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里以为一些人会闹事,准备了一系列应急措施。市委市政府有两点指示: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只能说服教育,耐心做思想工作;不管遇到多大的阻力,都必须坚持改革。但局里没有人闹事,中年人怎么可能闹得起来?他们那么多的事都经历过了。他们想想就想通了,那么多的人都挤在机关,非改革不可;改革是大势所趋,反对也没有用;这次不仅是一般工人、机关干部下岗分流,连部级领导都要面临下岗分流了,官民一致,还有什么好说的?再说,谁分流都还没有定,谁闹事不是自找没趣吗?即使分流,因为是试点,市里也一定会让他们有一个好的去处,使后分流的人心里踏实。这样一想,他们觉得前几天的骂实在幼稚和不应该,见到局领导,脸上的笑就格外多,格外亲切。年轻人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想出去闯。陈宗辉就不属于想闯的年轻人。他是大专毕业生,出去闯底气不足。而且,一个大专毕业生分到了市财政局,还有什么不满足,为什么还要自找苦吃出去闯?他庆幸是在老干部处,从中央到地方都不敢不重视老干部工作,老干部处就他一人,他又干得很出色,局里不可能让他分流。这样一来,他在局里似乎是最不可能分流的人。谁都认为老干部处无关紧要,恰恰是无关紧要的老干部处救了他。他觉得,他没有去局办公室是对的。人生的路很长,关键的也就是几步。没有分流之忧,这是非常愉快的事情。陈宗辉想,他愉快,就有人不愉快。他不能让大家看出他的愉快,就增加了往老干部家跑的次数,即使不得已在局里露面,也总是故意皱着眉头,好像心事重重,仿佛他在分流人员中首当其冲。陈宗辉暗暗兴奋了几天。人兴奋的时候,就把日子当美味咀嚼;人沮丧的时候,就是日子一截一截地咀嚼人。日子被兴奋的他咀嚼得有滋有味,老干部处的日子就像一颗颗新鲜橄榄。咀嚼之后,他开始琢磨谁被日子咀嚼。他希望这次分流的都是年轻人,要是有一些有水平、高学历的年轻人分流就更好了。多一个这样的年轻人分流,他就多一份竞争胜利的荣耀,少一个今后发展的障碍。他排了一份名单,排完之后他笑了,这些人都是局里的中坚力量,如同一支足球队的主力阵容,没有哪一个教练会愚蠢得把主力阵容全部排除在外。他重新排名单,这一次尽量客观公正。他的新名单上只有一个人:林和平。一天,陈宗辉在楼道里遇到林和平。他闪进厕所,从窗口观察林和平的脸色。林和平一脸惨白,但仅仅一会儿工夫,脸色又半黑半白。陈宗辉不相信脸色会变化这样快,这样大。他从厕所出来,被太阳耀花了眼睛。他找到了答案,林和平的脸色变化是光线在作怪。他被一种异样的感觉驱使着,他一定要看清林和平有一张什么样的脸。马主任,下一周老干部处有什么安排吗?陈宗辉走进局办公室。局办公室主任本来对陈宗辉印象不错,后来局长要把陈宗辉调到局办公室,他对陈宗辉的印象就发生了变化。他内心当然认为陈宗辉比林和平好,而且管理一个大专毕业生比管理一个硕士容易得多,但他宁可要林和平,因为林和平有背景。虽然他明白,他还用不着省领导关心,但在机关时间长了,背景就被他看得很重。再后来,他听说陈宗辉不来局办公室,对陈宗辉的印象又好了,而且还想着要在什么时候帮一把。当然,陈宗辉不清楚这些。他笑着说:下一周?下周没有。马主任,今年春游去哪里呢?陈宗辉问。局办公室主任问:老干部有什么意见?老干部想参观新机场。陈宗辉说。也好。一辆车拉过去,带他们看看,中午在那里吃快餐,不费多少事。局办公室主任说,去年发的是钱,每人一百块。
陈宗辉问:今年是不是可以让他们带老伴?
