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怎么可能鸡飞蛋打?都定下来了!班主任的夫人说,我说官场上的事,不宣布就不能算。你知道他说什么?
陈宗辉笑了一下,问:孟老师说什么?
他说,领导定下来了,我还申请住房,不是故作姿态,就是不相信领导。再说,群众可以不讲信用,领导还能不讲信用?班主任的夫人说,可是呢?领导什么信用也没有讲!她的音量渐渐高起来,但她不是习惯高声的人,一高上去就低了下来。她无奈地笑着说:他不当副主任也好。他这样的人,就是当上副主任,也是受罪。她的脸色又变得非常难看,可是,中套没有了。我们在筒子楼都住十年了,婚是在里面结的,儿子是在里面生的,我们估计还要老死在里面。
陈宗辉出了校门,又回头到冯勤生那里去。在学校的时候,他和冯勤生接触也比较多,因为他是学生会主席。
冯勤生在集体宿舍改建的房子里,但显然正在搬家。橱柜的边缘用旧衣服、废报纸包了起来,书都一堆一堆地捆好、码在墙边。学生会主席带几个学生运走一车东西,夫人在新居接应。他坐在家具和书籍之间,踌躇满志。他对陈宗辉的到来有些吃惊。
恭喜冯老师,双喜临门。陈宗辉说。
冯勤生笑笑,让陈宗辉在一捆书上坐下来,说:你是从孟老师那里来吧?
孟老师好像比较消沉。陈宗辉说。
冯勤生笑着说:都说我是前任校长的人,其实错了。前任校长对我不错,是因为我是干事情的人。官场没有是非,只有利益。冯勤生又说,我和你交个底。我干副主任,至多一年。我干这个副主任,惟一的原因是可以有一个大套。大套到手了,副主任也就不干了。
冯勤生领着陈宗辉到学校的餐厅吃了晚饭。你是学校的名人,我有理由请你吃饭。他说。吃过之后,他在菜单上签了字,又接过餐厅经理递过来的三个快餐饭盒。这是当官的好处。他笑着说,老婆、孩子就不用做饭了。就在陈宗辉暗暗羡慕的时候,他突然厌恶地说: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满足于捞这些好处,实在无聊之极,实在荒唐透顶,实在没有出息到极点!可有些人还拚命想得到它!
陈宗辉的情绪被冯勤生弄得大起大落。冯勤生的话非常明白,但他还是看不透冯勤生,除非他能相信冯勤生的话,可冯勤生的大实话反而不能让他相信。他已经不是一年前的陈宗辉,他在机关、老干部处呆过一年,想什么都下意识地要绕一两个甚至三四个弯,看什么都下意识地要看透一两层甚至三四层。他在岔路口和冯勤生分手,向前走了几步,再闪到一棵大树后面,把冯勤生的话和背影一起品味。有些人就是这样,把什么都往明白处说,实际上是借明白为自己掩护,就像一个麻子跳到阳光下,既落得光明磊落的名声,又让人看不清他的缺陷一一强烈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连他的鼻子都看不清,又怎么能看清细小的麻子?冯勤生就是这样的人。班主任是另外一些人,整天躲躲藏藏,似乎要把什么掩藏起来,实际上大家从他那神色上,就把他的那点心思一览无遗。想到班主任的房子,他觉得好笑,又觉得心酸。下晚自习的同学一批一批地过来又过去。成对的男女拐进树林,隐入黑暗,亲吻的声音,像缺氧的鱼在水面张合着嘴巴。陈宗辉从树后走出来,他的思路在这时候被堵塞了,目前他还只能想到这一层面上,而且,机关分流的事,突然如同光芒四射的白炽灯亮在他眼前。他的心好像被谁猛地抓了一下。
八
陈宗辉现在的心情,比毕业前找工作时还要糟糕。那时候他毕竟幼稚,想不到那么多,现在脑子里全是想法,每一个想法都拽着他通向同一个目的地:分流。他忽然发现,他在市财政局中,最可能分流,也最怕分流。老干部处可以撤消,老干部处的工作由局办公室管,因为对老干部工作是否重视,不在于有没有设老干部处。如果不撤消,局里也可能让陈宗辉分流,调另外一个年龄大一些的同志来,就是从照顾那个人的角度也可以解释这一做法。老同志和年轻人不怕分流,中年人因为在机关经营多年,建立了不少关系,很容易找到退路,似乎也可以不怕分流。他是一个新手,又不在关键部门,没有帮过任何关键人物的忙,而且还是大专毕业生。他惟一的资本是年轻,可年轻又怎么样呢?在相当多的时间和场合,年轻一无是处。陈宗辉理解不透领导的意图。在没有新的办法之前,他只有沿用老办法:到老干部中去,想看准时机请关键的老干部帮他说说情。他给曾经在局里当过主要领导的老干部打电话。洪老吗?我是老干部处小陈。您有空吗?我过一会儿来看看您。陈宗辉说。洪老说:有空。你来吧。钟老吗?我是老干部处小陈。您有空吗?我下午来看看您。陈宗辉说。钟老说:有空。你下午三点钟来吧。陈宗辉骑车去找洪老。他给洪老买了一盘香蕉。洪老当过局长,比一般老干部家要宽松、气派。他先问洪老最近的身体情况,再说一些局里没有意义却有意思的事情,然后就听洪老回忆过去。洪老大部分都说过了,有的不止说过一遍,陈宗辉又耐心地听一次,并且要做出第一次听说的样子,在恰当的时候放声大笑,一次次鼓舞洪老。
