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艄公笑道:“想在黄河上走,霍大官人的名头,你还是要尊重些。人家坐镇甘肃三百二十家渡口,历时三百多年。家里有钱,江湖上的朋友又多,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祖传的霍家十七路分波叉法,更是罕逢敌手。这一代的家主霍源,又荣任金龙帮西北分舵舵主。你若想要安安稳稳的出甘肃,还是先闭上嘴再说。”
那渡客登时闭嘴。他的伙伴怕艄公记仇,连忙叉开话题道:“那这办喜事,敢是霍大官人娶亲?”
那艄公正将皮筏拖上岸,闻言笑道:“不是,霍大官人五十多了!这回是他二儿子的大喜。”已将皮筏子捆好,跳上码头正要走,突然想到一事,回身道:“霍家向来大方,这回的喜事一定会大派酒肉,你们反正是过不了河,何不过去凑个热闹,添点喜气?我可听说,这新娘子大不一般,霍二公子少年风流,选的这姑娘据说乃是江湖中颇有名气的侠女。传说为得这意中人芳心,竟离家别亲,追随江湖五载。有人开玩笑说,霍二少七擒七纵的手段都用上了。这才降住了这匹胭脂马,得以回来拜堂,委身下嫁。”
这艄公口才太好,诱之以酒肉在先,动之以美色在后,一众渡客中,登时有一小半为之心动,跟着他便走,只留下一些实在急着渡河的人,在码头上徘徊不去。
且说这一行人随着那艄公往北走,一路上坡,行得三四里的样子,前边赫然一座大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正是霍府到了。走进看时,但见门庭若市,人声鼎沸绿林豪客,官家代表络绎不绝的迎来送往,人人都是逢人拱手,遇友称兄,脸上喜笑颜开。
霍家一片喜气洋洋,便是这些不相干的渡客也不禁艳羡不已。那艄公与人搭伴意思了一份喜礼,可实在不够格进院,便又与渡客们站在一处看热闹,未几,果然霍家有家丁抬了方肉烧酒喜糖出来,竟就在门口派起喜酒来!
此地民风纯朴剽悍,更兼霍家财大气粗,因此酒肉都做得十足。凡来道一声喜的,不管老少贫贱,一律发酒一小坛,方肉半斤,喜糖满把。这般豪迈,登时引来如云的祝福,渡客们都是走南闯北有见识会说话的,这时自然如同嘴上抹了蜜糖,一声声道喜。一时之间湖边人声鼎沸,抢酒抢肉的只怕没打破了头,百年好合、早添贵子、白头到老的贺词不绝于耳。十几个派酒派肉的摊子,早被挤了个水泄不通。
在这人群之外,却有一个跛脚乞丐挤了几次挤不进去。眼看一拨酒肉就要告罄,不由心焦,突然间向后一退,鼓掌高声唱道:“嗨!黄河边上好风光,霍家公子忙拜堂。八方宾客齐相聚,人人高兴喜洋洋。看新娘,贺新郎,今天晚上闹洞房。都说举案齐眉好,从此家中恩爱长。相公我衣入时否,娘子喂我蜜糖浆。转到来年二月二,添个娃娃来尿床。三翻六坐爬八月,春秋来去读书忙。夫唱妇和百事旺,忽忽财源达三江。待到儿子中皇榜,此处改名状元乡!状元爹,状元妈!白头到老的把福享。永结同心在今日,且把喜讯传四方!