这样吧,你先写个计划,我们相关人员再讨论一下,最后交局长办公会议定。春游时间可以放在下下周。局办公室主任说。
陈宗辉出局办公室回到老干部处。他看清林和平的脸色了,林和平的脸色非常正常。他弄不懂林和平为什么死到临头了还无动于衷,然后他想到了林和平身后的关系。林和平是一堵不牢靠的墙,背后的关系却是坚强有力的支撑。市委书记说坚决不开后门,那是一种姿态。有后台的人用不着开后门,他们的事情在前台就做完了。有后台的人既然不可能被安排到环保所去扫马路、扫厕所,也就不用开后门调离环保所,如果局里没有把林和平列入分流名单,还要开后门吗?难怪林和平会临危不惧,他根本没有危险。
一阵刺耳的声音从远处响来,又向远处响去。声音中有警车的声音,有救护车的声音,有消防车的声音。这么多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让人心里发慌。大家冲到过道里,向马路上看。马路上的行人在向远处看。谁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这时候,有人打开收音机:
各位听众,交通台记者铁平向您作现场报道。位于黄河路薛家桥巷58号的一栋居民楼15分钟前倒塌,以副市长匡儒信为总指挥的抢救指挥部已经成立。公安、消防、医疗等部门正在全力抢救。有多少人被压在里面,目前还不清楚。由于巷子太窄,大型抢救工具无法进入现场投入抢救。据了解,这栋居民楼是市第二机床厂的宿舍楼。这栋楼在十年前就被有关部门定为危房。十年来,危房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解决,值得深思的是,这栋楼里的干部,1990年前,也就是在定为危房后的两年内,陆陆续续全搬走了。各位听……
收音机里充满了嘈杂的声音,记者只好贴紧话筒,用最大的音量报道。
你乱说什么!一个粗大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记者的旁边。啪!一声钝响,记者和现场的声音消失了。
一段时间的空白之后,收音机里传出的是歌曲《天不刮风,天不下雨,天上有太阳》。
没有了现场报道,大家无声无息地回自己的办公室,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在机关工作,必须学会不要轻易表态,必须学会熟视无睹。陈宗辉回味着记者的话,气愤就像强大的气流一样在他胸中冲撞。他伏在办公桌上,满腔仇恨地把林和平的名字涂成墨团,再一一列举当干部的好处。他没有当过干部,也没有见过什么大一点的干部,列出的好处无非就是汽车、住房,没有到过高档饭店的人,当然无法报出山珍海味的名字。他觉得自己可怜之极。
陈宗辉一天的心情都相当糟糕。他觉得,即使是为了少几个贪官污吏,他也应该当官,并且要把官当大,可他目前离最小的官都还有许多距离。他在老干部处!即使他能在老干部处得到提拔,这个无关紧要的部门领导也无法进入局的核心层。他懊恼极了,如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打到一粒干瘪的枣子。到下班时间了。陈宗辉慢慢关窗子,他要等下班高峰过去后再出办公室。他不想和大家一起走。和那些气宇轩昂的同事相比,他觉得自己更像一个工友。他隔着玻璃看见局长在楼下。局长在等司机把车开出来,一边和下班的人打招呼,一边看手表。汽车到了,局长开门矮下身子钻进去。林和平从楼的死角走出来,从车旁走过。汽车经过林和平的时候停了下来,林和平也收住脚步。陈宗辉看见林和平弓着身体和车里的局长说话。他不知道他们会说什么。