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出手来,玉指轻抬,指尖上一点豆蔻直指人群边上的乞丐。众人的眼光齐刷刷的望来,乞丐吃了一惊,托的向后一跳,叫道:“怪了!关我什么事?”
霍传宗脑中如闪电般将那乞丐的唱词过了一遍,其中却也并没有什么诅咒凶言。不由更是恼怒,道:“人家唱什么了?有什么值得你怕的?百年好合,夫妻恩爱,早得贵子,望子成龙,白头偕老……哪不对了?”
新娘眼望霍守业,道:“我怕……我便是怕……我这辈子真的便如他所唱的一般……幸福美满,平安康乐……”霍守业身子一颤,垂下头去。
霍传宗越发不解,怒道:“你傻的吗?幸福美满,平安喜乐,哪里不好了?别人想求都求不来!”
新娘苦笑道:“是啊……很好……好得他一个外人,一个乞丐都能知道我的下半辈子一步步会怎样,这样的一早便知道了结果的日子--有什么意思?”
此言一出,大出众人意料。有心之人,个个都是一愣。叶杏眼望众人,道:“平安喜乐,幸福美满,固然是人生追求。可是若是一辈子波澜不惊,是不是也太无趣?我若嫁到霍家,以霍家的财力人力,只怕要我来做的,便只是尊贵享乐的少夫人而已。嘿嘿,‘画眉深浅入时无’……难道,我以后几十年的时间,就只在这些琐碎无聊的事上打发光阴么?笼中鸟,池里鱼,衣食无忧,真的就是幸福喜乐么?为什么我想起来的时候,却只觉得心里空空荡荡,没个着落?”
霍传宗道:“你……你一个女子……你不相夫教子,你还想做什么?”
叶杏微微闭下眼,再睁开时,长叹道:“若我也是个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大概如今也就认命了,说不定还要暗地偷笑。可惜,我已见识过外面的世界。万里行路,百态人情,那样广阔的天地,动荡的江湖更让我快乐。”她低下头,垂下手来道,“霍二,你很好。我不能嫁你,是我福薄。你追随我江湖五载,同甘共苦,我本来以为,凭着你对我的情意,我宁愿像其他女子一般,收敛自己,安分规矩的和你过日子。然而来到这里,这半个多月循规蹈矩的生活却已然让我不堪忍受,待到这位朋友的歌声响起……我……我终于怕了……那样的日子,至少现在,我不愿意过……”
这时院子中的几百人都因这叶杏的一番话惊呆了。自古以来,女子所谓三从四德,哪里会有这般疯癫不知理的人物?便是偶有抛头露面跑江湖的,那最后寻着个归宿也就欢天喜地了,可是这女子言词恳切,却又也不像是赖婚的托词借口。
霍守业素知她的心意,这时苍白面上眼圈泛红,哽咽道:“那……那你这是要去哪里?”
叶杏摇头道:“我不知道。我无父无母,师傅又不在了。已经没有什么地方是我非去不可的了,以后的日子,大概还像以前一样,随处漂泊吧……”说到这里,突然两眼放光,道,“要不然,你也跟我走吧?”想到霍守业当日追随她游历江湖,同游同醉,同哭同笑,同斗昆仑长生子,大闹江南半岛廊的经历,不由得两眼放光,满是企盼。
霍守业嘴角颤动,笑容泛起,却又忽然僵住,道:“我不行的。我不是小孩子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了。霍家的事务太多,大哥一个人难以支撑,爹又新中了风,要人照顾。以前我小,爹爹和哥哥都宠着我,由着我,现在我也该回来,为家里分担些责任了。我走不开啦。”说到后来,语气低柔满是愧疚。
叶杏眼中光芒又黯淡下去,道:“是了,你终究是有家的。”
霍守业转过了身不去看她,挥手道:“别说了,你去吧。”竟是真的要放新娘跑路了。霍传宗急道:“弟,你……她已经和你拜了堂了,这般说走就走,我们以后还有何面目见人?”
霍守业咬牙想了一想,道:“哥,面子算什么。堂堂霍家,走了个媳妇,就能让人笑么?咱虽没了驰骋江湖的勇气,难道,连退一步的胸怀也没有了么?”将胸前十字披红扯下,面对叶杏拱手道,“叶姑娘,此去江湖多有坎坷,一路珍重!”