后来呢?陈宗辉问。
洪老咳嗽着说:后来?后来一一他想了想,接着说后来。他显然是搭到了另外一件事情上,因为这个后来和以前的后来不一样。
陈宗辉等洪老说话的激情过去,小心地绕到分流的话题上。
这一次要动真的。陈宗辉看着自己的脚尖说。
洪老微微点点头,目光停留在对面墙上的一幅字上。字是省里最着名的书法家彭秋写的狂草。本来是一个个独立的方块字,但狂草起来,笔笔相连、字字相关,即使分开,也是遥相呼应。整幅字粗粗细细,大大小小,错落有致,每一个细微的地方都有道理,都有讲究,都有韵味,就像闪电亮在乌云上的瞬间凝固了。陈宗辉每次来,都努力辨认每一个字,到现在还是只能连猜带蒙地知道那是苏东坡的《题西林壁》。
这一次涉及的人员比较多。陈宗辉看看洪老说。
洪老欠欠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但目光还是没有离开那幅字。他好像把每一个字的笔画拆开了,手指在大腿上比划,在缓处慢而有力,在急处快而沉着。手指在运作的时候,既像重如泰山,又像轻如鸿毛。最后一个字了,他的手指猛地一戳、一顿,再把手一甩,仿佛是扔掉了手中的如椽巨笔。然后,他瘫坐在书法上,气若游丝,似乎全身的力气在一撇一捺中消耗殆尽。
好!陈宗辉赞叹说。他知道洪老在学书法,只是底子薄,字写得像小学生的书法作业。副书记在背后曾经这样评价洪老的字:
很有童趣。
嗯?好,好。洪老站起身,好的,就这样。
陈宗辉一愣,跟着站起来。只要是思维正常的人,都会明白陈宗辉谈分流的目的,但洪老就是不明白。洪老不是思维不正常,而是思维超常,是不肯明白。洪老先是及时地沉浸在书法中,让人不敢惊动他,再及时地把他的赞叹理解成告别,一次见面没有碰到一点实际问题就结束了。在官场混久的人,遇事首先临危不惧,然后金蝉脱壳。他暗暗佩服洪老,也能理解洪老。洪老毕竟是退下来的人,讲话不管用了,何况是面对下岗分流的大问题。
中午,陈宗辉给钟老打了电话,说下午有事,改日再去看望。他不想让上午的事再重复一遍。他必须好好地为自己想一想。如果领导让他去办公室是为了分流他,那么,即使最后没有能把他分流,他在局里呆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他辛辛苦苦地干,还要被分流,那要怎样干才有前途?而且,如果局领导想体面地留住林和平,他却不肯换部门,这就给领导出了难题,而一般人是绝对不肯给领导出难题的。他越想越觉得是这样,越觉得是这样他越兴奋,因为他变得前所未有的聪明了,复杂的事情也能理出头绪了。但是,他越兴奋,就越灰心丧气,因为越是如同他看透的这样,结局越是对他不利。他就像一个发现自己得了不治之症的医生,既对能发现病症而激动,又对清楚自己的结局而沮丧。门口一暗,学生会副主席来了。陈老师。副主席兴奋地说。陈宗辉很不情愿地把副主席让进来。他有些尴尬和恼火。总的来说,他对副主席没有什么好印象,上回和副主席多说几句,是因为恼恨主席,是一种策略。他觉得,如果副主席懂道理,应该先打个电话来预约,他至少有时间把办公室收拾一下。同学们一定以为他的工作十分重要,但他的办公室实在不像重要部门的办公室,办公用具好像都是大家捐助的,格式不配套,颜色不统一。指挥家希望自己永远以穿燕尾服的形象留在大家的心中,绝对不想让大家看到自己有赤膊的时候。他在母校座谈的时候穿的似乎是燕尾服,现在,他在办公室好像是赤膊。副主席坐下来,他脸上的表情告诉陈宗辉,他是把学长当成了朋友、师长、知音,他认为他和陈宗辉之间没有什么隔阂。陈宗辉心里被副主席的表情弄得有些惭愧。他笑笑说:什么事情让你这样高兴?他没有得逞。副主席的手向远方一指。陈宗辉故意问:他?谁啊?还能有谁?副主席把两只胳膊向后挂在椅背上。