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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破坏王(7)

他已竟是十八点,怀恨最好也不过和他打平。不输不赢的机会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现在狄天惊提出这样的建议,登时一众观众都在劝他:“认输!认输!”

怀恨摇头道:“俺开!”骰盅一揭,又是凄惨的十三点。这回和尚却不敢大手大脚了,而是认真地数了铜板推过去。

自这把起,狄天惊每把都要问怀恨是否“提前认输”,怀恨输得大汗淋漓,却总是认认真真地掀起骰盅,不知不觉已连输了三十几把。

这下,连周围观者都看不下去了,只觉得这场赌局虽然狄天惊手段高明,但一方稳赢,一方必输,赌注既小,赌法又笨,真是好没意思,于是纷纷嘲弄几句,陆续散去。再来两把,便连赌场负责监视狄天惊的人都放下心来,巡逻到了别的摊上,放任他们对赌。

而云申则又急又怕,明知道狄天惊是在以极其高明的内力操控骰子,以此来打击怀恨的信心,可是却实在不敢贸然帮忙。

这时,怀恨已输得心浮气躁,叫道:“俺就不信了,偏要赢你一把!”狄天惊哈哈大笑道:“我却可以提前告诉你,今天晚上,你一把都别想赢我!”

又赌了十二把,怀恨一把比一把摇盅的时间长,可是却连十六点都没有上过。眼见他手头上的银钱减少,狄天惊打个哈欠道:“每把只赌二十个铜钱,未免太没意思。我这儿赢你的,你那儿剩下的,瞧来好像都差不多,咱们接下来只赌一把,如何?”怀恨拧眉道:“好啊!”难得地闭目合十,念了声“佛祖保佑”,这才去摇盅。

狄天惊目露杀机,把骰盅连摇三下,顿在桌上,轻轻一掀,三粒骰子又是十八点。他冷笑道:“不如这样,这回你若认输,我便算你输一半,如何?咱们还能再赌一把!”他千方百计,只是要让怀恨投降。

怀恨恶狠狠地瞪着对面的骰子。这一把他已倾其所有,真要输了,便只能出门滚蛋了,到时再也见不着眼前这瘦皮猴,那么今晚这连输几十把的大仇,自然是报不成了。

云申再也忍不住,低声道:“怀恨,怀恨!”

怀恨把他一推,瞪视狄天惊,叫道:“输就输了,认输算什么好汉!”他猛地把两手一分,将身上紧绷绷的道袍撕成两片,盘在腰里,又伸出肌肉虬结的右臂,手掌重重压在骰盅上,微微一沉,猛地一翻,喝道:“俺开!”

云申一瞬间只觉眼前发黑。怀恨瞪眼来看眼前的骰子,揉了揉眼睛,一时反应不过来,再数一遍,方才大笑道:“俺赢了!”

--原来,他手上的一粒骰子,不知怎地,竟然居中裂成两半,他骰盅的点数,便变成了:六、六、六、一,比狄天惊的三粒骰子,生生多出了一点。

云申目瞪口呆,狄天惊则在脸色瞬息数变后,终于把手上的骰盅一扔,道:“有你的!”这才分开闻声赶来的人们,出了赌场。

外面冷风习习,这一番戏赌,天竟已过了子时。狄天惊仰天伸个懒腰,只觉心情愉快。这般乱七八糟的烂赌,他已经三四年不玩了,而那传劲七尺,震裂怀恨骰子的手法,更是有七八年未用了。

最后一局,是他临时起意,让怀恨赢了。反骨这种东西,一向藏得深,你得让他们一次次得意,让他们一次次重新站起来,这样他们的反骨才能真正暴露--这时候再把他们打倒,那了不起的反骨,才能被折断。

怀恨和尚为人赤诚坦荡,一根反骨浑然天成,真要将之折断,必是悦耳动听。若是仓促享用了,恐怕是暴殄天物。反正还有七天,倒还不如暂时让他更得意些、更快乐些。

正待去寻地方投宿,突然间夜空中传来一人的负痛叫喊,凝神细听,正是关魔儿在大叫“狄帮主”。

狄天惊微一晃身,已上了房顶。只见朦胧月色之中,关魔儿半身歪斜,正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他吃了一惊,纵身迎上,喝道:“关魔儿,叫什么叫!”深为不喜手下大惊小怪。

只见关魔儿半身染血,一见狄天惊现身,猛地往下一跪,叫道:“帮主!九风重伤,唐……唐璜跑了!”

