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嗜书如命。《余光中:诗书人生》一书作者古远清说,余先生一生中最爱两件东西:一是汽车,二是书刊。他爱车不像有些人那样追求名牌,而是对车极尽爱惜保养之能事。如同他喜欢把车擦得一尘不染一样,他进书房一见书本沾了灰尘,便迫不及待地用衣袖或随手拈来的毛巾或袜子擦拭,十分不情愿他心爱的书被灰尘所掳。可见其爱车与爱书的细腻。他还说,如果一个人有九条命,一定将一条命专门用来读书。余光中如此爱书,还特别在意买书与藏书。他藏书甚丰,主要有三类:一是自己购买的中英文书籍,中英文书之比例约三比七。二是朋友送的。赠书最多的中文新诗集,也有小说、散文、评论和译着,平均每月要收到三四种。三是自己写的书。大凡读书人藏书均感书到用时方恨少,而余光中书却很多,无处放,与人争地,只好让书入住客厅、饭厅、卧室、洗衣间乃至女儿的闺房。他感到书房太小,家中书满为患。余光中的书房犹如圣地,一般人难于进去。女儿有这个优先条件,她形容自己进去时“总觉得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空间,由书墙书壁构成,连空气都不太一样。诗人在其中,被古今中外文人墨客所包围,所注视,穿越时空,进行千百年间的对话,不知是如何的热闹”。碰上较熟悉的朋友,余光中也会把他们引进书房聊天。作为资深的书呆子,余光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书房里度过的,总是与书为伍。他坐拥书城,守着这样卷帙浩繁的书,自感充实而愉快。书给人以知识,给人以智慧,给人以希望,给人以快乐。
余光中尤爱读书,读书目的非常明确。他“为交友而读书”。在他看来,现代人时间有限,不可能维持庞大的通信网。读书便是交友的延长。他认为,通常交友,只能以认识的人为对象,而这些人中可以做朋友的人并不是很多,至于读书,便可扩大交友面,包括交认识和不认识的朋友,异地乃至外国朋友。他把读书视为交友,可谓真知灼见。他还常常“为解忧而读书”。余光中认为,读书,不失为解忧的好办法。不是默读,他常常曼吟中国古典诗词,最尽兴的是狂吟起伏跌宕的古风。每到慷慨激昂的高潮,竟有一股豪情贯通古今,感到非常过瘾。余光中力主并践行“为怡情养性而读书”。怡情养性即怡悦性情,使性情愉快和悦,这既是一种读书目的,也是一种修身养性的方法。余光中认为,为怡情养性读书,既不为求知所困,也不为功名所累,纯粹是一种休闲方式,也是修身养性、提升自己的好方法。如果说余光中翻译《梵高传》是为了解忧,那么,翻译《不可儿戏》便能取乐。这出戏是王尔德的一小杰作。王尔德写得眉飞色舞,而余光中译得眉开眼笑,有时竟笑出声来,达于书房之外,家人问他笑什么,他便如此这般地口译一遍,全家也都笑了起来。余光中正是从怡情养性出发读了大量的书,愉悦了自己,修炼了人格,形成了鲜明的个性。余光中在读书的同时,还经常玩书。他认为,读书是读书的内容,玩书是玩书的外表,书是可以“玩”的。一本印刷精美、封面华丽的书,本身就是一种美的存在。他说:“我之所以买了那么多的英文书,尤其是缤纷绚烂的袖珍版,对那些特色鲜明、设计潇洒的封面一见倾心,往往是最大的原因。”他还认为,玩书也是读书的一种方法,是因为这种方法寓读于玩。乍看起来,书的内容未很好读进去,但玩书玩得多,便相当熟悉这些未读进去的书。一旦要参考某一观点,或引用某些文字,很容易信手拈来。事实上有些书是非玩它一个时期不能欣赏的。一些书需要玩久了才能玩熟。这是余光中“玩”书的独特感受。英国文豪约翰逊说:“写作的唯一目的,是帮助读者更能享受或忍受人生。”余光中把这句话倒过来说:“读书的目的也在加强对人生的享受,如果你得意;或者对人生的忍受,如果你失意。”道出了读书的目的。关于读书之目的,宋朝的诗人黄山谷也有一个精辟的说法,他说:
