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自在舔了舔微干的嘴唇道:“你们来了不少人?”谢守只见他两眼发亮,好像发现了猎物的猛兽,不由莫名地有些心虚:“不错!”
只见常自在“腾”地站起,笑道:“那太好了,和五明子的那一架打得真叫窝囊,有你们来正好泄火。你用什么?判官笔?有什么绝招,使出来看看!”谢守大吃一惊,不料常自在好斗到这般变态的地步,结巴道:“我……”
常自在单手在大氅里乱摸:“你什么你,婆婆妈妈,不像男人。”“刷”的一声,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把鹤嘴锄来,掂了掂,笑道,“来吧!”谢守欲哭无泪,道:“我想和你多说说话,你要不走,咱们就不用打!”
常自在大摇其头,道:“说话没意思,你要不打,我转身就走!”
义贞村牌坊下,关魔儿脸色铁青,看着被锁在石柱上的李响,终于忍不住,扑上来猛踹他两脚。他的仇人原本就只有李响和叶杏二人。叶杏现在被万人敌护着,他满腔的愤恨要想发泄,自然放不过这火烧珍馐楼的元凶。李响躺在地上,懒洋洋地抽搐几下。
他这般敷衍了事,简直比反抗争辩还要气人。关魔儿怒气重重,拔刀要剁,却被唐璜一粒石子敲在刀锋上,震得手猛地一歪。
就听唐璜喝道:“姓狄的,你说话不算话!”狄天惊扬眉道:“哦?”唐璜怒道:“你说只要我们不离义贞,就不打不战,可是李响现在神志不清,你的人要打他杀他,你也不管么?”狄天惊嘿嘿一笑,转过身道:“关魔儿刚才踢他两脚,那是打他了,实在不该。可是关魔儿的刀又没碰着李响,何来杀他一说?”唐璜一愣,关魔儿反应半天,才觉得狄天惊是在偏帮他,顿时大喜。挥刀又去斩人,唐璜又是一粒石子飞出。
狄天惊笑道:“现在是你们哥俩一见如故,切磋武艺,却与我的约定无关了。”关魔儿得了帮主许可,气焰高涨,喝道:“我不杀他,我杀你!”说着一手持盾护体,一手提刀,贴身逼来。
只见刀光吞吐,犀利诡谲。唐璜既知金龙帮无信,不得已咬紧牙关,凝神应战,连发数粒石子,都打在关魔儿的皮盾之上,咚咚声如擂鼓,却毫无效果,只得施展身法,腾挪避让。
狄天惊袖手观赏,眼见二人缠斗,渐至数丈开外,这才又来到李响眼前,冷笑道:“你有反骨?”李响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并不说话。
狄天惊笑道:“反骨是个大笑话。你做成什么了?”这句话正正戳在李响痛处,李响眉毛一皱,眼中的痛色完全掩饰不住。
狄天惊笑道:“我还以为你是怎样一个头角峥嵘的人物,原来不过是一摊烂泥。”李响慢慢闭上眼:“抱歉。”狄天惊哈哈大笑,摇头晃脑道:“你就这么赖着吧--忍上七日,关魔儿自然可以让你解脱。到时我将此事传扬天下,让人知道,所谓七杀,所谓反骨,是一个多么大的笑话:七杀之首根本就是一只死狗。你们的死会很有意义,日后武林中人教育后辈时,颇可以你们为鉴。想必此后再也不会有少年人轻狂无知,不识时务了。”
李响虽然不说话,不睁眼,但腮上肌肉绷紧,却是死死地咬着牙关。
四、心底事
万人敌携叶杏、霍守业回到四海客栈,招呼伙计给霍守业开了间房,便对叶杏道:“霍二公子与你有旧,你们聊吧!”这就要自行回房。叶杏却道:“我先送你上去。”说罢对霍守业微点一点头,就随着万人敌而去。
一进万人敌房中,叶杏才将木门掩上,万人敌便身子一晃,口一张又吐出半口黑血。他此前受伤本就颇重,这回又与狄天惊对掌,当场吐血实在是雪上加霜。虽然一直强行撑起身架,但到底损害得更加重了。
叶杏过来将他扶住,道:“小心些。”让他坐下,又道,“怎么样?”万人微微一笑,将唇边血渍擦去:“朕的身子骨,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给一掌拍散的。”叶杏知他说得虽然轻松,但连连呕血,显见非比寻常,不由感动:“这次,多亏是你救了我们。”万人敌笑道:“为夫的出手解救自己的妻子,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