天近申时,唐璜正与李响讲起叶杏的心意,说到这女孩儿心中的软弱彷徨时,李响不由心碎。他自以为心系叶杏,念兹在兹,颇能预料她的一举一动,可是到头来,却原来连她心中最无法面对的恐惧是什么,都不曾真正明白。

唐璜叹道:“你也不要再怪她不曾体谅你了。事已至此,她心意已决,咱们就盼着她求仁得仁,以后能平和喜乐吧!”李响默默点头道:“她一定会幸福!”

便在这时,忽闻脚步慌张,却是有人从义贞村里跑了出来。

这么晚了,对于谨慎容止的寡妇们来说,早已是宵禁时分,居然还有人出门?

唐璜不由回头张望,只见一个小小的人儿,正匆匆忙忙地往村口跑来,一路跑,一路向后看,似乎是怕有人追赶。唐璜辨认一下,奇道:“怎么是她?”

远处的关魔儿也听见脚步声了,虽已饿得气急败坏,却也看了过来。

那人已奔到牌坊之下,直接来到李响面前,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你……能不能……”李响用力掀起眼皮来看她,原来竟是英嫂的小姑子。

小女孩此刻已跑得满脸通红,却也顾不了擦汗,喘一口气慌道:“你……你厉害……你能不能去救救我嫂子!”

李响茫然道:“你说什么?”小女孩把嘴一扁,说话已带了哭腔:“她……她们给嫂子治伤……可是……可是她们又开了祠堂……不让嫂子活啦!”

李响愣道:“不让你嫂子活?”女孩委屈道:“她们、她们说我嫂子嘴上没把门的,念叨男人的名字……要让她上吊呢!”

原来英嫂被拉走救治后,因为疯癫,竟再也不能掩饰自己心里的情欲,因此竟变得口无遮拦,顿时辱了寡妇的名节。今日萧晨到村中传令迎接钦差,金婶为人刻板谨慎,顿时就害怕过两日钦差来颁新牌坊时丢人现眼,这才决心让她私下殉节。

唐璜急忙问道:“那萧晨呢?”女孩道:“他没用的!”想那萧晨多年来被村中规矩打压,虽有满身武艺,但循规蹈矩,还真是不敢跟金婶说上一个“不”字。

李响心中酸楚:“我害她还害得不够么?”想到当日英嫂脸上那狰狞的伤口--令人触目惊心的红叉,这几日来本已渐渐麻木的心,又被悔恨狠狠攥住了,“我不能去。”

女孩急道:“你真是废物!”她本来就一向看李响不顺眼,这时见他推托,不由更是火大,又是一脚踢在李响腿上,叫道,“快点走!”

李响摇头道:“你去找别人吧。我每次帮她,最后都是害苦了她。现在去救,也许她就真的死在我的手上了。”说着说着笑了起来,“以后求人帮忙,千万要找准人啊。不然害人害己,你负得起责么?”一边说,一边只觉得口中又苦又涩,太阳穴怦怦直跳,心中烦躁欲呕。

他终于要见死不救了,一向自负侠义的他终于也要见死不救了--因为他真的不知道,如果那寡妇就这么死了,她泉下有知,会不会觉得快乐,她的乡邻会不会觉得光荣。而如果他现在去救人--那到底是救人还是害人?

突然间,坐在他旁边的唐璜“腾”地站起身来。一伸手快如闪电般拉住了女孩的手腕:“走!我去跟你救人!”

李响吃了一惊,那女孩也吓了一跳,奇道:“你?”

唐璜微一犹豫,便道:“我行的!”拉着女孩便跑。他唐门翘楚的轻功,哪能慢得了,只一晃身,便已扯着女孩消失在村里的房墙之后。

李响目瞪口呆,忽然眼前“刷”的一道黑影掠过,却是远处坐着的关魔儿此刻反应过来,忍饥挨饿,疾追了过去。

唐璜方才全凭一时冲动,拉着女孩飞奔入村,可离祠堂越近,心中不由越是惶惑退缩。女孩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大叫道:“嫂子!嫂子!”

只见卜氏祠堂大门紧闭,门前的萧晨本来垂首而坐,这时听见女孩喊叫,抬起头来,看见了唐璜,两手一撑膝盖站了起来,没好气道:“唐璜,你别捣乱。”唐璜定足站住:“萧晨,英嫂是怎么回事?”

萧晨此前被金婶说服,放纵祠堂中的恶行,这时其实早已后悔。可开弓没有回头箭,真要让他翻脸制止,却又让他的脸往哪里搁?因此他口气颇不耐烦:“这是我们义贞村的事,你别管!”

