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响冷笑道:“其实大家都是朋友,有些小事能忍也就忍了。可要是还想往近里再走,那可要多琢磨琢磨。唉呦,万人敌,反正你已经上了贼船,那不如就跟你实话实说:叶杏这个人,你看她长得贤良淑德的样子,可实际上又拧又怪,一脑袋的不合时宜,倔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哪有男人受得了她!”
叶杏慢慢道:“李响也是一样。豪迈振奋的皮囊里,偏偏装了一副优柔寡断的肚肠。一门心思好钻牛角尖的毛病改不了,专好和自己过不去,谁家的姑娘跟了他,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两个人小半月了都没好好说话。这时接上了火,初时还想着是要掩饰过去,好让万人敌放心;岂料不知不觉的话越说越重,交相用力,竟变得越来越刻薄起来。两人对对方都是知根知底,软肋闭着眼睛也摸得到要害,一时间火星四溅、舌灿莲花,你来我往、只攻不守,让在场众人听了个目瞪口呆。
多吵两句,越发字字见血。万人敌实在听不下去,阻挡道道:“都暂歇都暂歇!”
--你们做戏做够了没有?
--做够了没有!
稍稍冷静一下,决心最后给这两人一个机会。便又笑起来,道,“朕之为人,不拘小节、恩怨分明,你们是知道的。所以若是你们真的有情,跟朕明说,朕欢欢喜喜的就把这场婚礼新郎换了人;可是你们若还是坚称无情,那么,朕也很愿意相信--”略做犹豫,恶毒之心大盛,道,“可是有一点,朕平生平最恨,就是有人骗朕。朕要相信的东西,一定是真的,所以,今日你们若不接纳彼此,将来也绝不可以反口反悔。”
他说得极为严肃,李响心头不由一颤,抬头去看叶杏,叶杏也正抬头看他。
万人敌道:“朕最后再问一次,你们当真无情?”
李响咬牙发狠,道:“早让你别担心了。”勉强用最后一点理智控制住自己,道:“求求你快娶了她快走,省得我们穷哥们操心!”笑得面皮抽搐,堪比一哭。
万人敌又来看叶杏,叶杏点头道:“我与他没关系。”脸白得简直已不见一丝血色。
万人敌仰天大笑,道:“好!这便是朕与杏儿的缘分了!”
--朕对你们仁至义尽了!想演戏,朕就陪你们演下去!
--反正叶杏年轻漂亮,又是朕心爱的女子。朕虽得不了她的心,但得了她的人,也不吃亏。
他一把拉起叶杏的手,大笑道,“狄天惊虽死,各位却谁都不许走!踏踏实实的等着喝朕的喜酒吧!”向周遭众人点头示意,又深深看了一眼李响,便拉着叶杏扬长而去。
余者众人良久方从那一场舌战中醒悟。霍守业恨道:“李响,多谢你帮叶杏找了这么一个好归宿!”
怀恨不解道:“小叶子还是跟他了?”
李响气愤愤的点了点头,心中微觉沮丧。
常自在全没吧这当回事,道:“没事,小叶子跟万人敌走,我们留下来跟你在这儿打官兵!”
李响摇头道:“都走!都走!”
突然间气息一岔,“吭”的一声咳了出来。随着喉内气流一冲,滚烫的水液翻上来,本能的以手一掩嘴,一口热乎乎的血喷在掌心。
众人都是大惊。常自在连忙来扶他,李响挥手道:“走!都走!”一张口,又是一口血。
他多日来饱受相思、自责之苦折磨,今日方能骤然振作,大喜大悲之下,表面上看还能精神利索,实则心内早就伤得千疮百孔。方才的争吵再一动气,压抑许久的内患到底发作开来。天旋地转之际,心下一片冰凉,只怕自己已是伤心蚀骨,命不久长了。
吴妍云申抢上来要扶他坐下。李响腿上一软,“扑通”跪倒,张开血口,喉间“咯”的一声,却把此前吃的鸡肉、馒头一股脑的喷出来。正站他对面的霍守业周宗法躲闪不及,都被喷了一身秽物。
李响勉强站起,振臂道:“走!你们都走!”
怀恨叫道:“俺们帮你!”