话说到这儿,再也无法继续。叶杏黯然转身,正待离去,忽然霍传宗道:“慢。”叶杏脚步一停,只听他道:“什么时候累了,你就回来歇歇。我这兄弟虽无福娶你,却永远是你的好朋友。霍家大门,随时为你敞开。”当事情既已无法挽回时,竟也能够通情达理。
叶杏道:“谢谢。”掩面纵身,出门而去。
一场婚宴,波澜起伏。新娘出走,其志算得上惊世骇俗,而霍家的胸怀却也足堪称磊落大方。霍传宗转身笑道:“各位!新娘子跑了,喜酒是没有了。美酒却还饮之不尽。各位朋友大可放怀畅饮。”
霍守业在旁低声道:“哥,谢谢你。”
霍传宗斟酒的手微微一抖,低声笑道:“年轻啊。”
年轻又如何?年轻便如何?谁还年轻?年轻何罪?霍传宗却并没有说。
叶杏飞步奔出霍家庄,往南行时撞到了黄河。但见浊水呜咽,恰如她心中五味杂陈,翻腾不息。于是顺流而下,一路往东行去。她心绪激动,如此疾行,自然气息紊乱,勉强走得几里,眼前发黑,急忙停脚寻了块河边大石坐下。她这时得以自由,重回广阔天地,自然又念及霍家的好处,此乃人之常情。想到方才不过片刻时间,自己便亲手斩断自己与霍二的一世姻缘,错失下半辈子唾手可得的幸福,虽然是自己主动选择,不曾后悔,可是不免也若有所失,眼望河水跌宕起伏,一时怅然不已。
她在这望着河水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人笑道:“叶姑娘,我寻你寻得好苦!”
叶杏回头来看,只见身后上游处不远站着一人。一身破烂衣衫,手腕脚腕上乱七八糟的缠着些难辨颜色的布条,正是方才婚宴上唱歌的那乞丐。叶杏本就有些烦躁,这时见了这退婚之源,不由就把火气都发在这人的身上了,皱眉道:“你是谁?你跟着我干什么?”
那乞丐微笑道:“在下天山弃徒李响。李响者,木子李,响当当!”
三、醉里舒秀才
那乞丐正是李响!他当日反出师门,为师傅寒石老人所伤,雪山破庙中恍惚幸得一紫靴人所救,后来又为猎户捡到家中将养。李响手脚筋断,虽然接得及时,却也两三个月动弹不得。在猎户家中躺了许久,意气沉沉。想到那紫靴人的身份,再三再四的打听,周围的人家却并没有人见过。
山中猎户,虽然远避官家削剥,可是那日子终究也不宽绰。李响在人家家里捱了小半年,再不愿给人家添麻烦,等到勉强能动,便寻机留书致谢,押下身上玉佩,言明大恩日后必报,逃出了天山。
他手脚伤重,身上又没有什么银钱,这一路从回疆走过,终于穷困潦倒。虽然牧民豪爽好客,只要遇见,便多能管他饭食,可是终究消磨志气。待到后来进了青海,终于因他瘸腿伤手,衣衫褴褛,有人便不再将他当作客人请酒请肉,而是顺手施舍。李响初时愤怒异常,但后来想一想,苦笑一声,也倒无话可说了。别人当他是乞丐,给他什么他就拿什么,并不以为耻。如此一路向东,在风中穿过茫茫草原,在雪里跋涉漠漠戈壁,也不知前路如何,几番寒暑交征,饥渴困顿,病奄奄欲死却也不愿停下脚步,便只是觉得离开天山越远越好。
后来在巴颜喀拉山下见得见鄂陵湖和扎陵湖,二湖在湛蓝的天空下,呈现出蓝宝石一般的光彩,异常绚丽,不由心折徘徊许久。又见一条大河由此导出,其静如凝,其清如泠,一时之间神魂颠倒,竟难以自拔,便索性顺流而下,逐水而走。沿途水草丰美,多有牧民救助,旷野无人时,也大可捕鱼猎兽,倒过上了好日子。每日启程,朝河里丢一块木头树枝,眼见它载浮载沉,便一路追随着走下去,直到那木头渐渐消失在远方,才停下来喘一口气。
当日他一时气勇,怒骂铮剑盟盟主使者;为师傅责骂,又逼出了他的犟劲;反出师门,遭遇追杀,不及细想便本能的豪气万丈,才能越战越强硬。可是破庙一战,一败涂地之余,更给师傅挑断手脚。困顿在猎户家中卧床养伤,疼痛加上惭愧,掺以后怕与悔恨,早已经消弥了他的锐气,兼之长近两年的白吃白喝,虽然嘴上还强撑着不认输,但实际已在自暴自弃了。
