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点稍复杂,就是为读书而读书,为求过去的知识而读书。不错,知识可以从书本中得来,但读书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不读书不能读书,要能读书才能多读书。好比戴了眼镜,小的可以放大,模糊的可以看得清楚,远的可以变近,所以读书要戴眼镜。不读书,学问不能进去,读书没有门径,学问也不能进去。曾子固说过:“经而已不足以致经”,所以他对于本草纲目、内经、小说,无所不读,这样对于经才可以明白一些。所谓“致已知而后读”,读书无非扩充知识而已。我十二岁时,各种小说都看得懂,到了三十年以后,再回头看,很多不懂。讲到诗经,从前以为讲的是男女爱情、文王后妃一类的事,从前是戴了一副黑眼镜去看,现在换了一副眼镜,觉得完全不同。现在才知道诗经和民间歌谣很有关系。对于民间歌谣的研究,近来很有进步,北平有歌谣周刊、歌谣丛书,关于各地歌谣收罗很广。我们如果能把歌谣的文章、社会学、人类学研究一下,就可以知道幼稚时代的环境和生活很有趣味,例如诗经里有一段说:“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在从前眼光看来,觉得完全讲不通,现在才知道当时野蛮人社会有一种风俗,就是男子向女子求婚,要打野兽送到女家,若不收,便是不答应。还有诗经里“窈窕淑女”一节,从比较民族学眼光看来,我们可以知道当时社会的人,吃饭时可以打鼓弹琴,丝毫没有受礼教的束缚。再从文法方面来观察,像诗经里“之子于归”、“黄鸟于飞”、“凤凰于飞”的“于”字,此外,诗经里又有几百个“维”字,这些都是有作用无意义的虚字,但以前的人却从未注意及此。所以书是越看越有意义,书越多读越能读书。再说在《墨子》
一书里,差不多各种学问都有,像光学、力学、逻辑、算学、几何学上的圆和平行线,以及经济学上的购买力和货币,几乎什么都讲到了,但你要懂得光学,才能懂得墨子所说的光,你要懂得各种知识,才能懂得墨子。总之,读书是为了要读书,多读书更可以读书。最大的毛病就在怕读书,怕书难读。越难读的书我们越要征服它们,把它们作为我们的奴隶或向导。我们要打倒难读,这才是我们的“读书乐”,若是我们有了基础的科学知识,那么,我们在读书时便能左右逢源。我再说一遍,读书的目的在于读书,要读书越多才可以读书越多。
第三点,读书可以帮助解决困难,应付环境,供给思想材料。知识是思想材料的来源。思想可分作五步,思想的起源是大的疑问。吃饭拉屎不用想,但逢着三岔路口、十字街头那样的环境,就发生困难了。走东或是走西,这样做或是那样做,困难很多。病有各样的病,发烧、头痛,多得很。第二步要把问题弄清,困难弄清。第三步才想到如何解决。读书就是出主意、暗示,但主意很多,于是又逢着困难。主意多少要看学问多少,都采用也不行。第四步就是要选择一个假定的解决方法。要想到这一个方法能不能解决,若不能,那么,就换另一个,若能就行了。这好比开锁,这一个钥匙开不出就换另一个,假定是可以开的,那么,问题就解决了。第五步就是试验。凡是有条理的思想都要经过这五步,或是逃不了这五个阶段。科学家要解决问题,侦探要侦探案件,多经过这五步。第三步主意或暗示很多,若无主意,便无办法,没有主意,便不知道怎样办,这是因为知识不够,学力不足,经验不丰富,从来没有想到,所以到要解决问题时便没有材料。读书是过去知识学问经验的记录,而知识学问经验就是要用在这时候,所谓养军千日,用兵一朝。否则,学问一点都没有,遇到困难就要糊涂起来。