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天惊笑道:“你很想杀李响?”关魔儿咬牙道:“他杀了我爹!”
狄天惊哈哈大笑:“你就不怕我杀了你?”他伸手摸了摸关魔儿的头顶,慈祥道,“我大老远的跑来,不是为了你爹,不是为了你。要是这点你还没弄明白,就趁早给我滚回兰州去。不然总在我面前喷这些蠢话,我真的一个忍不住,就把你打成烂汤儿了。”
关魔儿如同三伏天被一桶冷水当头浇下,整个人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狄天惊又轻轻拍拍关魔儿的后脑,道:“这是我和反骨仔的决斗。决斗的胜负不在于我是否能杀了他们,而在于我是否能让他们永远绝望。这场决斗是我等了一辈子的,你这孩子要是敢给我拆台,我一定眼也不眨的弄死你。”这才若无其事地走了。
关飞虎瞪着眼睛,一时间心脏都似要停跳了。他在关黑虎丧命之后,从师门赶回奔丧,此后就一直追随狄天惊左右,一身功夫,颇受到帮主的点拨,实在已是半子半徒的身份。可是刚才狄天惊笑嘻嘻的一句话,却令他有了在阎王殿前打转的错觉。
他是知道这位帮主的霹雳手段的,因此目送狄天惊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之中,那一身鸡皮疙瘩仍没落净,回过头来,怒气冲冲地瞪了牌坊下的那两个废物一眼,又气又怕,狠狠一跺脚,索性走出二十余步,在远离牌坊的一棵大树下负气坐下,心中虔诚祈祷:“说!说!说死你们!”
唐璜和李响坐在牌坊下,又沉默良久。一日之内叶杏别嫁,狄天惊来袭,实在令人心力交瘁,待要说话,还真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而起。
良久,唐璜方压低声音道:“七天后,会有一条大船出海,你走不走?”李响一愣:“出海?”
唐璜眼望远处的关魔儿,略微点头:“我要走了,从此不履中土,远离这江湖恩怨。以后什么七杀、什么唐门,都与我没有关系了。”李响叹道:“那样也好。”
唐璜苦笑道:“难道真的等着他们拆骨扒皮么?”说到海外,他不由心中蠢动,又把白日里那大胡子船长的宣传,一股脑全倒给了李响,末了兜兜转转,又来到爪哇:“据说只要到了那里,任何想忘记的事都会永远忘掉,再也不留一丝痕迹。”李响头一歪,似是笑了一下。
唐璜再问道:“要不要和我一起走?叫上常自在、怀恨他们,趁着狄天惊托大,我们未必没有机会!”他所说的同伴里,毕竟是没有了叶杏的。
李响仰天躺着,半晌方道,道:“不,我不愿意忘记任何事。”唐璜迟疑一下,微微点头道:“嗯,也是对的。”两个人一时间又无以为继,陷入沉默。
暮色渐渐深沉,早晨时出村的寡妇,这会儿结伴归来,路过牌坊时,一个个低头掩面,气愤难平。
李响被锁在这里,初时还是惩罚,后来却成了他赖在牌坊下不走了。寡妇出入,避不开他四仰八叉的尊容,一个个羞愤不已,于是七八日下来,现在变成了寡妇们能不出村就不出村,要出村便都黑纱蒙面,一早一晚、结伴同行的规矩--反倒像是李响在折磨她们了。
唐璜与李响不同,见寡妇经过,便将双臂横枕于膝上,再把头埋在臂间,直到足声渐远,这才重又抬头。只是眼虽不视,耳却犹闻,寡妇们的匆匆来去,再一次勾起他的记忆,那些一再压抑的事情,到底还是撑裂了包裹其外的硬壳。
唐璜慢慢道:“即然这样,那七日之后,便是我登船的日子,也就是万人敌大婚、拆骨会结束、狄天惊动手的时候。介时我会全力登船,若是我成功了,一举出海,以后便再不会回来;若是我失败了,死在狄天惊手里,这义贞海滨便是我的葬身之处--无论如何,都是一个收梢。我此生本无牵挂,但以后你若是还能活着,还能帮我去做一件事的话,我会更加心安。”李响抬起手来,以腕压额:“你说。”
唐璜犹豫良久,终于道:“几年前,我还在唐门,我认识了一个人。”他想了想,对着夜风道,“那个人挺好的。”
这才是唐璜一直无法面对自己的缘由。自从来到义贞村,他过去那一段不愿回想的记忆便不断被唤醒,越是压抑,就越是清晰。今日他濒临绝境,既已做出决定,倒是可以与人倾诉了。