李响坐倒在地,形容狼狈,但头脑还是清楚,道:“你们不能留下,官兵再来,至少是个平顶山的局面。真被围住,就不好出去了!可是叶杏那边没有帮手不行--”他一把拉住常自在,道,“我和叶杏,买卖不成仁义在。叶杏既然来真的了,那咱们七杀就是她的娘家人,你们得让她风风光光的嫁出去!”停下来微一喘息,续道,“我这边没关系的,挟有人质,据守祠堂,官兵再多能把我怎样?”
一挺身咬牙站起,把常自在、怀恨推得踉踉跄跄,连带着把吴妍周宗法都挤得站不住脚,是真的急了。萧晨在一旁帮腔道:“我会和李响留在这里,你们放心走。”李响一愣,萧晨道:“义贞村是我家,卜氏祠堂,我熟。”
李响点了点头,道:“好!”继续用力推人,道,“你们快走快走!”
吴妍站立不动,伸指一戳,戳在李响胸口,点了点,问道:“想死?”
她来义贞不久,李响便折在义贞牌坊下,因此两人实际上并未有太多交流。但吴妍既已经历了婚姻,便比他们的见识自然而然高明得多,很多事便可一眼看穿,一语中的。李响呕血伤身,所受内伤之重,只怕已超乎想象。这时还要硬撑,恐怕是已经存了必死之心。
李响微微一愣,心事被人一口叫穿之后,本能的就起了逆反之心,道:“怎么会?”一语既出,求生的念头也蓦地强了起来,道,“我会在这看着叶杏成亲!我会一直在这,即使不能去她的喜筵,也会在这儿亲眼看着她嫁好!”
吴妍笑道:“吹牛!”
伸指在李响胸口一戳,正正截住他的气息。李响本就虚弱,顿时五脏翻转,大叫一声,摔倒在地。
吴妍笑道:“还撑?”伸手拨拉,把常自在怀恨推到李响身边,道,“帮你!”反手一划拉霍守业、周宗法、云申,笑道,“足够。”原来是说那两个个混人不通世故,筹备婚礼完全是在捣乱帮倒忙,还不如留下和李响闹事,剩下这几位拆骨会的人精儿来帮忙,也就够了。
霍守业怒气冲冲,道:“关我们什么事?狄天惊死了,我们还留在这而干嘛?没饭吃了等着吃他的酒席?”
周宗法也道:“万人敌是魔教教主。我们帮他,比帮金龙帮的罪过还大。”
李响不由一愣。现在剩下的人中,常自在他们都是可有可无的,可霍、周二人出身世家,见多识广,实在是操持仪典的行家。他们若是撤出,剩下吴妍可就孤掌难鸣;而且霍守业还真正算得叶杏的“娘家人”,不可多得。瞪视两人,一时想不出留下他们的说辞,又急又慌,连忙又去看吴妍。
吴妍眨了眨眼,笑道:“晚啦!”
李响顿时福至灵通,叫道:“晚啦!你们……你们已经在万人敌那挂上号啦!没听他刚才说么?‘谁都不许走’!他这个人,平生最恨别人的背叛欺骗,你们放他的鸽子,天涯海角,他也能把你们挫骨扬灰!”
这话却不全是信口雌黄的。万人敌为了一口气,力诛桑天子这事,霍、周这几日也是听了多遍的。这时听李响提醒,登时后脖颈子发凉,不约而同眼皮直跳。只得道:“帮就帮吧!”越想越憋气,气愤愤的先后走了。
云申张了张嘴,到底是没说话,自行追着那两人而去。
最后剩下吴妍,看看这新老七杀的四个人,笑了笑,转身欲走。忽然李响叫道:“大嫂!”
吴妍稍一止步。李响犹豫一下,拱手道:“如此,镇上就全靠大嫂照应了。”
吴妍笑道:“直说。”
李响脸色微红,终于道:“万人敌这个人,表面上大度豪迈,实际上睚眦必报,恶毒多疑。今天他能当众问我和叶杏的事,肯定是已经介怀得厉害了。你回去帮他们操持婚礼,有机会,多说我的坏话,最好能打消新郎官的顾虑。”
吴妍伸手指指自己的鼻子,笑嘻嘻的,道:“我?”
李响拱手道:“虽然话少,但那一堆人里,也就您一个明白人了!”
吴妍得他高帽,眨了眨眼睛,苦笑一下,将右手拇指高高竖起,道:“痴男!”