这人好一番急智,一段落子唱下来,虽没什么奇巧翻新之处,可是妙在一气呵成,竟将两位新人的一辈子顺着祝福下来。中间“相公”、“娘子”两句,更变声反串,端得滑稽有趣。此地来往的多是风尖浪口上讨生活的粗人,哪见过这个,等时轰然叫好起来。有下人笑嘻嘻的分了他双份的酒肉,这乞丐作揖领了,一瘸一拐的退到一旁坐下吃喝。
他方才起来唱歌时,眉飞色舞,滑稽可笑,可是这时坐下,背对着人群一口一口的喝酒时,却极见疲态。只见他满面污垢,可瞧来也不算多老,惟其两眼茫然,面上再也没有喜怒之色,郁郁寡欢的神色,一下子将那争吃争喝的喧嚣隔开他好远。远处的天,蓝得像要把人的视线永远的吸进去,几片碎云在高天里流动。风想必大,云流得急,不时被撕下一片两片,丝丝缕缕的落在身后。
突然之间,霍府门前的三十六挂长鞭同时炸响,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纷飞四溅的纸屑青烟、弥漫刺鼻的硝磺味道里,迎亲的队伍吹着唢呐轻飘飘的来了。
霍二公子十字披红骑在白马上,押着喜轿在两旁如潮的祝词中翩然赶到,一群半大仆童将大把的彩纸儿撒向花轿和他,飘飘洒洒如落英缤纷。霍二公子双手抱拳,左右行礼眉梢上挂着喜纸,正如画中走下的美驸马,春风得意,气宇轩昂!这时霍府已近,吹鼓手们喊个号子,将攒足了的劲头,压箱底的功夫一起抖搂出来。那本已高亢的喜乐蓦地在不可再高,不可再快之处,又再高了、快了,轻快得如同新人紧张激动的心情。
那乞丐也转身站起,一手扶树,应付似的踮起脚来瞧热闹。从这里望去,那红轿,那白马,那被缤纷而下的彩纸包围的霍二公子,虽然近在眼前,可是一切声音都被鞭炮声鼓乐声颂词声盖住了。眼看着霍二公子口唇张合,却没有一点声音,整个人竟如那庙会上的皮影般,不甚真切,就这样从人们面前走过,进到霍家大院去了。
院中又是一阵鼓乐喧嚣,外边的闲人有的还扒在门口看热闹,有的便也就散去了。那乞丐叹一口气,自坐下,又慢慢喝酒。哪知才喝到第二坛,忽有一个家丁从门口挤出来,东张西望一下,看着了他,飞步赶到,道:“刚才唱曲儿的是你吧?你怎么唱的来着?”声音极沉极响,余音袅袅。那乞丐一愣,原来那霍家主事之人听说他唱的曲子口彩不坏,便派了一个金嗓子的下人前来学习,方便一会拜堂时热闹。
那乞丐于是便将唱词说了。虽然是即兴之作,前后颇有词句的不同,但总算相差不多。怎奈那下人嗓子响亮,记性却极坏,乞丐教了两回都没学会。耳听院中鼓乐声又起高潮,那下人直急得抓耳挠腮,突然间下定决心,扑上来捏着乞丐的衣襟闻了闻,略略点头,劈手夺过剩下的那半坛酒,往手里便倒。那乞丐心疼,大叫:“喂!喂!”却见那家丁左袖一挥,将乞丐的垢面抹出个人形,右袖一挥,将乞丐的乱发勉强绾定个形状。上下打量,道:“还不坏,你跟我来!”原来他自暴自弃,又见着乞丐人长得还端正,身上也不如何臭,便决心推荐他亲自去唱了。
两人挤回霍家大院,新人已开始拜天地了。那下人急急忙忙找着管事,打个商量。那管事的是个鹰眼老人,远远瞧了瞧乞丐,点了点头。那下人又挤回乞丐身旁,恰在此时新郎新娘交掰完毕,正要喝交杯酒。
那下人一推乞丐道:“就是现在,看你的了!”
那乞丐倒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当下两手一分,越众而出,放声高歌起来。只见他一瘸一拐的走,一声一笑的唱。他的嗓子与那下人不同,音色单薄,可是胜在不拘音律,格外的洒脱自在。后边是一双新婚璧人共结连理的成喜,前边是一个风尘异人游戏人间的乱唱。一场婚宴的气氛,倏忽间已到了高潮。
可是便在这幸福美满、和谐喜乐到了极致之时,突然传来一声意外之音,便如沸腾的油锅里突然给刺进一根冰凌。有一人轻轻的,犹豫的,但却是清清楚楚的说到:
“我……我不嫁了!”
说第一个字时还语带踌躇,说到最后一字时,已是义无反顾。人们被这一声弄得刚一愣,就只见正端着交杯酒的新娘子猛地把酒杯往托盘上一放,一把手扯下了自己头上的喜帕,原来那发话人,竟便是她!