他还有心开玩笑,叶杏不由微微放心,旋即又是一阵羞愧。原来她此前去找唐璜,央托唐璜去宽慰李响,却是瞒着万人敌的,实在是有违妇道--何况后来居然还撞上了有负斯人的霍守业--这时不由更加局促,期期艾艾道:“老万……”
万人敌摆摆手,抚胸低咳道:“幸好朕及时赶到。狄天惊这厮武艺高绝,已不在朕之下。唐门暗器、西川飞腿虽好,但你们的功力毕竟不深,真动起手来还是差他一截。以后若非万不得已,千万不可与他正面冲突。”言罢轻轻拍拍叶杏的手,“尤其是你,杏儿。你若真的死伤在他手中,说不得,朕上天入地也要用他的人头血祭。到时候,魔教金龙大火并,要死的,可就不是十人二十人了。”叶杏黯然道:“是我莽撞了。”万人敌眉头稍展:“不过这狄天惊婆妈罗唆,又精于算计,以后真要见面,别和他动手,和他谈些条件,他准会同意。”
叶杏不禁一愣。此前虽见万人敌与之谈判,但也真不料狄天惊竟是这样的人。意外之余,又觉鄙视,不由“嗤”了一声。万人敌看她一眼,笑道:“不过这人倒也不是天生如此。当日的铁骷髅狄天惊,自命高洁,以狂言、狂形、狂力搅动江湖,是何等的威风?论及反骨,未必少于你们。可是像这样以一己之身对抗天下,到底是磨损得厉害。这不,妖人也被坏了道行,这两年到底是露出了本性,拉起个金龙帮,党同伐异、趋炎附势。坏事做起来,比很多卑鄙小人更加理所当然。”
他苦笑道:“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你们的反骨再硬,又怎能硬得过时间磋磨?狄天惊悟得早,如今朕虽然还能倚老卖老,勉强吓退了他,但他毫无疑问,已不是当日的丧家犬,而是足能和朕平起平坐的江湖大佬了。”
他的笑容渐渐萧索,伸手入到袖中,掏出一把钥匙:“如今情势危急,也顾不上斗气赌脸了。这是朕从萧晨那儿要来的钥匙,能开李响颈上锁链。你拿它去召集七杀,尤其要跟李响说明:反骨固然不能丢,但人有的时候,终究是要学会让步,与人合作的。何不入朕的魔教,听朕号令,集合天下,和朕一起与这呆板迂腐、冷漠势利的世界,斗上一斗!”
叶杏一愣,心中激荡,接过钥匙时,手都在颤抖,转身待要出门,突听万人敌叫道:“杏儿。”叶杏止步回头,只见万人敌白须抖动,声音哽咽:“你……你不会不回来了吧?”原来这老人终究是关心情怯。
叶杏想到楼下的霍守业,微笑道:“你放心吧,我既已对他悔婚,就不会再走回头路了。”万人敌微微一愣,勉强笑笑,挥手让叶杏去了。
客栈楼下,霍守业单手握着茶杯,仍保持着方才万、叶二人上楼前的姿势。他的心,此刻已被巨大的失落填满:万人敌让叶杏留下片刻,叶杏却断然回绝了--这女子就这么不想和自己呆在一起吗?
当日叶杏悔婚,不几日又大闹兰州,他虽然心烦意乱,可是得暇时时虑及佳人,不由就认定叶杏将会与李响偕老。回忆李响其人,虽然落拓荒唐,但形貌中上,英雄年少,倒也不算如何辱没了叶杏。不料此次狄天惊带他过来,当头的一个消息就是,叶杏居然要嫁给万人敌那么个老头子。这可怎让他不在头疼之余,又添上十分的剧痛与不甘。
--你千选万选,怎就选了这么一个老魔头?
他原本有满腔的话要对叶杏说:长久不见的思念与牵挂,再次重逢的欣喜与心酸,如何应对“拆骨会”的提议,以及关于她选择的抱怨……可是叶杏却连一个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叶杏当初悔婚,说什么“不甘平庸”,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难道,其实就只是因为她的心里没他而已?
霍守业越想越是愤懑,忽听脚步声响,却是叶杏手里拿着钥匙,若有所思,慢慢踱下楼梯,看见霍守业,微现尴尬地笑道:“守业。”她叫得仍是那般熟稔,可是旧日的情愫却终究是回不来了吧?
