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敌怫然不悦:“你这钻营小人,又懂得什么真心真情?反正今日朕已现身,你敢不敢和朕打?要打,你是要一对一,还是要以多为胜,悉听尊便;不打,就给朕趁早走人。”狄天惊被他骂到脸上,倒不生气,冷笑道:“你还真以为我斗不过你?”万人敌摇头道:“朕重伤之下,一身功力不到四成,你要朕死,自然不难。可是朕身为魔教至尊,天魔解体大法施展开来,你要想活,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天魔解体大法运功邪恶,行此术者轻则筋脉尽断、终身残废,重则走火入魔、当场暴亡。万人敌一上来就摆出这般玉石俱焚的筹码,登时便将狄天惊逼住了。
狄天惊恨道:“为了个女人,你连老命都不要了?”万人敌微笑道:“情深不寿,朕早有自知之明!”狄天惊把眼上下打量,冷笑道:“你的命,真是贱。”终于把嘴角一提:“好,你重登魔教教主之位,就当我给你送礼了。叶杏你带走,唐璜留给我。”
狄天惊还未说话,叶杏已然喝道:“不行!”万人敌微一沉吟道:“不错,七杀是朕重建魔教的基石,你谁都别想要。”听他得寸进尺,欺人太甚,狄天惊摸摸自己鬓边的辫子,森然道:“七杀杀我帮众,挫我金龙锐气,江湖上有他们一日,金龙帮便抬不起头来--我决不可能留下他们。你保得了他们一天,却保不了他们一辈子。”万人敌道:“七杀归入魔教,以后朕就给他们改名。七杀不复存在,不还是你金龙帮的威风!”
关魔儿耳听话锋不对,慌忙叫道:“帮主,给我爹报仇……”却给万人敌冷眼一横,顿时如堕冰窟,说不出话来。
就听万人敌道:“七杀是我魔教中人,你动他们,就是金龙帮向魔教宣战。今日魔教虽然势微,但若存了玉石俱焚的决心,拉你金龙帮陪葬,倒还是易如反掌。可你若今日放他们一条生路,朕的魔教就欠了你几条命,以后总会还你。”
万人敌张狂霸道,三句话不离同归于尽,狄天惊乃是一世枭雄,又不能像他那样动不动就破罐破摔,只得恨声道:“真是一条疯狗!”可是万人敌身为魔教教主,许下“几条人命”的大诺,却又不由不让人动心。
狄天惊心头微动,再看一看叶杏二人,冷笑道:“魔教真是没指望了,你居然相信七杀。他们今日要你庇护,这才投入你教中,明日反骨发作,你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反骨根本就是一堆爆竹,谁知道什么时候会炸响。我杀他们,没准是在救你这老糊涂的老命!”
万人敌哈哈大笑道:“说到反骨,那自然你有经验。可是朕既然是一帮之主,要是没有一点容人之量,用人之能,也就不用混了。七杀目下还桀骜不驯,可是真要入了朕的魔教,朕便有信心让他们忠心耿耿。”
狄天惊听他话外之意,眼前一亮道:“如此说来,他们现在还未入教?。”万人敌惊觉失口,忙道:“虽然还没加入,但也只是早晚的事而已。朕劝你趁早莫要纠缠,大家还能留个日后合作的面子。”
狄天惊慢慢后退,眼睛微微一阖即睁,冷笑道:“那可不行。他们一辈子不入魔教,难道我便眼睁睁一辈子都不动他们?万万没道理如此纵容。你要保他们,至少也得给个期限。”一来一往,各退一步。两个武林高手,这时却与普通商贾并无不同。
万人敌微一沉吟:“朕七日后大婚,大婚之时,七杀必已入我魔教。如果那时还有不知死的,”他看了一眼唐璜,方道,“你但杀无妨!”
狄天惊哈哈大笑:“好!我卖你个面子,七杀真入了魔教,听你号令,那所谓‘无法无天’的名号也就算废了,留他们活命,也无所谓。”
说完他单掌一翻,直托上天,号令道:“金龙帮的都听着!霍守业与叶杏有旧,就给你们个机会好好叙叙;关魔儿盯着这位唐门高手,用你的皮盾快刀,来对付他的独家暗器;谢守去找舒展,读书人和读书人应该有的聊;周宗法好好照顾甄猛,你们老人家对老人家;云申对上怀恨;九风你去伸量伸量常自在。七天之内,以义贞为限,不杀、不打、不骂、不战,他们喝水说话、去哪吃饭、怎么行动,全不受限制。却要谨防其逃走,一个敢走,杀他一个,两个敢走,杀他一双!谁敢放走目标,却别怪我寂灭手掌下无情。”他把眼来望万人敌道,“独孤教主,我这命令,可还合理?”