新娘子喝交杯酒喝到一半,却突然间决定不嫁了,还自己扯下喜帕来,这般骇人听闻的事,可没有人听说过。一时间,只见偌大一个院子,几百个人,静得竟没有一个人说话。有一只酒杯摔下地来,“啪”的一声脆响,碎片四溅,叮叮当当的跳出好远。
只见那新娘子摘下头上的凤冠,也放在交杯酒托盘上,对着那新郎官说一声,道:“守业,对不住!”便抢步跳下石阶,半空中两手一分,已将吉服脱下,信手甩给一旁一个下人,只穿一件月白的中衣,火红的喜裙,来到院中。四下里一望,只见院落两边密密麻麻的摆满了酒桌,都给人挤满了。门口虽也给人挤得水泄不通,但好在还有起步余地,便紧走两步,纵身跃起。
门楼下众人一片惊慌。想要散开时,大家挤在一处,如何动得?骇然仰头,只见半天里一朵红云高高飘起--忽又急急落下!“哎呀”一声,有一人脸上端端正正添了个脚印,两眼翻白。却是那女子半空借力恰好踩在了他的脸上。
那女子借力一个筋斗落在地上,身子滴溜溜一旋,提起裙角往腰间一掖,皱眉道:“昆叔,我不想和你动手。”这时她白衣红裙,明妆薄怒,当真当得起美艳不可方物几字。
却见门口人一分,有一人分人群进来,道:“少夫人,什么事这么急?连大门都不走了。”正是那管事的鹰眼老者。原来这老者追随霍家三十余年,忠心耿耿,亦仆亦友,霍家上下都要叫他一声昆叔。方才那新娘子突然欲离场而去,昆叔正好在门楼下招呼,见事不好,起身阻挡。二人半空中掌力对掌力,昆叔的金鳌手端得了得,登时将新娘震下,而昆叔却因事起仓促,身法不稳,受新娘双掌之力后退,又不敢亵渎门楼,便当空翻走,在院外落地后,这才回来。
那新娘哪里还有时间跟他废话,眼见他还在与闲人推搡,突的拔身而起,又欲逃走,可是这回那昆叔却有了准备,眼见她双肩耸动,跳的却比她还快。半空中左手一晃,右手已扳在新娘肩上,喝道,“少夫人,下去!”
人影晃动,两个人纠缠落下地来,那新娘变招极快,肩膀向下一沉,避开了昆叔的擒拿,右足飞起直蹴老者胫骨,昆叔飞身避开,新娘身子一旋,背对于他,踢起的小腿反着一收,竟以脚后跟反掀老人膝盖。她这招变得大是古怪,虽然背心空门大露,但胜在变化匪夷所思,昆叔一时竟不能应付,又往后退了一步。
这时两人的距离便已拉大,那新娘猛地一伏身。这时她背对那老者,这一伏身,弹起的腿便又有了发力余地,猛地一蹬,一条腿嘣的打直,如长枪直刺,蹬向老人小腹。
昆叔大叫一声,再也闪不开,唯有吸气含胸,勉强避开这一脚。只见那新娘一腿撑地,蹬出的一腿借腰力倒旋而起,如飞瀑倒卷。那老者只觉眼前白光一闪,下巴上已挨了一脚。
那女子一式四脚,姿势曼妙,尤其最后一脚,由身后起势,中途旋腰变向,在空中划了好圆的一个圈子才落地,瞧来不像功夫,倒像舞蹈,可是却已将那老人一脚踢倒。
四下人群为她动作震慑,猛地一静,却有一人突兀叫道:“好!”新娘偷眼一看,竟是那唱歌的叫花子,不由气不打一处来。可是终究不敢耽搁,待要再逃,突感背后杀气凛冽,不由吃了一惊,身形凝固,不敢妄动。
却听一人笑道:“弟妹,你既已进了我霍家的门,又岂能是让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么?”
那杀气稍稍一泄,新娘转过身来,道:“大哥。”
在她眼前的,正是霍家的大少爷霍传宗。
忽然有人哇哇大叫,又扑起身来。原来那老人被这新娘一脚兜在下巴上,人给踢得倒飞而起,半空中头脑一阵模糊,摔倒地上一痛已慢慢清醒过来。盖那新娘因图招示巧妙快捷,不及回力,后三脚全凭腰腿发力,因此劲道不足,虽然踢翻了他,但却几乎没有受伤。那老人跳起身来,败得不明所以,又气又急还待动手,那霍大公子伸手一拦,道:“昆叔,我和她说话!”
昆叔对霍家忠心耿耿,这时少东家既已发话,他虽然面皮仍然难看,却也不能再扑上去。吹胡子瞪眼,气愤愤的一跺脚,站到一边了。霍传宗笑道:“进去把交杯酒喝了,咱们还是一家人。”他身为霍家少主,往常的买卖也没少打理,见多识广。这时开口说话,言语中自有说不出的威仪。
那新娘却摇头道:“大哥,对不住了,我不嫁了。”
她来来回回的只是这一句话。霍传宗只觉得火撞顶梁,怒道:“什么不嫁了!霍家那一点委屈你了?对不起你了?如此大庭广众,你要我霍家颜面何存?”