李响才待谦虚,却见吴妍手腕一转,那大拇指便已经朝下,由赞美变成了鄙视。
三、多心
万人敌与叶杏回到客栈,正是正午。客栈里外出采买的掌柜伙计正陆续回来,厨房也做好了饭菜。仓促之间,虽不精美,但味道还是有的。万人敌笑道:“让他们送到房里去?”叶杏胸中还是堵着一口气,道:“算了,就在这吃点吧。”
她上赶着去看李响,到头来自取其辱。现在回来居然还有脸跟自己发脾气,万人敌又恨又气,看她一眼,点头道:“好。”
二人便在大堂一角坐下,伙计忙不迭的给这大主顾斟茶上菜,道:“东家,今天办喜事要用的那六十坛陈酿高粱酒都送来了,您先试试?”
万人敌大喜,道:“开一坛来。”
伙计连忙又摆上酒碗,斟上新酒。叶杏哪有胃口,吃了两筷子,便皱眉出神。万人敌看她要死不活的样子,越发气恼,挥手逐走伙计,笑道:“怎么了,还在为刚才的争吵生气?”
叶杏一肚子邪火,颇恼他当时挑起话头,瞪了一眼,虽是压低了声音,但语气生硬,道:“夫妻之间,信任最是重要。大婚在即,咱们须得把话说明了:我与李响自兰州结识,一年多来共进共退同吃同住,那是谁也改不了的事实--可我俩清清白白这也是事实。话放在这儿,我不是水性杨花的婊子,你若是信我,那就娶我,以后别再吃这没影儿的飞醋;你若不信,趁早咱们把这喜事停了,省了以后你又疑神疑鬼!”
万人敌听她说话,口上不停,连饮数碗醇酒。一双眼灼灼如电,瞬也不瞬望向叶杏。叶杏凛然不惧,回望过来,道:“有话便说,不必窝在心里!”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仍是不知自省,万人敌于是便陪她演下去。微微一笑,把酒碗放下,慢慢道:“你不是婊子,朕也不是傻子。李响对你的情意,你真的以为朕到今天才发现么?”
“婊子”一词,虽是叶杏自己在气头上提起,可是自己却全没想到万人敌会这般恶毒的还回来。眼神不由微微一乱。
万人敌看在眼里,这小小的变化却越发令他感到羞耻。过去种种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怒气勃发,冷笑道:“朕一直在忍着你们。从朕说要娶你,李响、唐璜,就是跟天塌下来一样的一副死样子;甚至连怀恨、常自在这种混人,看朕的时候,都像是要在朕身上戳一对透明窟窿的模样。他们什么意思,全都写在脸上,朕不会想,难道还不会看么?”
他隐忍这么久,一开口,单刀直入的就是一记杀招,叶杏不料他突然揭开此事,慌张道:“我……”
才待分辨,却被万人敌一摆手就阻止了。
--解释什么?世事如此,你还逞那口舌作甚?
这老人豪猛惯了,随手一摆,便有令出如山之势。叶杏张了张嘴,到底是没说出话来。
万人敌又倒了碗酒,道:“你与李响绝不清白。”一言定性之后,绝不停顿,道“你们或许不曾做出逾礼之事,可是李响却早已是你超越了友人关系的爱人。七杀之中,你最看重他;举世滔滔,你最不能没有他。他是你最可依赖的父兄,最体贴知心的情人。朕与你的婚事,你第一个要通知的就是他。可其实若是他不垮掉,你绝不会嫁给朕,对不对?”
--朕只是李响的替代品,只是你随手找来的玩物。你从来没有真的喜欢过朕,虽然朕爱你爱的快要发疯了崩溃了爆炸了,但是你,其实从来没有真的动心!
叶杏虑及自己过去将李响作为寄托的日子,脸色惨白,紧抿了双唇。
万人敌冷笑道:“你没和李响走到一起,不过是因为,你把他看得太重。你怕一旦走近,你就会对他失望,或者他会对你失望。他就是你,他就是另一个完美的你。你这反骨之人,宁愿永远都不能与他真正在一起,也不敢设想一旦不能成为夫妻,于是连朋友也不能继续的情形。因此,才维持着个什么红颜知已异性兄妹的幌子,可是归根结蒂,你的心里有他。”
叶杏如遭电亟。她一向以为自己与李响有缘无分,纯是因为过于熟稔。不料这时万人敌所说,却字字句句,直指心底,隐隐约约的,竟觉得他说得对。可是心中却不由隐隐发毛:这老人豪迈张狂,本是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人。这样细致入微的观察分析,他却是如何得来?