他一向对自己唐门中的往事讳莫如深,这时突然说起,也便讲得干巴巴的。只不过说者的言语无味,倒刚好与听者的浑浑噩噩、面目可憎相配:“可是有一天,他被唐门的人抓住了,原来他是敌人。唐门掌房的四叔让我动手杀了他。”这故事好俗,可是老桥段就是拥有经典的魅力,李响虽然恍惚,却也不由好奇,静静听着。
唐璜道:“我就杀了他。”他说的轻描淡写,停了停又道,“现在回想,我甚至已经记不清当时的情形。那只是四叔的一个命令,而我每年要执行很多。不过按照习惯,我杀他时,用的应该是碎喉。”
李响打了个冷战,道:“记不清了?”唐璜点头道:“嗯。”虽只一字,但显得格外悲凉。
李响张口结舌,良久才道:“那就忘了吧。”
唐璜瞪着眼,回想起过去种种,想要哭时,眼眶却是干干的:“我是过了很久,有一天做梦的时候想起了他,醒过来的时候才知道,那可能是我这辈子的第一个朋友。”他面上带着一丝苦笑,“这次出海,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忘掉,可是……”他几番踌躇,还是说了下去,“可是……希望你能够帮我记着……若是七日之后你还活着,麻烦你代我去一趟江南霹雳堂雷家--他的尸体,我们专程送回雷家去示威了。你替我扫墓祭拜一回。对了,她是个女子,她的名字,”他低下头来,看着自己脚边凌乱的字迹,终于慢慢道,“叫做雷息。”
天色青魆,月上树梢。李响侧过头,多少天来,他才第一次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以外,唐璜--或者别的什么人--也许他们心里所受的折磨,并不比自己的少。
五、天下风
叶杏带着霍守业来到港口,找到唐璜口中的金都号--只见其弦高三丈,船长百步,巨帆蟒缆,果然是一艘顶级的商船。
他们二人在船下张望,船舷上正喝酒吹风的大胡子船长却已看到了他们,大叫道:“二位是要出海么?”原来那剩下的一个房间,他这一下午到底是没卖出去。
叶杏笑着招了招手,那船长看见了希望,立时兴致勃勃地从舷梯爬下道:“我这船可舒服了……”叶杏笑道:“是啊,你的船舒服,海上的风物也好看好玩--你这船上还有多少空舱房?”
这船长大笑,道:“有!有!二位是要一间房?”霍守业心中一荡,不料叶杏竟这般敢作敢当,一时心都慌了。
叶杏笑道:“我们是替朋友问的。你中午时不是拉了一个姓唐的客人么?他还有五位朋友,也想一起走,一共六个人,你盛得下么?”
船长大喜,飞快地在心里盘算。一旁的霍守业大惊问道:“你说谁要走?”叶杏眉毛一挑,笑道:“也许是李响,也许是常自在,我也不知道。”
另一边船长已经算好,道:“我最多可以腾出四间客房。若是有人不在乎双人同住的话,六人足可住下。”他已打定主意,抓紧时间,把两间杂物房腾出来。
叶杏道:“如此甚好。”李响、常自在这些糙男,睡惯了荒野草坡,能给他张床,包管心满意足,便自袖里摸出一小锭金元宝道:“这是定钱。你四间舱房,都给我留到开船。”那船长笑得眼睛都没了,连声道:“那好,那好!”
那元宝本是万人敌给她买胭脂水粉的,如今订了一艘自己不会上的船,叶杏也浑不当回事,笑嘻嘻离了码头。霍守业又放心不下,问道:“李响他们已经有了逃走的计划?”叶杏微微摇头:“我倒是希望这样。可是以李响他们现在的状态,说他们有什么计划,无异于痴人说梦。”
霍守业意外道:“那你还给他们订船?”叶杏苦笑道:“不然又能怎样?难道就什么也不做么?这几天能尽力为他们多准备几条退路,总是好的,不然机会稍纵即逝,到时现去雇船买马,却哪来得及?”
霍守业皱眉道:“你仍然相信,七天后,李响他们会拒绝加入魔教,与狄天惊正面为敌?”叶杏走得正急,闻声脚下一滞,回过头来,正视霍守业道:“那是当然。”
见她这般坚定,霍守业不由不服:就他白日所见,唐璜不过是一个二流高手,李响一个天山弃徒又能有多么厉害?这两个最有名气的也不过尔尔,其余碌碌,又能有什么臂助?七杀如何能脱出狄天惊魔爪!