例如达尔文把生物变迁现象研究了几十年,却想不出什么原则去解决,后来无意中看到马尔萨斯的《人口论》,说人口是按照几何学级数一倍一倍地增加,粮食是按照数学级数增加,达尔文研究了这原则,忽然触机,就把这原则应用到生物学上去,创了物竞天择的学说。譬如一条鱼可以产生二百万鱼子,这样,太平洋应该占满了,然而大鱼要吃小鱼,更大的鱼要吃大鱼,所以生物要适应环境才能生存。但按照经济学原则,达尔文主义是很没有条理的,而我们读书就是要解决这个困难。又譬如从前的人以为地球是世界的中心,后来天文学家哥白尼却主张太阳是世界的中心,地球绕其而行。据罗素说,哥白尼所以这样解说,是因为希腊人已经讲过这句话,哥白尼想到了这句话可以解决这问题,便采用了。
假使希腊没有这句话,在六十几年之后恐怕没有人敢说这句话吧。这就是读书的好处。像这样当初逢着困难后来得到解决的事很多,单说我个人就有许多。在我的书房里有一部小说叫做《醒世姻缘》,是西周生所着,自然用的是假名字,这是十七十八世纪间的出品,印好在家藏了六年。这部小说讲到婚姻问题,其内容是这样:有个好老婆,不知何故,后来忽然变坏,作者没有提及解决方法,也没有想到可以离婚,只说是前世作孽,因为在前世男虐待女,女就投生换样子,压迫者变为被压迫者。这种前世作孽,起先相爱,后来忽变的故事,我仿佛什么地方看见过,后来在《聊斋》一书中见到一篇和这相类似的笔记,也是说到一个女子,起先怎样爱着她的丈夫,后来怎样变为凶太太,便想到这部小说大约是蒲留仙或是蒲留仙的朋友做的。去年我看到一本杂志,也说是蒲留仙做的,不过没有证据。今年我在北平,才找到了证据。这一件事可以解释刚才我所说的第二点,就是读书是为了要读书而读书,同时也可以解释第三点,就是读书可以供给出主意的来源。当初若是没有主意,到了逢着困难时便要手足无措,所以读书可以解决问题,就是军事、政治、财政、思想等问题,也都可以解决,这就是读书的用处。我有一位朋友,有一次傍着洋灯看小说,洋灯装有油,但是不亮,因为灯芯短了。于是他想到《伊索寓言》里有一篇故事,说是一只老乌鸦要喝瓶中的水,因为瓶太小,得不到水,它就衔石投瓶中,水乃上来。这位朋友是懂得化学的,加水于灯中恐怕不亮,于是投以铜元,油乃碰到灯芯。这是看伊索寓言看小说给他的帮助。读书好像用兵,养兵求其能用,否则即使有十万二十万的大兵也没有用处,有的时候还要兵变呢。至于《读什么书》,下次陈钟凡先生要讲演,今天我也附带地讲一讲。我从五岁起到了四十岁,读了三十五年的书。究竟有几部书应该读,我也曾经想过。其中有条理有系统的书可以说是还没有两三部,至于精心结构之作,二千五百年以来恐怕只有半打。如老子之部书,今天说一句“道可道”,明天又说一句“非常道”,没有一些系统。集是杂货店,史和子还是杂货店。至于诗经礼记易经也只有一点形式,讲到内容,可以说没有一些东西可以给我们改进道德增进知识的帮助。中国书不够读乐趣,我们要另开生路,辟殖民地。读书要读到有乐而无苦,能做到这地步,书中便有无穷。希望大家不要怕读书,起初的确要查阅字典,但假使能下一年苦功,能把所读的书的内容句句分析清楚,这样的继续不断做下去,那么,在一二年中定可开辟一个乐园,还只怕求知的欲望太大,来不及读呢。我总算是老大哥,今天我就根据我过去三十五年读书的经验,给你们一些贡献。
阅读经典的意义解玺璋