他希望局长说的是要林和平做好分流准备。但是,林和平直起身体的时候,陈宗辉看见他是笑着的。陈宗辉还看见车里伸出一只手做再见的动作。局里为什么要调我去办公室,而让林和平到老干部处?刹那间,陈宗辉想到了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一出现,就在他脑子里爆炸了。他差一点站不住脚。他想,这个问题其实一直蹲在不远的地方等他,就看他能不能想到。他现在想到了,说明他又成熟了一大步。他关掉灯,让屋子暗下来。他必须要好好想一想。让林和平去老干部处只有一个答案:不让林和平分流。局长才40岁,怎么可能让林和平分流?让陈宗辉去办公室有两个可能:陈宗辉新到局办公室,工作无法开展,正好找理由让他分流;陈宗辉在老干部处干得很好,调到局办公室是为了更好地发挥才能,不可能分流。陈宗辉在两个可能之间飘荡,好像一条在两岸都失去码头的渡船。
七
校园隐在树荫中。这所大专已经有40年的历史。学校的绿化非常好,一排排法国梧桐、水杉、白杨、雪松、钻天杨,把校园有机地分割。楼前房后还有玉兰、腊梅、桂树等树木。如果不近看,学校就像是谁家的庄园,郁郁葱葱,清静幽远,走近一看就大煞风景。学校原有的建筑一律是三层楼,尖顶,虽然结实,但显得非常笨拙,木质屋檐和门窗早就开始腐烂。后来建的几栋楼结构很简单,似乎没有经过什么设计,是泥瓦匠用砖块随便垒起来的,而且它们建得不是地方。学校最早的规划没有考虑到后人要扩大规模,每一栋楼都处在最合理的位置。后来的建筑插在它们中间,就像非常霸道的人硬在人家的卧室里铺床。一绿遮百丑。大家都这么说。所以有人说,因为没有钱维修改造旧房子,没有钱建新房子,学校就狠抓绿化工作,瘌痢头没有钱治病,不就是在帽子上下工夫吗?夕阳把软弱无力的光芒散开,像一个老人絮絮叨叨地倾诉毫无意义的往事。这时候,陈宗辉走进校园。他戴着墨镜,埋着头走路,没有引起忙着打饭和吃饭的学生注意。他经过一排长长的广告牌,广告牌上重重叠叠、横七竖八地贴着名目繁多的告示,出租电脑和自行车、招领、遗失、学生会开会、团委开会、周末录像片名、英语角活动、冷饮店开张酬宾、家属居委会不准养狗、绿化委员会严禁践踏草坪、天皇杯卡拉OK复赛名单、篮球比赛、舞蹈队排练、田径队改期训练、心理咨询、养蜂场直销蜂蜜……让人眼花缭乱又不得要领。学生们拿着饭碗,用各种各样不修边幅的姿势走路,高谈阔论。大专的学生永远是这样,在校园里目空一切,关注不着边际的东西,一出校门就把校徽摘下,遇到综合性大学的学生就情不自禁地自卑。陈宗辉想他当时也是这样的,现在想想过去的事情,恍若隔世,只觉得幼稚好笑。
班主任家在学校最后面的半坡上,那里有一栋三层的筒子楼,每层住户合用卫生间和盥洗间,家家户户都是在过道里烧饭做菜。他家在二楼的最顶头,隔壁是盥洗间,斜对面是卫生间。门口总是潮湿着,走路必须小心脚下;进出必须及时关门,因为难闻的气味总是想朝他家钻。
陈宗辉小心翼翼地上楼,偏着身体穿过阴暗潮湿、气味复杂的过道。许多燃烧着的炉子提高了过道里的温度,菜进油锅了,刺啦声中爆起一股烟雾。有人在往过道里搬家具,也有的屋子已经空了。他想起学校最近建了一栋宿舍楼,班主任也是要搬的。他拉开班主任家的纱门,在门上敲了敲。
请进。班主任在里面说。
陈宗辉推开门。他看到班主任夫妇两个板着脸,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坐在床上。他们好像在生气。看见陈宗辉进来,他们脸上的表情有些松动。
孟老师,什么时候搬家?陈宗辉知道来得不是时候,指着外面没话找话说。
班主任的夫人在床帮上拍了一下:搬家?你问他!
