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仕途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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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陈宗辉的故事(4)

陈宗辉走到过道里。春节刚过,大家还没有完全从假期里脱身,他们或者到处里报过到就走了,或者三五成群地聊天,或者品尝谁从外地带回的土特产,或者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一个春节,让大家连牙齿都胖了。他这是工作后的第一个春节,原来打算要和父母回老家看看,因为怕老干部有什么突发性的事情,一个人留在了这座城市。

这样也好。父亲赞赏陈宗辉的做法。父亲在市石油公司做了一辈子工作人员。

做老师的母亲心里不愿意,但还是问:要不要送点东西?

财政局的领导还缺东西?你送什么东西都俗气,他都看不上眼。父亲说,打个电话吧。

陈宗辉吃了七八天的速冻水饺。这期间他给每一个老干部都打了电话拜年,年三十晚上九点钟给副书记打了电话。

李书记,祝您新年快乐,祝全家新年快乐。陈宗辉说。

副书记的电话里传出春节晚会的声音和吃喝的声音,他笑着说:小陈啊,你急什么,离新年还有、还有三个小时呢。

我提前给您和全家拜年,我怕十二点您家电话忙,打不进去。陈宗辉说。

副书记笑着说:好,好好,我也给你全家拜年,祝你全家新年快乐,祝你新年找个好对象吧。哈哈哈哈……

谢谢,谢谢。陈宗辉笑着说。

副书记问:你父母亲都好吧?

……陈宗辉想说为了照顾老干部,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吃速冻水饺。话到嘴边,他又想起局领导洞察一切的目光,怕副书记认为拜年是假,邀功请赏是真。他说:谢谢,都挺好的。

小陈啊,你再给季局长打个电话。副书记说。

陈宗辉随口问:干什么?给他拜个年。他对你印象不错的。副书记说。陈宗辉还是不懂副书记的用意,他宁可把副书记的话往坏处想。他用晚辈的口气说:我不。我给您拜年是应该的,您是我的顶头上司,您平时也很关心我。我给局长拜年就太那个、那个了。陈宗辉说的是真话,他没有想过要给局长拜年。他觉得,在领导面前,对一些关键的问题,要不然不说话,要说就要说真话,说了真话就不用担心语气不对,就不怕领导听出什么弦外之音。你这小子还一套一套的。副书记在电话那头笑着说,随你吧。陈宗辉在过道里站着,想起老干部诉说的往事,往事中充满了矛盾、竞争,甚至充满了看不见的你死我活。他向远方眺望。城市没有远方,城市的远方被一幢幢建筑挡住了,就像机关没有波澜,机关的波澜被一个个彬彬有礼遮盖住了。小陈,你来一下。副书记在楼道的那一头喊。陈宗辉走过去。你后来没有给局长打电话?副书记问。陈宗辉点点头,说:没有。局里,我就给您打过电话,还有就是给老干部电话拜年。没有打也好,否则局长说不定还以为是个阴谋。副书记笑着说。陈宗辉问:阴谋?小陈,你觉得换一个部门怎么样?副书记转过话题说。陈宗辉的心突地一跳,换?换到哪里去?到办公室来,怎么样?副书记问。陈宗辉的心又是突地一跳:办公室?为什么?我有一个考虑,你和办公室的林和平换换。副书记说。林和平是前年由省领导介绍来的硕士生,学的是财经专业。局里对他寄予厚望,先把他安排到预算处。但是他既没有工作热情,似乎不屑与比他学历低的人打交道,又缺乏工作能力,好像才华都在考试的时候用完了。局里就把他放到局办公室,让他做一些事务工作,他又专业不对口。碍于省领导的情面,如果局里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不会轻易动他。陈宗辉当然想去局办公室,但是他突然觉得不能答应副书记。如果答应了,别人就会说,他在老干部处的一切做法都是为了改变环境,还会得罪林和平一一得罪林和平并不怎么可怕,可怕的是林和平是省领导介绍来的。而且,他在老干部处没有竞争对手,显不出谁高谁低,一到办公室,和其他人一比,他这个新手尽是不足之处。这时候,一个念头从非常隐秘的地方跳了出来:局里不可能把林和平换到老干部处的。林和平从预算处到局办公室,不算被贬。因为一个是业务部门,一个是行政部门,两个部门都能发展,而且在机关工作,行政部门的发展可能还会快一些,但是从局办公室到老干部处就不一样了,省领导不会不管。与其将来调不成反而被动,不如现在不答应副书记。紧接着,一个更隐秘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漆黑的天幕:局里不是真的要给他换工作,而是在试探他是否安心在老干部处。他非常惊讶自己怎么会在瞬间有这么多、这么深的想法,并且能立即作出判断和结论。