这一走,便又是一年多。一年多,那河水冻了又化,两岸草木枯了又荣。李响头发胡子都长,蓬头垢面,状如野人。一身白衣,早已破破烂烂没有颜色,身上的伤也已痊愈,只是将养的不好,落下了病根,每到下雨受风,气候变化时,手脚筋腱都钝钝的疼痛。那河流渐渐宽阔,水大声喧。到了到后来又日渐混浊,再没有了当日的文静剔透,反而暴躁邋遢,迥然其貌。李响隐约觉得不对,有次见人时终于开口相问,这才知道,原来这大河,便是黄河。
李响生长天山,可是黄河之名,他也是知道的。幼时读书,虽然成绩不佳,李白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他还是极熟的。想不到自己竟然懵懵懂懂的跟着黄河走了这么久,几分喜悦之外,更多的,却是苦涩。他亲眼所见的黄河的变化,竟如他自己一般,从初时的天山冰雪,一路坎坷奔波,终于沦落为今日的滔滔浊流。黄河尚且如此,凡人又能如何?
这一日,他路过兰州。适逢其会,于渡口撞见霍家的喜事。原本只想是坐在树下休息,借机讨些酒肉吃喝,那知竟卷进这么一场是非,催生出如此一番风波。这场逃婚记别人当是笑话,可他却瞧得怦然心动。
他本就是个癫狂躁厉任意妄为的性子,虽然如今消沉颓唐,但骨子里终究愤怒。那女子叶杏的行事自私冲动,反而正对他的胃口。眼见得她大乖常理,踢翻昆叔,轻取霍大,将一个新郎逼得动情晓理,终于如愿离去,不由得击节叫好。
他手脚虽伤,眼力还在。待到霍家兄弟终于让步,叶杏飞身离去时,旁人功夫不到,霍家兄弟不能再说话,竟都没有人出声宽慰--其实彼时叶杏借着衣袖飞舞,已是哭得梨花带雨……
那一瞬间,李响的心里突然一痛。三年多来,他颓丧茫然,什么也不愿去想,什么也不愿去做,只觉天地虽大,自己却孤零零好不凄凉。可是这个时候当他看到这个明明很坚强却分明很柔弱的女子时,他心里却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喊:“去帮她一把!”
去帮她一把。当这个女子为了一个旁人当成是笑话的理由,而放弃了近在眼前的寻常人的幸福时,当这个女子宁愿默默流泪也不远改变自己的不可理喻的决定时,李响突然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是现在的自己,而是三年前,那个不管不顾恣意妄为亡命天涯穷途末路的李响。在那一瞬间,他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并不孤单的,他当初的决定也并没有错!
所以要去帮她,要去和她说话,要去结束对自己长达三年的放逐。他不愿意这个飒烈的女子也如他一般忍受三年,甚至更久的煎熬。他要告诉她,她的选择没有错。人这一生,苦乐甘甜,只有自己能够判断。若是自己不开心,那么锦衣玉食又有什么味道,仆从如云又有什么快乐?
可惜,他这般激动,叶杏却全无感应。只觉得眼前这乞丐在霍家骗完吃喝后,又来嘲弄自己,着实的面目可憎。当下哼了一声,站起身来,冷笑道:“响当当?你跟着我干什么?”
李响微笑道:“我想告诉你,我很欣赏你的作为。你做的没错。”
为了验证这一句话,李响三年流浪,可以说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因此这时说来,蹙眉正色,神色格外的诚恳。可惜叶杏先入为主,认定了这人不是好东西,因此只觉得皮里阳秋,阴阳怪气。便冷笑了一声,道:“哦?是么?那谢了。”转身便走。
若她的致谢乃是发自肺腑,那李响自然高兴,心愿达成之余大概也就各走各路了。可惜那一声冷笑直笑得李响后颈发凉,情知她听不进劝,只是假言令色,眼见她转身开路,一着急,跳上滩石,追了两步,叫道:“喂,别走!”
