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时,萧晨为村中姑嫂请命,再三恳求郝大人网开一面,却终于惹怒了钦差。侍卫来拿他,他又犹豫着不敢动手,真真是束手就擒。可是待到被关押在此,眼见官兵肆虐,姑嫂遭辱,又不由悔恨交加,痛断肝肠。被李响放开之后,二话不说,先冲到外面,找着钦差和领军胖揍了一顿。
其时官兵已经全散了,剩下金婶带着一群寡妇抱头痛哭。李响吃了两只鸡,三个馒头,勉强控制自己先歇歇嘴,到外边来,先安排萧晨放走领军,又安排寡妇分几拨快逃;这才又指挥萧晨,将钦差弄到了祠堂里去。
周宗法惊得压低了声音,道:“你们把钦差抓着干什么?还嫌犯的事不够大么?”
李响终于把嘴清得利索了,道:“对啊,事情就是不够大啊!”
吴妍笑嘻嘻的走过来,伸手戳了戳他的肚皮,笑道:“好大。”
李响饿了几天,在那片刻停嘴之后,早就不知不觉的又吃起来了。这时肚子已经涨大如鼓,吴妍看着好玩,又蜷指敲了敲,道:“好硬。”
一语惊醒吃撑人,李响顿时感觉肚皮绷得要裂开。难受得又站不住又坐不下,只能双手撑腰驼背低头的待着。常自在怀恨哈哈大笑,霍守业周宗法等正派人,看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可其实道貌岸然不是李响,苦大仇深不是李响,一丝不苟更不是李响。没正形,不靠谱,狼狈慌张,一惊一乍,才是李响本色。叶杏看他丑态,从英嫂坠碑起悬了十几天的一颗心,这才真正放下,笑道:“闯了大祸,那就走吧。唐妈当初订下的出海的一条船--金都号--我已经让船长多留了几个舱位。你若想走,先藏上几天,四天之内上船即可。”
李响喘气呻吟,脸色惨白,百忙之中回过头来,看了看叶杏,忽觉好笑。他此前痴恋叶杏,百折不回。因为她要与万人敌成亲的消息,更伤心得五内俱焚,甚至自寻短见。原以为这一段请会至死不渝,可是这时光天化日之下,眼睁睁看着叶杏巧笑靓兮,自己的一颗心却如怒潮消退,带着沙沙声,干涸了下去。
两情相悦,方是挚爱;叶杏拒他、负他,李响这一段单恋,实在已经强撑了太久。这一次沉沦,几回在鬼门关上打转,生死煎熬、锥心刺骨,一朝脱困之后,小小的情爱自然就不放在心上。心结既解,一时风光月霁,道:“这个安排好!多谢多谢!可是这几天我却不打算藏着--我让寡妇都逃走了。可是她们毕竟是朝廷下令要的,官府不可能善罢甘休,对她们加以追捕可怎么办?若是我放着不管,那和直接把她们卖了,又有什么区别?”
云申被他的侠义心肠感动,问道:“那你要怎样?”
李响仰天打了个“哈哈”,待要笑下去,肚子快要裂开了,连忙收声,微弱的声音道:“我已经让那领军的将领替我去传信了:钦差在我手里,我李响拆了牌坊、劫了钦差,就要在此举旗闹事!你们猜,官府方面还有多少精力去追捕寡妇?将来她们是改名寄身于亲友之处,还是避世逃难于山林之中,再看她们自己的造化吧。”
常自在喜道:“有架打?太好了!终于是不用去买那些零碎东西了!”原来万人敌是个要面子的人,事事求好,要求多多。这几天他们四处采买,实在是已经累得心浮气躁。对常自在这种粗人而言,不耐烦之余,更多不解,不明白怎么娶个媳妇还要马鞍弓箭这些玩意儿,意见多多,差错多多,因此没少挨了周宗法等人的呵斥。
怀恨叫道:“算俺一个算俺一个!”也是迫不及待要脱苦海的。
李响赞许的竖起兰花指,朝两个人点一点,欲言又止,捧着肚子就回了祠堂。未几捧出一团白布,展开一看,原来是祠堂里挂的一幅幔布,这时上面已被他摸得油呲麻花,又被他写了两行墨字,道:
杀人放火为寡妇
春风送暖入屠苏
在场的几人,但凡有点文化的都惊得呆了。霍守业怒道:“这两句是怎么连起来的?”