霍守业慢慢把茶杯放回几上,一肚子的话涌到唇边,最后说出口的,却仍是一句抱怨:“这世上有那么多名山大川、海岛桃源,为什么你们就不能远避红尘,非得在这江湖上闹事扬名?”叶杏微微一愣,张了张嘴,却终于只是说道:“你、你不懂的。”
霍守业听她的回答,不由更是失望:“那你现在要去哪里?”叶杏扬一扬钥匙:“老万让我去找李响他们,鼓动他们加入魔教。”她凝视钥匙,微微一笑,自言自语似的道,“我却觉得,其实不必着急。”
她的面前虽然只有霍守业,可是说起话来藏头露尾,一副仿佛跟那钥匙更为知心的神情,怎不令霍守业心如刀割。
霍二坐着不动,只把双眼望来,问道:“你会加入魔教么?”叶杏耸了耸肩,将钥匙插入腰带:“老万是魔教教主,我已没什么选择。”她又露出以前那种小女孩似的讥诮,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看透,实际上,却只是不敢面对而已。
霍守业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气愤,终于问道:“这两年,你是怎么挺过来的?”他问得这么认真,叶杏也不由微觉意外,支吾道:“那也没什么,从兰州一路走过来,打架吃饭呗。”这敷衍落入霍守业耳中,却只令他沧桑感慨,不由气愤道:“是李响害了你啊!”
叶杏脸色微沉,不及答话,霍守业却蓦然间豪气翻腾:这女子半辈子倔强好强,负心薄幸,对自己不起,可是大难临头时,能舍死忘生帮助她的,能真正为了她而不惜一切的,到底是只有自己、唯有自己而已!
他不由脱口而出:“小叶,你走吧!能逃多远逃多远。万人敌那里,我去给你拖住!”叶杏心中感动,提壶为霍守业倒茶:“守业,多谢你的一片热心。只是今日的一切,都是我自行种下的因、结的果,你切不可迁怒旁人。无论如何,让我走完这一程吧。”她低眉顺目,笑容之中自带三分恍惚。霍守业心中一荡。正要说话,叶杏却已端起茶来,递到他的眼前:“我想出去走走,你要不要跟着我去?”
霍守业微觉失落,可是心中不又有升腾起些好奇--李响,李响,你这臭要饭的,到底何德何能,竟让叶杏因你吃苦受累,还能无怨无悔!
唐璜与关魔儿恶斗不止。那少年岁数不大,可是盾守刀攻,真是严密犀利,端的是自成一家。那皮盾又轻又大,动转灵活,实为暗器的克星。唐璜心烦意乱之余,所发石子皆为其挡开。
狄天惊负手观望,眼见两人已斗了一百余招,方大笑道:“关魔儿,住手!”二人这才一起分开,关魔儿呼呼喘气,唐璜虽然好些,却也是额头见汗。
狄天惊踢了踢李响,道:“唐璜差点就死在你的面前,你也不多看他两眼?”李响嗤鼻一笑,根本不愿说话。
狄天惊见他仍不服软,也就不再多说,抬头看着唐璜,冷笑道:“唐门暗器。”似是对唐璜连关魔儿也不能解决颇为不屑。唐璜将双手所握的十来粒石子尽数撒落在地上,再看一眼关魔儿,眼神闪烁,其中畏惧、愤怒、忧虑都有。
关魔儿叫道:“帮主,再有二十招,我就能把这小子解决了!”狄天惊伸个懒腰,往石壁上一靠:“急什么,还有的是时间。”说完用下巴往远处指了指,“九风来了。”
关魔儿、唐璜一道注目去看。只见一条高粱地中间夹着的大道,周遭寂静无人。又过片刻,方有两人慢慢走来。前边一个是萧晨,后边一个是那青衣快剑的骆九风。
关魔儿叫道:“九风,你怎么来了?”骆九风在后边用手一指萧晨,两人仍是慢慢走来。
待好久之后行到牌坊之下,骆九风方道:“他要到义贞村--既然不是逃走,那么,我也就只好他到哪儿我到哪儿啦。”说完又转头招呼狄天惊,“师父。”狄天惊点了点头,上下打量萧晨,笑道:“这便是使铁链的高手?现今这高手可忒不值钱了。”
萧晨一步千斤,终于挨到牌坊下。他原本就心乱,再被骆九风一剑击败,不由更是沮丧。
七杀到访、英嫂发疯、桑天子伏诛这些事,原本就几乎令他过去三十年安身立命的基础都炸裂了,而突兀到来的御赐牌坊、拆骨会、魔教之约,则又沉得让人喘不上气来。他原本就是个容易半途而废的人,这时再看眼前这巍峨高耸的牌坊时,那一直就存在着、看不见一丝希望的无力感,再一次漫过了他的头顶。
萧晨低声道:“我要进村。”骆九风道:“我陪着你。”
萧晨喃喃道:“这是寡妇村--寡妇村!”回头看见骆九风不知所谓的神情,一口怨气骤然失控,不由叫嚷起来,“没有希望,永远晦气!你要跟我进来么?好啊!你要是敢踏入这寡妇村半步,坏了它的名节,让后天的御赐牌坊蒙羞,进而背上欺君之罪,你就来啊!”