唐璜看他神色,已知女孩说的不错,不由气愤:“你是官差,村里如此草菅人命,你就这么看着?”

萧晨暴躁难当地叫道:“后天朝廷御赐的牌坊就到了,那是贞节牌坊!英嫂现今神志不清,若是她那些不堪入耳的话传到钦差耳里,那便是欺君灭族之罪,整个义贞都得陪着她死!”这些原本是金婶劝他的话,这时自己再背一遍,却颇能坚定信心。

这人实在已是魔怔了。唐璜强压怒气道:“你怕她坏了你们的名声,容不下她,把她藏起来不就得了?把她送到别处去也好……”萧晨恨道:“义贞村的未亡人个个都登记在册,你以为大人们不会查吗?好端端少了这么一个,牌坊还颁得下来?”

没想到他居然会说出如此冷酷无情的话,直令唐璜不由勃然大怒:“你是喜欢她的,就能这么看着她死!”萧晨脸色大变,咬牙道:“那却是我错了。”他猛地将双臂一张,喝道,“总之今天有我在此。你休想再靠近祠堂半步!”唐璜怒道:“拆骨会危机四伏,狄天惊虎视眈眈。这个时候,你还要内讧?”

萧晨终于爆发,叫道:“我不是七杀!我没有反骨!管他什么拆骨会,我只是想让义贞的姑嫂们好好地生活下去而去!”

他这一生,实在已为这村子牺牲太多,家人、青春、尊严……不知不觉,这村子倒变成了他的一切。可是他真的心甘情愿如此么?那些他根本不敢去面对的不满,已在他的心里越聚越多,这时便催得他只能将两臂风车般地甩开,把掌、腕、臂、肘、肩,全都化成无坚不摧的铜锤铁棍,泼风般以攻代守,全砸向唐璜。

这通臂摔碑手霸道刚猛,唐璜是暗器大家,挥、抖、抹、兜、捻的手法最快,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招法套路,但是尽可与之周旋。

萧晨大笑道:“你这唐门逆子,用起老祖宗的功夫来,倒是越来越心安了。可是没有暗器,我又怕你何来?”说罢再催三分力,双臂上下翻飞,直逼得唐璜步步后退。

那小姑子看唐璜落了下风,如何不急!她东张西望,眼见祠堂侧墙下堆着一捆高粱秸秆,连忙飞奔过去,抽出一根粗的,啦啦挥着跑来,拼尽全力去打萧晨。

唐璜叫道:“给我!”可是哪里还来得及?女孩的秸秆已经逼近萧晨身侧,捕快手快,劈手便将之夺下,唐璜也待去抢,却被萧晨一避,只来得及抓住一片叶子,“嚓”地扯了下来。

萧晨将那秸秆远远抛开,笑道:“这玩意儿落到你手里,不是成了暴雨梨花针了?”他脚下一绊,将女孩摔了个跟头,骂道,“你这吃里扒外的赔钱货!”

忽然间,萧晨只觉手臂剧痛,直疼得他几乎站立不住。低头一看,却是那片被唐璜扯下的高粱叶,已经深深刺入了他的上臂。没有想到,那又薄又软的叶片,竟在唐璜的内力灌注下,刺透了他的衣服,顺着他的肌肉纹理,对穿嵌住。

这伤处如此怪异,较之臂上的疼痛,却是心里的震撼来得更大一些。萧晨大叫一声,脚已软了,一屁股坐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唐璜喘一口气,暗器高手飞花摘叶也能伤人,只是以他现在的功力,发出这记叶刀却是弥足辛苦。当下,他绕过萧晨,再向祠堂走近两步,却听身后有人冷笑道:“这才是真正的唐门暗器么?”

唐璜猛地站住,一条极淡极淡的影子慢慢从他脚下升起。只听骆九风的声音道:“先前你是故意示弱么?我们几乎被你瞒过去了!”