李响挠头道:“‘为寡妇’这句是‘腾’的一下跳到我脑子里的。可是却怎么也对不上下句,想来想去,‘入屠苏’这句‘唰’的就出来了。”
吴妍笑出声来,霍守业等颇为无可奈何,道:“你……你……”想骂他不学无术,糟蹋祖宗玩意儿,可是李响明明已经摆出一副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说他又有什么用?
二、 谈情
万人敌遥遥看着围拢成一圈的人们,李响的声音清清楚楚的传来。道:“我就把这大旗一挂,下边再吊着钦差--你们说这局面,衙门能不倾巢而出向我靠拢么?到时候声东击西、金蝉脱壳……”
七杀也好、拆骨会也好,人人都被他的吹嘘震住了:霍守业、周宗法是不屑之中带着敬佩;云申、吴妍是欣慰之中带着想要击节的赞叹;常自在怀恨是赤裸裸的兴奋……就连萧晨那个一向死样活气的汉子,眼睛里,也有光芒闪烁。
而叶杏,她淡淡的笑容里,却有万人敌这几天来从未见过的明媚。
万人敌的妒意腾腾而起:这样儿戏一般的计划,凭什么能让人众人敬服?李响这无赖一般的尊容,又怎么会博得大家信任?
--你休想独占风头!
万人敌大笑一声,纵身跃起,白袍兜风,衣袂猎猎,如天马行空。不绝笑声之中,已来到众人头顶,从天而降,硬生生插入人群之中。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便一伸手便抓走了那白布,又“腾”的蹿上天去。
白布招摇,晃得众人眼前一花,其势之快,根本不让任何人看清万人敌的面目。身法如风,万人敌一个跨步便已乘风蹈海一般,来到祠堂屋的檐前。半空中左手一探,抓住檐下露出的一根椽头,半空中一个反身,矫若惊龙,人又往高蹿升三丈有余,却已将那两丈多长的椽子从檐下完全抽出,再挥手一掷,“嗵”的一声,椽子飞出,直直刺破屋顶。
万人敌便将白布一展,手提白布两角顺势落下,布头两折之后在椽头上穿过,人落在屋顶上时,那白幡已变成一面大旗,迎风招展。
下边众人已看得呆了。李响回过身来,双手还摆着个摊布观看的动作。抬头看是他,低低惊道:“万人敌!”
--这般嚣张霸道,不拘小节,除了朕,还能有谁?
万人敌屈膝纵落,直冲冲的向李响撞来。他气势惊人,在李响身侧的萧晨、周宗法都不由向两边一让,便是李响自己,也情不自禁向后退了一步。一退之后,李响眉头皱起,大笑道:“老万!”忽又向前两步。
只见万人敌大笑一声,落下的身子又稍稍一提,“唰”的一声,落在了李响身后。两人同时回头,万人敌朗声笑道:“怎么样,朕帮你挂的这旗,你可满意?”
那椽子其实已刺破祠堂大梁,因此能在房顶上稳稳立住。一丈多长的白幔,打横飘起。李响的墨字虽然难看,但疲沓懈怠,宛如死蛇挂树,倒与内容相得益彰,十四个大字,随风震荡,破布欲出。李响笑道:“好!你老人家的手艺,当然好得不得了!”
万人敌放声大笑道:“朕就猜,你肯定想把它挂得高高的!李响毕竟不是一个甘于人下的人物。狄天惊也算是天下间屈指可数的枭雄,如今竟被你的一指戳死,传扬出去,说不定武林中奉你为天下第一高手也未可知。”
这评价好高,常自在笑道:“天下第一?”却是对李响知根知底,因此把这当笑话听的。
李响愣了愣,不觉又去看叶杏。只见万人敌的未婚妻微微颔首,笑容中满是欣慰。
李响回过头来,笑道:“天下第一?我可不行,差太远了。能打赢狄天惊那大麻杆,全靠一口戾气爆发。现在气顺了,又是个二流了。”
他谦虚也就罢了,居然还能自陈其短,周宗法简直不能相信。萧晨冷笑道:“你转性了嘛!”万人敌拈须微笑,他这么说话,原本就是试探李响。听见李响这样回答,大是满意。可是一转念间,却见李响扶腰扬眉,一副不急不慌的等着他发话的样子,不由一惊。
--原来这小子只是在敷衍朕!他刚才迎着朕走来的那两步,抢占了朕的落脚点,那已经是挑战了!