万人敌颔首道:“多谢成全,这七日之内,朕会尽量动员他们加入魔教,解你后顾之忧。另外,你既是坦荡君子,那朕也不做欺瞒小人。七杀之中,舒展、甄猛已经中途退出,填补他们的,一个叫做吴妍,是个女子,会使颠倒剑;一个叫做萧晨,是个捕快,一条铁链使得出神入化。你若想要人盯人地看守,朕可以亲自带你们去认人。”
他如此热心,叶杏、唐璜不由哭笑不得。狄天惊哈哈大笑道:“好,痛快!那就暂时先便宜了那两个懦夫。谢守且去找萧晨,周宗法就去找吴妍。”
谢守急道:“狄帮主,我需要知道七杀的始末。请你派给我老七杀的人。”狄天惊稍一沉吟。这谢守本是个书呆子,此次来鲁,确实也只是为了见证七杀覆亡:“好,那么你去找常自在,九风去对付萧晨。”他负手观望,踌躇满志道,“七日之后,不论生死,‘反骨七杀’之名,必将灭绝于世。这七日之约,便起个名字,叫做‘拆骨会’便了!”万人敌鼓掌笑道:“这名字倒是响亮。”
狄天惊大摇大摆地来到唐璜近前,俯下身来,就在唐璜眼前嘿嘿一笑:“剩下一个李响,你带我去找吧?我倒要看看,这位七杀之首是不是会甘愿被独孤朗庇护,让一个女人替他出头,乖乖加入魔教!”
唐璜猛地抬起头来。狄天惊却已声如怪猫地哈哈大笑着直起身来,对万人敌道:“兄弟这些天就在义贞叨扰了。老哥的喜事,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尽管说话。”万人敌微笑道:“甚感荣幸!”
下午时分,义贞街上人来人往。临街的富贵赌坊布帘一挑,被剥得赤条条的怀恨和尚踉跄冲出。后边两个赌场打手提着他一身又烂又脏的僧袍,骂道:“秃驴,下次再来诈赌,便把你的皮剥了!”怀恨瞪眼道:“要不是你们不禁打,佛爷一拳一个报销了你们!”
两个保镖大怒,作势欲打,怀恨“托”地一跳,蹦出老远,身上黑肉乱颤。这么一个光屁股的大男人满街跑,登时扰得通街大乱,女人四散奔逃,男人远远围观。其中却有一个道人越众而出,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到和尚肩上。那道人自然是云申了。
怀恨衣裳触体,愣了一下,回头一看,顿时大喜道:“老道!”想了想,发现实在是已经忘了这道人的名号,便索性跳过,“借钱!”
铮剑盟与金龙帮多年相斗,似友还敌。狄天惊此次出关,誓杀七杀,倒有一半是要做给铮剑盟看的,因此一早就邀请铮剑盟派出代表随行。铮剑盟盟主萧冷剑既不愿对对手惟命是从,又不能真的驳了狄天惊的面子,因此只得飞鸽传书,让身在山东境内的泰山派出一名代表。泰山派抓阄之后,刚好就选中了云申。
而云申心中,却是喜忧掺半。
大洪水之夜,他亲见七杀作为,心中实在已算得上对他们惺惺相惜。这回七杀面临灭顶之灾,他心中不由就存了见机行事、暗中相帮的念头;可是狄天惊的功夫何其高明,而金龙帮和铮剑盟的关系若是因他而恶化,云申连累师门,却又何忍?
他实在早已是愁肠百结,好不容易狄天惊将众人分散,他终于得隙,本来还想与怀恨感伤一番,思谋对策,不料这和尚却是这般不着调的亮相和开场白,一时都懵了,结巴道:“你……我……狄天惊……”
怀恨根本看都不看他,只冲着赌坊乱骂:“俺不过是拿馍馍当银子押了两把而已,谁还没有个手紧的时候?居然便把老子剥成个光猪!此仇不报,怎算佛家弟子!”出千失手居然还能说得理直气壮,端的是个混蛋。云申哭笑不得,喝道:“你们七杀已经大难临头了!”