“士三日不读,则其言无味,其容可憎。”他的意思,是说读书可以使人可爱而有味,这便是读书的目的。照黄山谷的话来说,为了养成一个人仪容上的可爱与谈吐的有味的读书,才是可取的读书。中国的传统文化强调读书是为了学会做人。读书的目的,就是从别人那里汲取人生经验,增添生活的本领,摆脱俗气,完善自己。为社会与他人创造更大的价值,同时也充分展示自身的价值。
余光中很讲究读书方法。他认为,在资讯发达的时代,各类书籍如排山倒海奔来,任谁也读不完,这就要讲究方法。如果读书不得其法,则一味多读也并无意义。读书首当选好书。余光中劝人们读智慧之书。他说,知识爆炸不一定就是智慧增高。知识只要收到就行了。智慧却需要再三玩味,反复咀嚼,不断印证。如果一本书愈读愈有味,而所获也愈丰,大概就是智慧之书。真能善读一本智慧之书的读者,离真理总不会太远。叔本华说:“只要是重要的书,就应该立刻再读一遍。”余光中说,叔本华所谓重要的书,正是我所谓的智慧之书。要考验一本书是否不朽,最可贵的试金石当然是时间。古人的经典之作已经由时间为我们鉴定过了;今人呢,可以看看是否经得起一读再读。余光中强调,凡是值得读的智慧之书,都值得精读,而且要再三诵读。而精读一本书或一篇作品,也有两种情形:一是主动精读,那当然自由得很;二是被迫精读,那就是让该书或该文为评论、翻译或教课的对象,要把一本书论好、译好、教好,必须精读,即熟悉精思,融会贯通,读出新意。“好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这两句诗值得每个读书人悬为座右铭。除了精读还可以略读。余光中认为,世界上的书太多,就算是智慧之书也读不完,何况愈到后代,书的积累也愈多。对许多人来说,永远只是有很少的书曾经精读,颇多的书曾经略读,更多的书只是道听途说,而绝大多数的书根本没听说过。余光中提倡略读。他说,略读的书单独看来似乎没有多大益处,但一加起来就不同了。限于时间和机缘,许许多多的好书只能略加翻阅,不能深交。不过这种点头之交你知道该去哪里找它。很多深交都是这么从初交变成的。因此,余光中主张略读之网撒得愈广愈好。他说:“真正会读书的人,一定深谙略读之道,即使面对千百好书,也知道远近缓急之分。要点在于:妄人常把略读当成深交,智者才知道那不过是点头浅笑。”这本身就是得道之语。
读书,可谓自文字发明以来,人类最普遍、最重要的文化行为,是人类特有的一项精神文化活动。其媒介,先是竹木布帛兽皮,后以纸张为主,今又继之以电子激光,对书本的推崇,既有志存高远的内涵,又孕育着唯书是从的本本主义。文字阅读的实质,就个人行为而言,是人借助感觉器官,识得抽象或兼形象的符号,进而深入思维、情感、心智、想象、回忆的世界;就群体作为而论,则是个体精神与先人的对话,是文化传承以致探索、创造的过程。《百年美文》读书卷主编李瑞山先生说:“读书的意义,就集体而言,是得以继承万千百年各种人类文明、经验的过程,是人类伟大智慧、精神的延伸,使后人深入更广阔的学问、更久远的时间,是形成一群体共同价值观和精神家园的有效途径。就个体而言,阅读则是纯粹个人活动,读书者于此寻得人生快乐;读书使人获得更丰富的自我、更广阔的思想和精神自由,因而成为个人修养的内在需要。”读书伴随一代代人心智的成长,成为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人因此一生与书结缘,永不放弃书的阅读。抚摩书页,嗅得书香,与古人、洋人、今人为友,也是一种人生享受。一个人要生存与发展,便不能不读书。
将阅读进行到底解玺璋