万人敌续道:“所以,老实说,朕还真希望李响就那么永远的把自己拴上链子。”
叶杏一震,有些老羞成怒,又有些义愤填膺。万人敌森然道:“他若永远那么垮着,你就不会再看得起他,走得更近,朕就可以一直忍他、救他、帮他。即使你对他仍有牵挂,朕也可以当你们是患难之交,不能相忘;即便狄天惊真想加害,朕就是冲着你,也会拼命阻止。可是他现在重新振作了,他变强了……”他停顿一下,道,“他已经强到,让朕感受到了威胁了。”
叶杏瞪视着他,胸膛起伏。因为突然明白了万人敌的苦处,而露出些温柔来:原来这老人仍只是个争强好胜的孩童罢了。
万人敌的眼神却已不知不觉已经变得又冷又亮:“朕已经把他当作可与朕平起平坐的大人物来看了--那是朕对他的认可,也是给他的一个警告。因此你俩吵起来了,很好,刚好就此划清界限也就是了。”他仰头将这碗酒喝下,道,“这样很好……这样很好。”
--李响。朕与李响终究是有一战的。
万人敌将碗轻轻放下。因为自己这个强烈而清晰的预感,有点失落,又有点兴奋。
就在这时,门外喧哗,却是吴妍、霍守业、周宗法、云申四人回来了。叶杏微觉尴尬,侧过身去,万人敌起身来看,皱眉道:“只回来你们四个?”
霍守业回想李响丑态,嗤了一声。周宗法老成持重,不知不觉已成代言,便把常自在等要留在村中,陪李响挟持钦差吸引官兵的缘由说了。吴妍想起李响的嘱托,评价道:“混蛋!”
客栈伙计端着半凉的饭菜待要去给他们热,吴妍拦住了在盘子边上轻轻一摸,感受温度,笑道:“能吃。”
便让伙计在大堂正中摆下一桌,四人围坐开吃。霍守业随口问道:“费画舌哪去了?”
万人敌看他一眼,笑道:“他被李响触动,少年心性作祟。你们前脚去义贞村,他后脚就豪气冲天的云游天下去了。”
众人想到费画舌撞门而入时的兴奋,真要出门,倒也在意料之中。想到他重新上路,自然都替他欣慰。周宗法怕万人敌少了婚典的帮手,迁怒他们,连忙道:“狄天惊虽死,但婚礼筹备我们还会尽力帮忙,剩下的事情其实不多,我们几个足可以做好,要他们其实没用。”
--其实新娘子早就变心了,婚礼办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万人敌哈哈大笑道:“无妨、无妨!婚礼要的是个心意,朕只是担心他们到时候突围不出,喝不上朕的喜酒。”
霍守业冷笑道:“以那几个人的本事,真想来喝这一杯酒。区区官兵就能拦得住?”
万人敌笑道:“说得也是!”
却见云申放下吃了一半的馒头,道:“李响捅出的漏子太大,又大张旗鼓的示威,虽是好心助人,但已事态严重,济南府定会倾尽全力加以围剿。据我所知,一般对付江湖高手之时,他们除了调动捕快,往往还会请省内几个与官府走得近的门派,出动高手助阵。李响现在重伤,用人质对付普通官兵尚可,真被长枪孙家、机关鲁家、蓬莱剑派的高手暗算,恐怕一着错,满盘输。所以我想,我下午时往来路上迎一迎,劝不了他们罢手,至少也能延缓决战时刻。”
--李响,你们的眼中便只有李响!朕要大婚了!你们不来帮朕,却只想着去讨好他!
万人敌心下越发悲凉,索性笑道:“这是正事!”伸手入怀,掏出一枚玉印,道:“这是魔教教主的私印。你拿了它去,对那些赶来的高手言明:李响是朕在保的。谁不怕死的敢来他,就放马过来!”
云申大喜,接过那玉印来看,却是一只玉戒指,面上阴刻有四字篆文,道:魔惊天下。
万人敌已做到仁至义尽,心中越恨,脸上越是不以为意,大笑道:“可别给朕弄丢了。”
云申连忙贴身收好,拱手道:“却要替李响一行,多谢教主了。”
吴妍念念不忘贬低李响,道:“笨蛋!”
万人敌笑道:“婚礼还差三天而已,还要多靠各位帮忙。”这才回到自己的桌前坐下。
叶杏见他举手之间便借出一教印信,不由感动。轻轻伸手过去,用两只手将万人敌大手轻轻握住。
--果然朕只要对李响好一点,你就会对朕好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