不由脸色骤然一变,森然道:“好,总算你还没有得意忘形。”
他这话已是敲山震虎,两眼一愣,气势凛然,连叶杏都吓了一跳。李响却是早知他的行事风格,胸有成竹,淡然笑道:“我哪会啊?”
万人敌发威,整个人都似又高大了三分,负手道:“狄天惊一世英雄,若不是一时大意,怎么会不出三招就败于你手。天下之大,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你年纪轻轻,若就此自满,朕看也就没有什么出息了!”
李响终于低下头来,却把下巴一歪,舌头在腮里一涮,响亮答道:“是喽!”
他的言辞虽然绝无顶撞,可是说话的神气,却怎么也藏不住丝丝抵触。当初他们初遇,李响三句话就和万人敌唱起反调,但锋芒毕露之下,其实正好验证了他的心浮气躁,所虑不深。这时明明已经不服,却已能勉强压制,实在已是天大的进步。
--这狼崽子正飞快的长大着!
万人敌凝视眼前这光芒正盛的年轻人。
--你现在已经自觉能战胜朕了么?
--你现在已断定朕是无能老朽了么?
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慌。无数次,他身旁的亲友门徒,都是在露出这样的神情之后,开始背叛他,出卖他,逼得他最后只能杀了他们。难道,李响也已到了这个地步?
--可是即使所有人都卑鄙龌龊,朕也不会同流合污。无论李响将来会做什么,至少现在,朕还不珍惜他。
万人敌长叹一声,终是于决心再原谅他这一次的敷衍冒犯。道:“朕方才训斥,是为你好。但是不管怎样,金龙帮帮主到底是折在你的手里。这个江湖本就是不问缘由,只问结果的,你既已成了形得了势,那朕再强求你加入魔教,随侍身旁,就是对你的折辱了。”他把大袖一拂,道,“你今日挣脱桎梏,本该加以庆贺,但那些礼物客套,没得就让朕俗了。朕就送你一句话吧:从今往后,无论是敌是友,朕都会把你当成能与朕平起平坐的大人物来看。”
吴妍萧晨一愣,反应过来这话中对他们的蔑视,不由都抬起头来,怒目而视。萧晨脸上数变,已是气得心头发梗。李响看看他们,仍是笑道:“谢了!”
几番波折,当日与万人敌初会时昂扬激烈的老七杀,除了叶杏嫁他为妻之外,竟只剩了常自在与怀恨这一对粗人,其他张扬激烈如李响舒展,深沉执着如唐璜甄猛,全都失之交臂,其间虽然补充了萧晨吴妍,但人数既少,又都心有旁骛,七杀至此,实已是名不副实,最终是否能为万人敌收入魔教,实在已是无关痛痒的事。
--而李响既然已与朕划清了干系,那以后真要同朕翻脸,也就不用再有什么忌讳了!
万人敌禁不住心灰意冷,便回过来,招呼叶杏道:“杏儿,你过来。”叶杏一愣,慢慢走来。万人敌一把拉住叶杏的手,把心一横,往李响身前递来,道:“你既已可独当一面,朕把杏儿就交给你了。”
李响叶杏同时一愣,叶杏猛地抽手一退,骂道:“老万,你胡说什么!”
万人敌仰天苦笑,道:“我说的什么,难道你们不懂么?”
他苦笑一声,道:“七杀双英,李响叶杏。你俩并称于世,年岁相仿,意气相投,多番出生入死,若说没有情分,你们自己相信么?朕岁数虽然大了,但是眼睛还没瞎,耳朵还没聋,这么多天共处,朕会看不出来?只不过李响为人优柔,难当大任,这才令杏儿你受尽煎熬,托身于我。如今李响已经重新振作,杏儿你何必在朕这棵老树上吊死?”
他的一生,是被“功亏一篑”这个诅咒笼罩着的。每逢大事,往往都是前期一帆风顺、势如破竹,到后来便是四面楚歌、无力回天,多次都倒在只差目标一步的地方。这次与叶杏的大婚,虽已近在眉睫,看来,也就到此为止了。
--还给你吧!七杀也没了、叶杏也没了!朕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至少这时,尚能好合好散!