李书记,我不是不服从组织。我知道您把我调到办公室,是为我好,可是,老干部的工作,我刚上手,还是让我再干一段时间再说。陈宗辉诚恳地说。他很奇怪自己怎么突然就能流利地说出这么多得体的话。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继续说:我在老干部处,只要手脚勤一些就行了,到办公室就不一样了,要动脑子的,我一没有干过,二学历又低。

副书记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和局长已经商量好了,局长也许已和林和平谈了。

又没有公布,改还来得及。陈宗辉说。

副书记想了想,平和地说:你要有思想准备。在老干部处,是难有发展的。至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局里不会从老干部处提拔干部,否则也不会由我兼任处长。

我才工作,谈不上什么发展。陈宗辉说。副书记把话说得很直,让他有些腼腆,这腼腆正是他现在最需要的,腼腆使他在副书记面前更显得单纯。他说:发展不发展是以后的事,我还是先做些事情吧。

陈宗辉的态度出乎副书记的意料。副书记点点头,去局长室,局长正在接电话。

李书记,你和他说啦?局长放下电话问。

副书记笑着说:说了,刚说。

怎么样?局长问。

副书记把他和陈宗辉的谈话重复了一遍。

局长想了想,说:那就先这样吧。

副书记刚出办公室,陈宗辉就觉得自己也许太神经过敏、想得太多了。他从前没有这样复杂。他在老干部处卖力地干,就是希望有一天离开老干部处,没想到机会来了,他却轻而易举地放弃了,是老干部处给了他一次机会,又是老干部处让他失去了一次机会。他有些后悔自己的选择。但他又想,既然存在那么多的可能,就不能不考虑,或许还有更复杂的可能存在着,只是因为他的不成熟而没有考虑到。

幼稚有幼稚的快乐,成熟有成熟的悲伤。幼稚是只看见好处看不到陷阱,快乐中隐藏着万一陷进去的悲伤。成熟把好处全当成陷阱,悲伤中隐藏着很难陷进去的快乐。陈宗辉既为过早地失去幼稚而悲伤,又为自己过早地得到成熟而快乐,如同一个少年既伤心过早地失去童贞,又高兴过早地得到情爱。

老干部处在楼层的顶头,平时很少有人过来。那些说说笑笑的声音,到隔壁的综合处就拐弯进屋。外面来办事的人不熟悉局里各部门的布局,有时候会沿着楼道走过来。他们看看办公室,又看看门框上方老干部处的牌子,会再看看办公室里的年轻人,嘴里含义不明地自言自语:哦,老干部处。陈宗辉在这些话中曾经自惭形秽,好像自己来路不明,有许多值得怀疑的地方。后来他习惯了。他虽然在老干部处,但这是在市局,和他相比,许多人是在基层,他已经胜了一筹。人就是要不断调整自己的心态,使自己不断适应环境,直至最后想办法去改造环境。他觉得很少有人过来是一件好事,在寂寞中可以做自己的事情。他把成人高考的书籍放在抽屉里,没有人的时候就看。他想,趁年轻,在老干部处多坐几年。坐吧,坐过三年五年,一切都会有的,至少他可以完成专升本。陈宗辉看了一会儿书,心思跳到书外。他又想起林和平的事。事情虽然没有办成,但从这一件事上能看出局领导已经注意他了,不然不会把他从无关紧要的老干部处往局办公室这样的核心部门调。他直想笑。一个大专毕业生,才工作半年,又没有什么后台,却已经被领导注意了,这不容易的,这要付出多少心血!想到不被当一回事地安排到没有人愿意来的老干部处,想到自己的处处小心翼翼、勤勤恳恳,他没能笑起来,下意识地摸摸胡子。陈宗辉遇到林和平,还是像往常一样先打招呼,林和平也还是和往常一样点点头。林和平似乎从来没有把陈宗辉这个大专生放在眼里,陈宗辉也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和林和平这个硕士发生什么关系。但现在不一样,领导的一个想法把他们联系到一起。虽然没有产生什么实际后果,陈宗辉还是觉得,他是失败的成功者,林和平是成功的失败者。只要愿意,他就是在局办公室,硕士林和平就是在老干部处。