这快剑手起初随萧晨进村,便一直隐匿形迹,村中人固然没有发觉,就连唐璜也一时大意。这时他背后空门大开,而对方杀气凛冽,竟至他一时根本无法回头,只得道:“我不是逃走,我是要去救人。”

却听骆九风“嗤”地一笑道:“我不让你救。”他虽然说话,但那如山般压来的杀气却丝毫未泄,“我师父的‘拆骨会’就是要毁掉你们。此前你无精打采,反骨了无痕迹,我们也打击不得,现在你既然敢于振奋,那说不得,我只好再将你打到趴下。”

唐璜咬牙道:“你有这样的本事么?”他猛然回身一抓,左手抓中关魔儿持刀的手,右手顶住关魔儿撞来的盾,两人一起飞起,“哐当”一声撞开了卜氏祠堂的大门,摔了进去。

--关魔儿追他进入义贞,道路不熟,多有绕远,赶到时刚好看见骆九风困住唐璜。唐璜是他看守的目标,此前略有走失,实是大过,真被狄天惊知道了,少不了一顿责骂。因此他情急之下,便抢在骆九风之前突袭唐璜--却给了唐璜以他作为掩护,趁势脱身的机会。

“扑通”一声,两人一道摔进祠堂,唐璜反应敏捷,猛地一蹬关魔儿,自己已经滚开数丈,直到祠堂深处的供桌旁才挺身站起。

只见祠堂中寡妇惊慌尖叫,门口处关魔儿站起,门外骆九风昂然而入。而祠堂正中的大梁之下,白绫绷紧,穿着白孝的英嫂已悬颈其上,两腿还在剧烈蹬动。

唐璜的脑中“嗡”的一声,上步待要救人。门口处的骆九风已侧身提步,作势拔剑,道:“别动!”他笑着望向唐璜的眼睛,“你想救这个女人,那我就要你看着她死。”关魔儿也爬起身来,操刀叫道:“她死了,接下来就是你!”

唐璜只觉脑中轰轰作响,过去不堪回首的种种,一瞬间全部闪现于眼前。第一次在义贞村外的高粱田里见面时,英嫂那双绝望疲惫的眼睛又浮现在他眼前。那明知命运的结果,却只能逆来顺受的眼神,与当年的雷息,何其相像!

她们何罪?为什么人人都要她们死?萧晨、金婶、骆九风、关魔儿、四叔、唐送……每个人都只因为自己的那点利益,就要抹煞她们的性命。

而他却只能服从他们!

而他却还要服从他们?

唐璜咬紧牙关。在他的身边,祠堂供桌上摆着香烛贡品,其中有一碗白米饭,而米饭上,又插了一副竹筷。他轻轻把竹筷拔起,扣在右手掌中,竹筷又直又硬,一瞬间过去那种钢镖在手,天下纵横的自信,突然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唐璜慢慢张口,一字一顿道:“滚开。”

--此刻,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好脾气、碎嘴子的唐妈了,现在站在这儿的人,两眉微挑,目光中不再有任何的愤怒犹豫……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唐门第一!

骆九风和关魔儿同时感应到了这点。他们都是狄天惊精心调教的好手,都拥有野兽一般的本能。

一瞬间,两个顶尖的少年高手同时大喝一声,向前抢来--暗器发射的范围远过刀剑,只有抢攻,才有胜机!

而几乎就在他们动作的同时,唐璜的右手,也猛地挥出!

他的右手自下而上,挥动中仿佛在散发着朦胧白光,宛如月色。

“哧哧”两声,骆九风的背心为竹筷刺入;关魔儿的皮盾边缘豁口洞穿,左颈锁骨处,竹筷斜斜插入,没肉四寸。

“扑通”一声,骆九风倒地而殁;关魔儿的皮盾垂下,晃了晃,终于坠地。他的神色如见鬼魅,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日间和自己缠斗了上百招的暗器“低手”,竟能用两根竹筷,射出如此恐怖的效果。

--就在刚才的那一瞬,骆九风抢攻在先,关魔儿夹击在后。两个人冲到祠堂中间,唐璜的第一根竹筷已到,先打在关魔儿的皮盾上,将他撞得脚下一顿之后,再反射回来,齐根刺入骆九风的后心;剩下关魔儿举着皮盾还没反应过来,第二根竹筷又到,自下而上,穿过他举过肩头的皮盾,钉入他的肩头。

几乎就在同时,关魔儿的头顶上,裂帛之声响起,英嫂抖动的身子失去了牵制,顿时摔了下来。

--第二根竹筷,竟是在射断了白绫之后,自房梁上反射回来的!

关魔儿完全被惊得肝胆俱裂,两眼圆瞪,向上一翻,竟自昏倒。

唐璜这时早已跃起,刚好在半空中接住正在跌落的寡妇,轻轻落地。只见英嫂一身的白孝,明显手工精良,头发梳得光鲜漂亮,脸上还上了淡妆,就连那十字的伤痕,都被层层脂粉遮住。看来真如果死了,就将被直接入殓的。

唐璜心中愤怒,扶在她后心的手掌内息一催,英嫂“咳”的一声,缓缓回过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