每年的4月23日,是“世界读书日”。这个专为“读书”而确定的日子,至今已经过了第11个。读书而需要“日”,恐怕不是“读书”的福音,倒更像是“读书”的祭奠。它提醒我们,读书行为正在沦落为值得纪念和保护的“非物质遗产”。这些年来,各种各样的调查统计显示,读书人这个群体的绝对数量是逐年锐减的,就像一个从高处坠落的物体,其速度不仅不会被延迟,而且会越落越快。如果再将这个群体做一些细分的话,所显示出来的情况可能会更糟。这是一个可怕的浪潮,它席卷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中国也不例外。
人们习惯性认为,读书所遭遇的“生存危机”源自新媒体的快速增长和文化消费方式的日益多样化。具体到中国的情形,似乎还要再加一条,人们都忙着挣钱去了,读书也就退居其次了。这就是说,当人们的生存欲望居于首位的时候,读书的欲望是有可能被压制的。即使读书,首选也是有助于自己提高生存质量的图书。生活实用类图书之所以走俏的原因,这里也可见其一斑。
但是,以我之见,这些都还只是触及了问题的表面,更深一层的危机在于,人类有可能因为阅读的缺失而丧失与传统的联系。人类区别于任何其他动物种类,就在于发展出一种文化传承的能力,而不仅仅依靠本能和生物遗传的方式,延续自身的香火。文字书写以至于各种可阅读文本的出现,正源于这样的欲望和要求。文字记录了人类所走过的足迹,阅读这些文字,则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
所以,福楼拜在1857年6月《致尚特皮小姐》的一封信中直截了当地说:“阅读是为了活着。”按照我的理解,他所说的“活着”,绝不只是简单的生命的延续,可能还包括了人类文化乃至文明的积累、传承和发展。恰如卡尔维诺所说:
“阅读意味着接近一些将会存在的东西。”这些东西通过阅读在我们一代又一代的生命中留下了痕迹,从而使人类越来越接近于完善。
现在发生了一点麻烦。着名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在研究人类文化演进的时候,发现了其中的间断性。从文化传递的方式出发,她将整个人类文化划分为三种基本类型:即前喻文化、并喻文化和后喻文化。“前喻文化,是指晚辈主要向长辈学习;并喻文化,是指晚辈和长辈的学习都发生在同辈人之间;而后喻文化则是指长辈反过来向晚辈学习。”所谓代沟理论,就是在这三种文化模式的基础上提出来的。我们现在所处的,恰好类似于并喻文化的时代。正是先前文化的中断使年青一代丧失了阅读的原动力。既然文化传统无法再向他们提供符合时代要求的全新的生活模式和经验,他们只能根据自己切身的经历创造出必需的经验和模式来。以往通过读书可以得到的,现在则变得十分可疑和不确定了。这是许多人放弃读书的重要原因之一,也是读书越来越被年轻人冷落的原因之一。
不过,我们不能不承认,新媒体的阅读,也是一种阅读,这种阅读是新的读者获得知识和信息的重要途径。而网络和电子图书的迅速普及,更为这种阅读提供了便捷的方式。问题在于,这种方式并未帮助我们修复与文化传统的裂痕,甚至还会扩大这种裂痕。事实上,看似并不重要的阅读方式,有时可能会产生深远的影响,包括影响到我们对于文化传统价值的认知和接受。当一切都可以转瞬即逝的时候,还有什么是可以永恒的呢?既然现实的感受是最真实、最重要的,那么,文化的传承还有什么必要性吗?这样一来,读书的原始动机显然就被抽空了,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所以,我所说的读书的“生存危机”,更主要的还是发生在传统和经典阅读的范围之内,是传统和经典阅读的危机。至于说实用性和消遣性的阅读,在新媒体的支持下,不仅没有衰落,反而呈现出一派繁荣景象。
这样看来,将阅读进行到底,就是将文化传统通过读书的方式一代一代地传递下去,就是修复我们与文化传统之间的断裂。这样做,才能防止釜底抽薪,这才是为读书所做的固本培源的善举。这或者正是“读书日”应该给予我们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