陈宗辉想了想问:怎么回事?自绝于人民。副主席的手脚跟着叙述胡乱做着动作,我们原先是有个计划的。其实那个计划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主要是出出我们心里的气。我们还没有行动,他就不行了。为什么?陈宗辉不由自主地追问。副主席兴奋地说:他给冯主任送礼。冯主任把礼交到系里了。他又说:不过,他也蛮可怜的。陈宗辉立即联想到自己和班主任。冯勤生这一手很毒辣,明里是表明自己廉洁,实际上是影射班主任收过礼。冯勤生为了自己,把主席的一生都毁掉了。他一直在做梦,等学校分配呢。副主席说。陈宗辉突然就同情主席起来。人总是在别人无药可救的时候同情别人。他能想象得出主席现在失魂落魄的情景,主席一定像一条断了脊梁的癞皮狗一一虽然他没有见过癞皮狗是什么样子。他有些厌恶和憎恨副主席。副主席幸灾乐祸,但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气息。他知道,在一般情况下,副主席找不到什么好工作,故意笑着问:你的工作找到了吗?去年就定了,副主席说,去市委组织部。陈宗辉大吃一惊,市委组织部?
我爸爸是省政府秘书长。副主席轻描淡写地说,陈老师去年到市财政局,孟老师和学校就是找的我爸爸。
陈宗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他原以为自己在副主席面前是高贵的孔雀,气宇轩昂,光彩照人,没想到副主席轻而易举就揭示了一个秘密,如同一个驯养师随便就掀开了孔雀的尾巴,露出了孔雀丑陋的屁股。他一下子拿不准对副主席应该有什么表情,就用手掌撑住下半张脸,眼睛从手指上方看着副主席,既不表明自己知道这些事,也不显露自己对这些事一无所知。
就那么回事吧。副主席耸耸肩说,关键还是看自己,如果陈老师不行,我爸爸再帮忙也没有用。
陈宗辉似有深意地笑笑。
我爸爸说过,是金子总会闪光的。副主席说。
陈宗辉轻轻咳嗽了一声。
我不像陈老师。我不想在仕途上有什么发展。我进组织部,是先找个清闲的工作。等我把研究生文凭拿到手,我就离开组织部。副主席说,我高考没有考好,但是我的外语很好,英语四级过了。我一直在听研究生课程,明年就能参加英语六级考试。通过了,再通过论文答辩,我就是硕士,就能出去发展了。
陈宗辉问:机关不是在分流吗?你怎么还能进机关?
现在先改革的是政府部门,党委系统推后一步。再说,两三年之后,组织部分流,我已经走了。副主席说。
陈宗辉问:你爸爸同意你这样做?
我爸爸不同意我从政。他同意我曲线救国的计划。副主席说,我爸爸原来是大学中文系最年轻的教授,现在还带博士生。他这样帮我,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时间管我。
副主席后来又说了一些他爸爸工作上的事情,看样子他很崇拜他父亲。陈宗辉没有心思听,却又不得不装出非常有兴趣的样子。他内心忿忿不平,如果没有一个当官的爸爸,副主席有这样潇洒?别人找工作,要花九牛二虎的力气,副主席不费吹灰之力;别人削尖了脑袋也进不了机关,副主席进出机关就像进出家门那样容易。
对了,陈老师,副主席在出门的时候像想起了什么,我的对手已经留校了。是我帮的忙。他恶作剧般笑了笑,他求我帮忙,我当然要帮忙。这个时候只有我能帮他的忙。
陈宗辉瘫坐在椅子上,虽然他明白应该送送副主席。他研究了副主席的话。也许副主席听到了市财政局的风声,是来暗示可以帮他的忙,可是又不像,副主席好像只是来告诉他一件事,没有什么其他含义,否则不会那么若无其事。但是,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也许副主席城府很深呢?他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甚至觉得他在市财政局不顺利的原因在副主席,副主席想办法让他分流,今后回学校座谈的就是副主席了。副主席的爸爸是官场上的,他哪怕只是看,也把官场上的一些手法学会了,他所谓的放弃仕途完全是骗人的鬼话。嘿嘿嘿嘿……陈宗辉笑了笑。任何一个能把事情想到这一层次的人,都会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