三月开全国人大会议。因为要换届选举,涉及到国家领导人的人事变动,又因为要讨论并决定机构改革的问题,涉及到千家万户,会议在召开之前就有许多说法或者谣传,所以这次大会特别引人注目。市财政局局长是全国人大代表,又是市里最年轻的局长,会议结束后,财政局肯定是全市改革力度最大的单位,所以财政局的人比谁都关心这次大会。大家每天晚上都注意收看电视,每天早上都注意收听收音机。有一天,中央电视台播放各省分组讨论的情况,大家看见局长了。局长穿着藏青色西服、天蓝色衬衫,打着素花领带,胸前别着代表证。他正在做笔记。镜头扫过去后又切换回来,这一次他在发言。他两手扶着茶杯,似乎在严谨中夹杂着拘谨,不像在局里讲话腾出一只手做手势。他在局里讲话的时候很会用手。局长回来后,根据市委市政府的部署,立即进行机构改革试点。市财政局11个处室将合并、调整成6个处室。各处室定编定员,处室领导竞争上岗。全局82人,将有24人分流,分流人员将参加再就业培训,争取在一年半内到达应该去的岗位,培训期间待遇不变。市委书记在动员会上说:市财政局的改革,一切按改革方案进行。分流的同志,要根据自己的特长,认真参加再就业培训,不要到处喊冤叫屈,也不要到处找关系、走后门。我可以代表市委市政府领导表个态,我们绝对不为某个人写条子、打招呼。我们也希望,财政局的领导同志不要理睬任何走后门的条子、说情的电话。财政局的改革方案,是市委市政府批准的,也得到了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同志的同意,因此,希望财政局大胆改革。如果改革中出了问题,责任由市委市政府承担。

市委书记最后用手指点着桌子说:请大家想想,市财政局有82个在编人员,还有27个从基层单位借用的人员。一个局就有109个人在吃财政饭哪同志们!那么全市这么多部委局办,有多少人在吃财政饭?不改革行吗?

市财政局像被谁用竹竿捅了的马蜂窝,大家狂飞乱舞,找不到头绪。在没有结果之前,谁都可能分享到改革的甜头,谁也都可能经受改革的阵痛,问题是谁都想分享甜头,谁都不想经受阵痛。乱糟糟的几天过去了,一些估计自己在分流之列的中年人开始骂骂咧咧。他们想读书,赶上文化大革命;想当工人、当兵,赶上上山下乡;想多生一个孩子,赶上计划生育;好不容易回城挤进机关,熬到该提拔了,赶上干部要知识化、专业化;孩子上学了,赶上并轨,要交培养费;正是有病可生的年龄,赶上医疗制度改革;急需房子,住房制度改革;万念俱灰,只剩下想安心工作、养家口,又赶上分流。他们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一个眼看也要下岗分流的老婆或者丈夫。要命的是他们进了机关之后,什么也不会干了,什么也不肯干了,就会坐机关,也只想坐机关。可是现在在机关坐不住了,需要80岁做吹鼓手,重新择业,他们想想就怒不可遏。接近老年的人不是非常害怕分流,无非就是提前退下来,退一步天地宽;而掌握一技之长的半老年人退下来之后,就像时鲜菜一样抢手。年轻人对分流似乎更不在乎,他们既有知识,又年轻,归根到底,事业是掌握知识的年轻人的事业。即使分流,他们也可以迅速找到更好的岗位。他们中间的许多人原先就不安分,想闯一闯,如果让他们分流,就等于在闯后面抽了一鞭子,闯就会撒开四蹄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