新娘低下又来,原以盘好的长发有几缕滑下来,在她腮边轻轻拂动。院中一时静默,不知道这莫名其妙的女子会做出怎样的决定。良久,那新娘抬起头来,道:“对不起,霍大公子,我叶杏今日无论如何却不能进你霍家的门。”原来她却是姓叶的。只是这回她连“大哥”也不叫了。显见得是已经下定决心,要与霍家做个了断。霍传宗双眉高高挑起,他生得白面修身,本来颇有玉树临风的模样,可是这时生气起来,平日颐指气使的威风抖开,喝道:“反了你了!”
他霍家也是跑惯了江湖的,防备有人闹事,倒是也一早就有准备。这时双手向后一抄,拔出两管银叉,仓朗朗一划,喝道:“不给你点教训,你不知道霍家家法的厉害!”跳过来便即动手。
霍家祖上原是黄河岸上打鱼出身,祖传的叉鱼术乃是一绝。后来家业发达,经过历代淬炼,鱼叉由长变短,练成十七路分波叉法。技成以来,已不知有多少好汉在这对短叉下化身杂鱼狼狈逃窜,这时霍守业使来,只见银光闪动,霍霍生风,果然是攻守兼备的绝技。
叶杏腾身闪过两招,叫道:“大少爷,你让我走,我叶杏一辈子念着你霍家的好处……”“嚓”的一声,却是被霍守业一叉挑破裙角。叶杏面色一寒,道:“你放尊重些!”
霍守业冷笑道:“尊重?你进了洞房再说吧!”一时气急,连江湖里不干不净的话也出来了。
那叶杏面色本已面沉似水,这时更是冷如冰霜,突然间发出一声清啸,纵身上前,不再一味躲闪,而反攻开来。
这一动上手,却有些怪异。霍守业的钢叉虎虎生风,却再也沾不着那叶杏的一片衣角,也不见她如何闪躲,只是那银叉每每在她身边两寸之处轻轻滑过。有那眼力尖的人不由奇怪,难道这霍大少爷嘴上说得凶,手上却在留情么?
霍大少自己却是有苦说不出。他霍家的叉法始于先祖叉鱼的经验,鱼在水中时,因光线折射,实际位置较之人看到的位置总要低上几分,远上几分。因此霍家分波叉法在对敌时,发力都往后移了几寸。这种打法,无形中将对手的闪避也算入其中,因此往往能一击奏效。可是这时对上叶杏时,叶杏对他叉法中的奥妙竟似洞察于心,于他的虚招假力完全不予理睬。这么一来,霍大少银叉上的威力,竟没能发挥出两三分来,只是在叶杏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刺来刺去,杂耍一般。
此消彼长,二人争斗高下立判。斗到分际,只见霍大少双叉于胸前一横,叶杏左脚起处,一脚踏在他双臂相交之处,逼住他双手,趁势右脚飞起,直奔他的耳门。
耳门为人身要害,挨上一记,轻则昏厥,重则耳聋丧命。叶欣这一脚不同于方才斗昆叔时的巧招,而是蓄足了力的旋踢。霍大少闪避不及,心中一凉,闭目等死。
众人惊呼声中,疾风灌耳,那一脚的力道已激起他鬓边须发。可是突然间,风停势消,有人惊叫一声道:“住手!”正是霍二少霍守业终于从震惊中醒悟过来,飞身下阶,单臂格开了那一脚。只见着新郎官虎目含泪,哽咽道:“我告诉你我霍家叉法的厉害,就是让你来伤我家的人么?”
叶杏见是他,心中也觉愧疚,道:“你……你让我走吧……”
霍守业涩声道:“为什么……你给我一个理由!”
他两眼赤红,这般的羞辱确实非常人所能忍受。新娘侧过了脸去不敢看他,只低声道:“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我……我害怕了……”
一言既出,霍守业面色惨白,后边又羞又怒的霍传宗却哈哈大笑,道:“你害怕?你害怕什么?我霍家还能把你吃了不成?弟妹,你长得这般标志,还怕见公婆么?”
那新娘咬紧牙关,慢慢道:“我怕……我怕的是……他唱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