他一时斗气,道:“万一他们不上船呢?你这一番心血,一锭足金,不就白费了?”
这回叶杏却没说话。霍守业见她无言以对,不禁得意。可是仔细看时,却见女孩脸上泪光莹然,已是哭了。
霍守业忙道:“小叶,你别……”叶杏哽咽道:“若是他们不上船,那自然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们彻底击败狄天惊,重获自由,不必避走海外;另一种,却是他们全都死在义贞。无论是哪种结果,和它相比,我的这‘一番心血’、‘一锭足金’,又算得了什么?”
霍守业不由无言以对,眼看女孩梨花带雨,不由自责,赔笑道:“可是你这么订船,就不怕我汇报给狄天惊?”叶杏正哭着,听到这里“扑哧”一声又笑出来,拿手背大大咧咧抹了一把眼泪,定定道:“你不会。”
路边一个露天饭摊,三张破旧方桌,桌上各摆着一盏嘎石灯,灯影下的油渍日久摩擦,乌黑反亮。摊子上除了现杀现做的海鱼海虾之外,还有驴肉、青菜、白饼、烈酒。
吴妍要了一碗鲜鱼汤,把饼掰碎泡了,一口一口,慢慢地吃。
在她对面,周宗法一个人左手提壶,右手持杯,已把自己灌了个半醉。一边喝,老头还在慨叹:“人在年轻时,常常以为自己天上地下独一无二,无论什么别人完成不了的事,都可由自己信手解决。我十四岁时,已是周家‘琅邪剑法’最年轻的传人;十八岁时,已被许为六大世家年轻一代里的‘魁郎’;二十二岁,被立为周家的下任族长。我想改变周家子弟务虚不务实的做派,调停三叔爷和六伯两支的关系,可是到了三十岁,我四哥成了周家最年轻的族长;到如今我五十一了,我干成了什么?三叔爷老得死了,可是他们两家的仇,现在却只有更深;周家子弟夸夸其谈的毛病,已到了人人都说自己是天下第一、可是一套‘琅邪剑法’却濒临失传的地步!”
他愤愤地喝下手里已倒好的一杯酒:“三叔爷和六伯家必须斗下去,他们不斗,我们正房这一支的利益就要受损!周家的弟子不用多好的剑法,能娶好、嫁好,保证六大世家的势力平衡也就是了!”
吴妍抬起头来,唇角带笑。眼前这老者显然是有太多的话憋在肚子里了。现在碰上自己这么一个只听不说的人,顿时如江河决口一般,从下午一路说到此刻。
周宗法又给自己倒上酒:“反骨?年轻时谁没有反骨?可是有了反骨又怎么样?这世上的狄天惊只有一个,可是‘拆骨会’却无时无刻不在举行!明刀明枪的和你干倒好了,真让你无法战胜的却是水滴石穿的暗暗消磨!什么大局为重,什么来日方长,什么世道如此……才是我们一辈子也绕不开、避不过的宿命。”
就见那酒杯明明已经满了,可是他却还是一股劲地倒下去。吴妍目睹他的失态,微微一笑,用筷子一敲他的手背,道:“糟蹋。”
周宗法这才回过神来,把酒壶放下:“你逃不掉的--没人能逃得掉。人在世一天,便须妥协一天,你越是清醒,便越是痛苦,越是反抗,便越受折磨。倒不如一早委身于这凡世泥淖,反而可以享受些世俗的快乐。”他的手抖得厉害,一杯酒倒有半杯洒了,“我的岁数,说是你的父辈也不为过。现在所说,全是为了你好:七日之内,你一定要加入魔教,千万不能因为什么正邪之分而焚身自误。没意义的。你死在这里,除了你的亲友,没人会为你难过;可你活着,以后在魔教懒点笨点,慢慢也就淡出了--这世上的人情就是这样,与其力争,不如软磨。”
吴妍笑道:“受教。”周宗法大喜,道:“这么说来,你是同意了?”
吴妍笑道:“不。”吐字居然更少了。她端起碗来,将最后一口汤喝了,瞧来根本没往心里去。周宗法顿时大急,拍桌叫道:“你这孩子……”
他还待再教育吴妍,突听脚步声急,有两个人自夜幕中飞奔到他们的桌前。当先一个黑氅白面的青年,叫道:“吴妍,这个老头就是盯你的人?”