李响的脸已经红得如同喷血。“呼”的一声,却是怀恨长长的松了口气,道:“你知道啊?憋死俺了。”却是从当初万人敌叶杏宣布婚事,李响就不许他们泄露,和尚老实,有万人敌在场,往往连话都不敢说,时至今日都快憋出毛病来了。
叶杏脸色苍白,一双眼却亮得吓人,道:“老万,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万人敌收敛了笑容,道:“朕可有一句说错?”
叶杏恨道:“我叶杏虽然不是什么千金之体,可也不是任人买卖的货物。我要嫁谁,自然有我自己的选择,用得着你推来送去么?”连着在万人敌面前演了好几天的乖女孩,这时把眼睛一瞪,依稀又是当初动辄一双脚踢翻一切的恶女。
万人敌心丧欲死,却仍豪然笑道:“好啊,婚姻大事,不可儿戏。你要选,你选啊!”
李响哭笑不得,把眼望来;另一边霍守业也又将胸脯挺了挺,像是盼着叶杏能在下个瞬间回心转意。叶杏哼了一声,迈步已来到万人敌身畔,伸手挽住他的手臂,道:“婚期已定,喜酒喜筵都定好了。除了你我还能去选谁?我逃一次婚已经是江湖笑柄了,再来一次,你是成心触我霉头不是?”
万人敌心头狂跳,一副衰老皮囊里,那一颗心却滚烫似火炭。叶杏美丽倔强、洒脱热情,自有一种勃勃生机,令人一望而喜,情动于衷。若真能娶到,着实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李响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鼻子。
叶杏看他一眼,目光平静,格外冷酷,慢慢道:“什么日久生情,江湖上那些恶俗之人的风言风语也当得了真么?李响为人张狂滑稽,言行全凭一时性起,全然不能让人依靠。这样的男人,骗骗小女孩还行,像我这样的大人,就只觉得幼稚了。老万,你未免也太小看于我了。”
万人敌看着她,万人敌看着李响。
叶杏要嫁万人敌,非要打消这老人的疑虑。却是字字如针,根根插上李响心头。感情一事,微妙难明。李响自己放弃是一回事,被叶杏这么当众拒绝又是另一回事了。昔日两人多番纠葛,叶杏从不曾口出恶言。可这时字字句句,却是辛辣呛人。李响心下顿时着恼,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只强笑道:“是啊是啊……况且我武功低微,无钱无势。像小叶这种冷静果敢现实势利的姑娘也不可能看上我啊。”话里不由也带了刺。
两个人一唱一和,一个脸如冰,一个目喷火。吴妍叹道:“绝了!”万人敌又惊又喜,道:“你们真的没有感情?”
叶杏慢慢点头道:“没有。”
李响越怒。叶杏要嫁谁这时他早已不放在心上,可她若是只为了这老狂人,就要将自己过去的一片真心全然抹去,却让他着实不悦。他本就不是什么识大局顾大体的人,既已被逼至绝境,蓦然便回头咬人,冷笑道:“当然没有感情!我要真的喜欢她,这么久了,我还追不到手么?像我这样英俊潇洒气宇非凡的!”
万人敌却已经从最初的惊喜中醒了过来。过犹不及。两个原本生死相交的挚友,突然间口出恶言,除了要掩饰真情,还能有什么原因?
--你们在骗朕!你们在演什么生离死别的把戏?
--朕们想让朕娶了叶杏,为什么?因为叶杏与朕已有婚约,所以一定要完成,成全你一个说到做到的名声?因为你李响不屑横刀夺爱,所以大度退出,成全你一个义薄云天的妄想?
--多伟大啊,牺牲自己,施舍于朕!
万人敌心中着恼,心中对叶杏的爱意,瞬间已成怨怼。女子虽是天仙,但既然水性杨花--那便只能是加倍下贱。却仍将懵懂扮演下去,犹豫道:“难道是朕多疑了。”却是要看,这两人到底是要把他当傻子骗多久。
李响已经破罐破摔起来了,点头道:“你是关心则乱啊!我与小叶虽然熟络,但是清清白白,兄妹似的关系,有亲情没爱情的。”说着说着,心头痛如刀绞,又起了激愤之意,对叶杏道,“是吧,小叶子?”
叶杏身子一僵,然后一字一顿道:“不错。”
虽然是叶杏挑衅在先,可是见李响这样决绝,却也仍忍不住心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