叶杏猛然回头,厉喝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这一问突如其来,李响心里一翻个儿,惶然道:“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当李响说出这句话来,他的心里顿时一空。他对叶杏该说的话已说了,该做的事也做了,叶杏虽然不听,却也不能强求。那么接下来,他还要干什么呢?原来他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的,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的!以前在天山的时候,他的功夫在年轻一辈里是好的,那时候,心里只是懵懵懂懂的想要成为大侠客,大英雄。可是为了一时意气,废了功夫又断了后路,现在已沦落成了乞丐,他又能干什么呢?
李响一时愣住了。叶杏看他神不守舍,更瞧他不起,冷笑一声,转身走了。李响望着叶杏的背影,呆呆出神,突然眼前一亮,抢步上前一把抓住叶杏的手臂,叫道:“等一下!”
“啪”的一声,叶杏手如游鱼,滑开了他的拉扯,顺势在他手背上重重扇了一记。这一下虽不是什么杀招,叶杏可也没有留情,一下子打得清脆响亮,李响疼得大叫一声,退后两步叫道:“你干什么打人……你跟我走吧!”
他仍是发自肺腑的提出邀请。可是这时候说这种话,听起来却不正经了。叶杏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气道:“看来那一巴掌还是轻!跟你走?你真当我是嫁不出去了?你收留我?大善人?”
李响被她没头没脑的一通数落也说糊涂了,稍稍一愣才明白过来。原来叶杏以为他是见她退婚逃嫁有机可乘,这才说什么“跟我走”,听来竟是自己抱着非分之想一般。一时不由也有些脸红,连忙摆手道:“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咱们两个都一样,都是反骨之才,应该联合起来,凑成七杀之数,来成大事。”
叶杏听了个一头雾水,道:“什么反骨?什么七杀八杀的?”
李响哈哈大笑。原来便在方才叶杏转身时,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叶杏那脑骨凸起的后脑。在那一瞬他的心里忽地一亮,仿佛关了许久的心门霍然打开。那样特殊的后脑他也有的--反骨!七杀!原来他的心里一直在偷偷的想这件事。
那个紫靴人曾经说过,他因耳后见腮脑生反骨,注定不甘寂寞,为世所不容。须得要再找六个和他一样反骨背心之人,组成七杀之数,对天抗命,方可成事。他当时模模糊糊地听得,却并没有太信,在那猎户家养病之时,虽也闲着问过老人,可是却没人说得清楚,终究只当是一场无稽之谈罢了。可是直到今天看到这同样桀骜的叶杏,再在方才看到叶杏隆起的后脑,对应想起那几句畿言,忽然间,他对此事充满了兴趣:七个人?大事?
七个--像自己和叶杏这样--胆大妄为为人不容的人--凑在一起?会成什么样的大事呢?
李响笑道:“摸摸你的脑后,有没有一块突起的头骨,那是反骨。身具反骨者,必定要不甘寂寞,兴风作浪。你临时退婚,行事乖张,正是十足的反骨之相。跟我走吧,有人告诉我,如果我能再找到六个人,凑成七杀之数,便可成就大事,这样有趣的事,你愿意掺和么?”
叶杏听得茫然,上下打量他半晌,苦笑道:“我知道了,你是傻的!”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李响正满怀希望,忽见她并不动心,登时惊慌,在后边大呼小叫,勉力跟上。叶杏嫌他烦,待要施展身法时,一提气,却一阵阵的心肺刺痛,知道方才走岔了内息已受了伤,便使不得轻功。如此一来,她脚程虽快,却也甩不脱李响,只得由他耗着。一女一丐,竟就这样,顺流而下一直往东而去。
如此走了三天,两人都是倔强入骨的,三天里竟是一句话都没有。李响三年没有动过功夫,手脚都僵硬了,内息也乱。叶杏身子渐好,本来早可以甩掉他,却卯上了劲,只顾耗着李响,脚下只是一点一点加快。这么一来,给了李响喘息之机,得以一边赶路,一边回忆过去的身法步法内力周天。三天来脚步从一开始滞重粘拖,慢慢的灵活轻盈,到最后二十几里时,已是矫健有力,恢复了伤前七八分的水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