怀恨越想越委屈,眼圈都红了:“借我钱!老子要报仇。”看来他将赌桌看得远比拆骨会更重要。云申无奈,从怀中掏出一锭大银,满心指望用银子能引和尚听自己说话,不料还不及说话,便已被怀恨一把抢过。
眼看和尚裹着道袍,三蹿两蹦又消失在赌场的布帘之后,云申踌躇再三,终于叫道:“那……那是我一个月的盘缠啊!”也追了进去。
萧晨纵马奔驰,心中悲愤。朝廷颁给义贞村的贞节牌坊已经到了,钦差郝大人现在就在县上的驿馆休息。衙门让他赶紧回义贞,通知村人扫地净街,准备迎此殊荣--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萧晨用力咬紧牙关。御赐的牌坊、传世的荣耀,金婶他们盼了几年的东西,终于是得到了。可是他却鼻子发酸,着实想哭。这实在是一个再清楚不过的宣判:他几年来这场可笑的挑战已是彻底输了,输给了金婶,输给了朝廷,更输给了命。
前方却有一个青衣少年拦在当街。“吁!”萧晨仓惶勒马,几乎从马背上摔下去。他心中焦躁,口中骂道:“踩死你啊!”
那人抬起头来,眼中隐隐竟有些凄厉的杀意:“你是萧晨?”萧晨愣了一下,旋即意识到,这人根本是找上门来的敌人。他愤愤啐了一口:“呸!还嫌不够乱么!”
他一向没什么仇人,有人拦路挑衅,本来应该能引起他的注意。可是他刚刚才击败五明子、阻杀桑天子,不知不觉便已信心膨胀。更何况英嫂重伤疯癫,钦差驾临义贞,李响还赖在牌坊下边呢……一团乱麻惹得他焦头烂额、气急败坏,哪还有什么闲心管这不阴不阳的少年!
那少年见他默认,眼里的杀气不觉更浓:“你是七杀?”这问题却让萧晨微微犹豫,他是不是七杀实在是模棱两可,阻击桑天子时,固然位列其中,可是除此之外,他和李响、叶杏等人的关系,实在是很一般。
他不回答,那少年便又当他默认,冷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锵”的一声,少年已然拔剑,剑光几与血光同时漾起,萧晨所乘骏马,斗大的马头应剑“咕噜”坠地!
萧晨大吃一惊,不料这少年竟有这么快、这么狠的剑法,仓促间离鞍一纵,半空中已自腰间掣出铁链。黑影如蛇,猛抽少年头脸。
那少年的剑法却是一往无前。一剑削下马头,第二剑便已直取萧晨咽喉。萧晨铁链斜抽,少年只给脚下加力,更快地一纵,便在半空中抢到了萧晨身前三尺。萧晨铁链的劲道全在链首,这时以根部打在少年腰上,只如搔痒一般。可此刻,少年的剑却已指在了萧晨的喉头。
“扑通”一声,两人落地,萧晨因为惊慌,立足不稳,更摔了个屁蹲。少年见他狼狈,终于微微一笑:“我叫骆九风,从今天开始,会寸步不离地跟着你。”
周宗法远远看到那个薄唇细腰的女子,便站定了脚步。
--吴妍。他见过她。
五六年前的时候,这女子便以胆大妄为闻名江湖。如果那时说她是七杀,可是再正常不过的。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据说她已嫁人生子,怎么又跑到海边,趟这浑水呢?
此刻,吴妍正在一间鞋铺前的摊位上挑挑拣拣。她拿起放下的,都是不过三四寸的虎头鞋,显见是在给自己扔在家里的孩子置办的。这时,她提着一双红艳艳的小鞋子,左看右看,又蜷着食指中指,去试验大小,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正释放出母亲才有的神圣光芒。
周宗法微微叹息。可惜,这样一个幸福的妇人,偏要信什么“反骨”,终致自取其辱。
是的,他确信吴妍将会在这为期七天的拆骨会里,遭遇到痛彻肺腑的折磨煎熬。狄天惊原本可以直接将他们杀死,或者击败他们,并加以拘禁,直到七日之后--可是,他却还是故作大度地给了他们七天自由。
狄天惊要的不是七杀死,而是七根反骨的毁灭。死亡和失败,有的时候可以成为荣耀和解脱,可狄天惊这回根本不给七杀这样的机会!
