”
祁云由此发现了问题,忙问:“你爹英明?怎么回事?”
陆伟笑道:“妈,不瞒你说,为了你刚才这个表态,爹把我们叫到他办公室,认真讨论了足有一个钟头呢。”
祁云“噢”了一声,脸色有点变。
聂小芳说:“再次谢谢妈妈!”
陆傅说:“我也谢谢妈妈。问题圆满解决,我们俩看电影去了。”
面对聂小芳的再次感谢,祁云的表情勉强恢复到一种无可奈何的微笑。待把小芳送出门转过身来时,脸色一下子大变,嗵一声朝沙发上一坐,说道:“浩宇一一不,陆书记,你可果然英明啊!”
陆浩宇故意问:“你怎么啦?”
“怎么啦?”祁云说,“你不愧是搞政治的,政治手腕耍得真可以!”
“你是说我叫伟伟他们去商量的事?”
“什么商量?为啥不能回来家里一块儿商量?”
“我正好没事就拨了个电话。”
“不对,你所谓‘再议吧’,实际是缓兵之计,是耍手段,是暗中策划,背后结盟。我是这个家里的害群之马,我是你们的共同敌人,你们联合起来对付我!”说罢,霍地站起,气呼呼地回卧室去了。
陆浩宇独坐片刻,然后站起来踱了几步,最后也踱回卧室去了。这时祁云已睡下了,面壁而卧,脖梗和后脑都透着几分气恼。
’陆浩宇瞧着她的后脑说:“祁云,你是不是太有点上纲上线了啊?”
祁云默不作声。
陆浩宇又说:“你以前是很有点气量的,怎么今天变得鸡肠小肚了?来,转过来,咱们可以推心置腹地谈谈。心里结疙瘩不好,任何疙瘩都是可以解得开的。”
“谈什么?再议吧!”祁云说了一声,一拉被子,把头蒙上了。
陆浩宇心里说:她也说“再议吧”,显然对我昨天的那句“再议吧”成见很深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祁云仍不说话。表情倒是既无喜色也无怒容,极平常,像无事一样,可就是不说话,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一个哑巴。
第三天,陆浩宇要下乡去了,准备到几个扶贫点上走走。祁云早上起来做好饭自己没吃,提了竹篮上早市买菜。陆浩宇临走时,写了个纸条留到茶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