他自被骆九风一剑击败,便一直沮丧温顺,这时突然发作,倒是把骆九风吓了一跳。他一惊之下不及反应,已然拔剑出鞘,喝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萧晨瞪着眼睛,虽然明知打不过他,却毫不退缩,一副拼命的架势。喝道:“要杀就杀,老子早就够本了,难道怕你不成?”
骆九风本来对萧晨手到擒来,先就生出轻视之意,不料他这时竟在自己的师父面前当面叫板,不由大觉丢脸。回头去望狄天惊。就见狄天惊仰天打了个无声哈哈,却不说话。
骆九风微觉放心,道:“那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要加入魔教?要是你安心做魔教的狗,你去哪儿,我就再也不管了!”萧晨怒气冲冲道:“我是朝廷官差,吃皇粮拿俸银,入个屁的魔教!只道人人都像你们这些亡命之徒么?好勇斗狠,害人害己……”
只听他的声音骤然低下去,却是骆九风既已听清他的回答,便不再让他废话,长剑一送,已顶在捕快的喉上,再踏前一步道:“想不到七杀里第一个死的,竟然是我看守的人!”
“咕咚”一声,萧晨仰身吞下一口唾沫,终于往后一退,面对长剑,胸膛起伏道:“我带你进村就是。”威风了一瞬之后,到底是又服软了。
狄天惊哈哈大笑道:“前面倒还像个反骨仔!”又转头对骆九风道,“你跟他进村,隐藏形迹,少跟寡妇打交道,不吉利。”
骆九风点头道:“是!”以他的身法,想要让一群寡妇看不见,自是不难。
狄天惊又道:“反骨仔反复无常,常常莫名陷入绝境,然后又狗急跳墙。萧大高手,你也不能太小看了。”
骆九风仍是点头道:“是。”这才与萧晨入村。
这时天已近黄昏,狄天惊又来戏弄李响几句,渐觉无味--一个人若是任打任骂,又和一块石头、一根木头有何区别,着实让人泄气。他不由烦躁起来,来回走了两步,对一旁虎视眈眈的关魔儿道:“李响是跑不了的。我去找司徒教主叙叙旧。你看紧唐璜,差不多了也就回镇上吃饭吧。”关魔儿一听,顿时给他引起馋虫,道:“我……”迫不及待地回头去问唐璜,“喂,帮主要走了,你这个带路的就别傻耗着了,一起到镇上去吧。”
唐璜坐在与李响相对的石柱下,低头在地上画来画去,像是写字,可是写了几笔,便擦了,听见关魔儿说话,抬起头来淡淡道:“我要留下,和李响说会儿话。”
关魔儿气不打一处来,叫道:“你又早不说!”他还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正是撂下饭碗就饿的年级,挺到这时,实在已经是前心贴后背了,不料这死样活气的唐门逆子却来拖他吃饭的后腿,绝对是成心的,想到这里,关魔儿顿时火大起来。
狄天惊笑道:“看来人家哥俩儿是有秘密要说。魔儿,你可给我盯紧了。”说完奋力伸个懒腰,好像全身的骨头节都松过一遍之后,这才迈步离去。
关魔儿眼见他走远,到底还是个孩子,顿时心里没底,快步追上去,低声问道:“帮主,您走了,我一个人看两个?”狄天惊笑道:“李响已经废了,唐璜也不过比他多口气,你还怕他们能吃了你?都给我好好看着。”他压低声音,又道,“你要是急着吃饭,就离他们远点,让他们有什么话赶快说,说完了,唐璜自然就走了。”
关魔儿听得不耐:“帮主,既然他们一个个都是活不起的样子,那还和七杀玩什么‘拆骨会’?直接杀了不就得了!您等我一会儿,我一百招内,就把那两个人的人头都给您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