小陈啊,今天怎么有空来的?班主任答非所问,顺便笑了一下。
陈宗辉说了局里要改革的事。
大势所趋。班主任仰在椅背上说,谁反对改革,无疑是螳螂挡车。中央下了决心。
班主任的夫人呼地跳起来,你少放酸屁!我看你就是螳螂!她啪地推开门,又啪地带上。咣她大概踢了炉子一脚,炉子上的铁锅掉在地上。
陈宗辉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让女主人发这么大的火。在他的印象中,班主任的夫人脾气是很好的,文静得像一个淑女。他看到班主任的脸色先是发白,又发紫,再发青。
怎么啦?陈宗辉问。
班主任摆摆手说:没什么。她心里不顺的时候就这样子。
陈宗辉想了想,试探着问:孟老师,系里最近一一你也许不知道,冯勤生当副主任了。班主任讥讽地笑了笑,不过,回想一下他的为人,你也许能猜到。怎么一回事?不是说好让你一一陈宗辉感到意外。班主任掩饰性地咳了几声。学校实行校长负责制,校长常常把书记晾在一边,常务副校长和书记联手,抓住校长的把柄,把校长赶下台,实行党委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常务副校长成为校长。在较量中,班主任坚决站在常务副校长一边,因为常务副校长和他是老乡。常务副校长曾经暗示,革命成功后,让他当系副主任,大家也以为他要得到提拔,但是,出乎大家意料,最后被提拔的是冯勤生,而冯勤生是原校长的人。大家不理解的东西,恰恰是政治,打江山需要父子兵,坐江山却要搞统一战线、搞平衡,即使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大度、不任人唯亲,新任校长也会提拔冯勤生而放弃自己的老乡,何况老乡只是培养了一个陈宗辉,冯勤生却是党员,又发表过不少论文,在教学和科研上都有长处。班主任是事后才有些领悟这其中的奥秘的。他故作轻松地抖抖肩,说:一介书生,玩不过官场上的人。好在我无意在仕途有什么追求。陈宗辉看出班主任口是心非。即使是再豁达的人,突然失去唾手可得的东西,心里也会不好受,何况班主任并不豁达。他做学生的时候,就知道班主任和冯勤生之间有竞争,有竞争就有隔阂,有隔阂就有矛盾,有矛盾就有斗争。冯勤生是另外一个班的班主任。那年,冯勤生入党了,班主任忿忿不平,做领导的跟屁虫有什么意思?关键是要在学问上做文章!我不希望我的学生误入仕途。班主任告诉大家,他在专攻文艺美学。后来冯勤生在班上宣读刚发表的论文,班主任又冷潮热讽:学问是那么容易做的吗?找个关系发篇文章,其实是一堆废纸。我不希望我的学生沽名钓誉。陈宗辉今天来找班主任,是想让班主任指点迷津,现在改变了主意,班主任现在也有迷津需要别人指点。向一个盲人请教如何注意保护眼睛,既不合时宜,也不道德。他找准机会退出门。陈宗辉在楼下遇到班主任的夫人。班主任的夫人是数学系的老师,和班主任是大学同学。何老师。陈宗辉有礼貌地站到路边。班主任的夫人说:怎么就走了?你看,我把菜都买回来了。她提起手上的食品袋,里面似乎有不少东西,另一只手上还拎着三瓶啤酒。我还有事,必须要走的。陈宗辉说。他以前多次在班主任家吃过饭。班主任的夫人放下东西,叹着气,平和地说:你也许奇怪我为什么要发火。小陈你也不是外人,我说给你听听。班主任的夫人说,她家这次是申请住房的。按双职工、双中级职称、双十七年工龄、双十三年教龄、一个孩子的条件,她家这次能分到一个中套。但是,班主任说他要当系副主任,而当上系副主任可以直接住进校长掌握的大套,就把住房申请撤了下来。班主任说这样可以不占一个分房名额,既能多解决一个老师的住房问题,也多一份群众基础。
我说,副主任的事没有着落,还是先把中套要下来,省得将来鸡飞蛋打。你知道你老师说什么?班主任的夫人望着陈宗辉。
陈宗辉笑着说:我不知道。孟老师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