他要看他们挣扎,看他们努力,让他们一次次失败,然后才露出发自内心的绝望和恐惧。他只给了他们三条路:反抗,坚持,反骨铮铮地死去;反抗,绝望,毫无尊严地死去;投降,跪下,从此苟且偷生。
毫无疑问,在他“只手敌天”狄天惊的绝对武力之下,也许甚至连第一条路也是没有的--而这,其实也是他和他身后的六大世家,所要面临的选择。
金龙帮、狄天惊太过强大,六大世家虽然同气连枝,但实在已是强弩之末。这些年来,他们为了一个世家的名头,吃了多少亏,认了多少冤大头。财银往来,他们早已是入不敷出,人丁才俊,更是青黄不接。
此次出来,周氏族长就亲自跟他说:“咱们归顺金龙帮已是无可避免的事。你这次与狄天惊会晤,该端的架子还端,可狄天惊的眼色也要看好。在尽可能保全世家门面的前提下,就代表咱们与金龙帮修好吧。”
所以,现在狄天惊发布了的命令,他一定会遵守。这女子要是真的想要逃走或是退出“拆骨会”的话,他一定会全力阻止。
他慢慢往吴妍走来,那女子离了鞋摊,正在一个卖贝壳玩意儿的摊前张望。他来到她身边时,那女子正提起一条饰腰的珍珠串。珠串以红珊瑚做衬,粗大明亮,显然是男子所佩,吴妍提了它,比在自己腰上,低头端详,拿不定主意。
周宗法略一踌躇,终于开口,道:“我……”却听那吴妍已以不容回绝的口气道:“借光!”手一伸,便把珠串比到了他的腰上。
--那是买给家中汉子的吧?
--好一点,她还可以回家相夫教子,稍有差池,便极有可能形神俱灭。
周宗法蓦然感到一阵眩晕,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道:“吴妍,在下周宗法,奉金龙帮狄天惊之令监视于你。七日之内,请你不要离开义贞。”
吴妍正在比划珠串的手微微一僵,旋即恢复常态。她嘲弄似的笑了笑道:“随便。”
礁石的阴影下,有一小片黑,颜色格外的重。走近了看,才发现那是一个裹着黑色大氅,蒙头大睡的人。下午的阳光懒懒的,整个沙滩暑气未消,这人在海边吹风乘凉,睡觉听潮,倒是真会享受。
谢守一边走,一边想着自己的文章--
“常自在,关外浪人,不,狼人。洒脱不羁,跳脱好斗。天生随遇而安,本能便会辨别凶吉。七杀之中,最快乐,最无心机,因此在狄天惊的‘拆骨会’中,成了最早被牺牲的榜样……”
这一战,毫无疑问会成为七杀跨不过去的坎儿。狄天惊太强,何况又带了帮手:有霍守业在,叶杏就算废了;叶杏一垮,李响就完了;李响一完,群龙无首,像怀恨、常自在这样的粗人,再多又有什么用呢?至于什么新加入的吴妍、萧晨,凑数而已,谁还指望他们真能体会到反骨的真义吗?
谢守一路想,不由有些伤感,沙滩上脚印歪斜,一颗心却渐渐冷下来。他身在武林,却更爱读经读史。只因受七杀的风骨启发,这才有了要为武林之中特立独行的异人们立传的打算。一年多来,光是从收集的传言中整理出的资料,就已有半尺多厚。可是李响等人乖张自负,对他们越是熟悉,就越让人有种不详的预感。此次狄天惊出关,要亲自剿灭七杀,他便在第一时间决定加入。
他要成为见证七杀覆亡的最后证人。这些勇敢又懦弱、聪敏又愚蠢、自傲又自卑、伟大又渺小的人们,是如何与这铁血江湖做最后抗争的,他会统统记录下来,以供后人凭吊借鉴。
才到常自在身前三丈,突然那大氅一掀,露出常自在一双警醒的眼来--好一个野兽般的人物!
谢守微微一笑,道:“你是常自在对吧?在下谢守,落拓江湖的一介酸丁。奉金龙帮狄天惊帮主之命,来监视你。”常自在转了转眼睛:“监视我?”谢守笑道:“狄帮主主持拆骨会,在下忝列嘉宾。七日之内,你们不得离开义贞半步。”
常自在一个骨碌坐起来,道:“就凭你?”谢守点点头道:“常兄不要小看了小弟。费某虽然重文轻武,可是一对判官笔却也算得上是江湖一绝。何况盯紧七杀的又不止我一人,义贞镇上高手云集,七杀人人自危,无暇他顾,你想要逃走,恐怕是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