就见灯影一晃,周宗法吃了一惊,慌忙站起,以手扶剑,喝道:“你是什么人?”
却见那黑氅青年身后,气喘吁吁赶来的谢守,扶腰倒气儿,喘息道:“他……他就是常……常自在!”灯光照耀,只见这原本白衣翩翩的神笔秀士,已经是花脸蓬发,白衣污脏。
周宗法越惊,拔剑出鞘道:“你想跑?”常自在单手食指、拇指叉成个八字,托颌不悦道:“怎么是个使剑的,这可没意思了。”他伸手从氅下摸出一对短戟,“只希望你能有什么独门剑法吧。”
周宗法不敢大意,掐诀亮势。一旁谢守兀自挣扎道:“小心……这人没完没了……是个……是个赖皮……”
原来,谢守方才在海滩上被常自在缠住练招。他三下五除二打落了鹤嘴锄后,又迎来了鸳鸯钺,卸下鸳鸯钺,又轮到蛇头棍,打了一场又一场,方才累成这样。而常自在依然意犹未尽,这才跑到镇上来找其他“盯住七杀”的人。
周宗法一愣,常自在已然扑来。
狄天惊一人来到镇上,说是去找万人敌,可是若真与那魔教教主叙旧,自己过往时诸多幼稚可笑的事迹,都不免有了再被翻出来的可能。因此他只是随便找家酒楼吃饭喝酒。再出来时,天色说早不早,说晚不晚--再回去逗弄李响,实在是犯不上;可若早早投宿,却也无聊。
他一眼看见道旁有家灯火通明的赌坊,不由技痒,迈步进去。
海边赌场,尽是些水手渔人,大风大浪见得多了,赌起钱来也格外气魄雄浑。就见里外三间打通的大屋里,酒气熏天,烟雾缭绕,一波一波的吼声,几乎要将房顶都吹上天去。
而在这一片喧闹中,却有一人的嗓门最大,呜嗷怪叫,引人侧目。虽然其人旁边已有一群人将之团团围住,但他那一颗带着香疤的光头仍然高高在上,显得格外刺眼。
狄天惊稍稍意外,来到人群后边观望,只见那和尚高大魁梧,穿着一身道袍,正与人斗骰子。在他旁边又有一人,高绾发髻,乃是个只穿白色衬袍的道士。两个出家人已经赌得脸红脖子粗,两眼直冒绿光。
--那道士正是泰山派的云申,那么,难道这正在骰盅的就是怀恨了么?
“咚”的一声,怀恨把骰盅敲下,往起一掀,露出里边三个骰子,一眼扫过,叫道:“三、五、五,十一!”旁边云申一巴掌拍在他头上,骂道:“什么十一?十三!”
原来怀恨和人玩的是最简单的赌点数,偏偏他连个数都数不清,怪不得此前输得连裤子都没了。等到下午云申跟他并肩作战时,顿时形势扭转,赌到现在,居然已经赢了十多两了。
这时和怀恨对赌的那人却只摇出九点,输光了自己面前的最后几十个大钱,气急败坏地分开人群走了。在场赌徒有人想要接盅,可是谁都来不及动,人影一闪,狄天惊却已穿过人群,一掌按住骰盅,笑道:“我和你赌。”怀恨叫道:“好啊!”二话不说,抱起骰盅就摇。旁边的云申一抬头,吓得几乎瘫倒。
就见那狄天惊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单手按着骰盅贴着桌面一晃,先行掀开,只见盅下三粒骰子,红彤彤的全是六点。
怀恨一开盅,却只有十五点,先输了一把。他从自己桌前抓了把铜钱推过去,笑道:“瘦皮猴,好运气!”狄天惊也笑了:“你还是一个钱一个钱地数好了。你输的时候,还在后头呢。”怀恨大笑道:“先胖不算胖,后胖压塌炕。咱们走着瞧!”
又赌了三把,都是狄天惊起手便是十八点,怀恨分别是十七、十四、十三,一把不如一把。
连开四把十八,赌场中人便是不懂,也都看出狄天惊来历非凡,一时交相传颂,闲着的赌徒便全来这边观战。云申几次想把怀恨拖走,可是怀恨输上了火,如何肯依?
第五把狄天惊一开,又是十八点,周围观众一片惊呼。
狄天惊伸手一指怀恨,笑道:“你先别开你的骰盅,直接认输,我只让你输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