大卫·邓比是美国的一个影评人,他在48岁那年重返大学校园,成为哥伦比亚大学的一名学生。他在《伟大的书》——这是他重读大学的重要成果——中解释这种行为,是因为妻子的一个建议:“要是你对这件事这么生气的话,何不再去上一次哥伦比亚的课?”大卫的妻子,凯瑟琳·夏安,正坐在他们纽约的公寓里读书,膝上伏着一只猫,快乐地发出呼噜声,主人全神贯注在她的书里,一连几小时搔着猫的头。她说的“这件事”,是指当年发生在美国知识界的一场争论,即如何对待西方传统“经典”——是神圣不可侵犯,还是狗屁不是!这些经典作品中到底有些什么东西?居然能使激进派勃然大怒,恶语相加;又使保守派趾高气扬,志得意满!邓比因此被搞得义愤填膺,却又困惑不已。他接受了妻子的建议,因为,按照她的办法,“问题的解决之道确实近在咫尺,位于曼哈顿西侧的哥伦比亚离我的公寓只有两英里路”。
此外,邓比还发现,自己也“正在经历某种危机”,而这种危机,“使得这计划或许变得比我从前以为的还要有必要”。什么危机呢?他说:“我被铸进现代‘活在媒体里’的模子中……我觉得我读过的、懂得的东西在流失。我有的是缺乏知识的资讯、缺乏原则的意见、缺乏信念的本能。”每个人都生活在媒体里,如果说,这就是邓比所谓危机的话,那么,他指的正是那种面对媒体的疲惫感。他寻找解决危机的办法,仍然是“认真地阅读”。在他看来,读书“或许可以终止我被媒体吸纳的生活,让我重新找到方向”。
所以,《伟大的书》首先不是一本指导我们如何阅读经典的书,而是一本探讨为何要阅读经典的书。他要我们思考,经典究竟跟我们有何关系?如果说这本书对当下的我们确有针对性或现实意义的话,恐怕现在无论是我个人还是我们大家,都面对着邓比曾经面对的问题。巧的是,很多年来,我也一直做着影评人的工作,也曾陷入一种厌倦的情绪,也并非是对电影或影评感到厌倦,而是厌倦于那样一种“镜像社会”的生活氛围,一种被表征和幻象所塑造的、使人得不到真实感的生活。读这本书,我得到一些启发,我想,我虽然没有条件再回大学重读某一门课程,但我可以尽量做到,以平心静气的阅读,抵抗“生活在媒体中”对人的异化。
这只是就我个人而言。看一看我们周围,患有此症的也不在少数。一个时期以来我们关于“国学”的争论,关于“阅读经典”的争论,几乎就是十几年前发生在美国的那场论战的翻版。无论是支持或反对阅读经典,尤其是国学典籍的,都在实际上离他们所讨论的这些书——文学、哲学、历史的作品——特别远。比如四书五经,它们毫无疑问既是国学,也是经典,但它们真如某些人所言是邪恶的根源,或者如另外一些人所言,是民族精神的源泉或21世纪的希望吗?得到真实答案的最好办法,就是带着今天所遇到的问题,把这些书认真地读一遍。《伟大的书》很有启示性的一点,就在于它的重读经典,不是单纯的怀旧,发思古之幽情,而是从现实出发,寻找经典和现实的连接点。这是一种积极的读书态度。
也就是说,我们阅读经典,目的还是解决今天的问题。经典对于我们还有意义,也是因为它能够解决我们今天遇到的问题。比如他读霍布斯与洛克,讨论的却是20世纪90年代美社群的权利问题,即参与公民事务的观念在今天这个笼罩着个人主义精神的时代,还有什么意义?总之,这是一本很有实用价值的书,却又超越了实用性,表现出睿智的感悟和思考。它提醒我们,阅读经典,可以使我们重获得精神的健康与活力。
为怡情养性读书解玺璋
为怡情养性读书,是余光中先生读书的一种主张与实践,于今仍有指导意义。
余光中是福建永春人,1928年生于南京,从小受国文启蒙,接受的是中国文化教育,曾三度赴美留学、讲学,又在台湾两地数所大学任教,创作与研究生涯已超过半个世纪,是蜚声海峡两岸三地乃至全球的重量级作家、翻译家。百花文艺出版社于2004年隆重推出的九卷本《余光中文集》,便是他这位文坛宿将创作实绩的最好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