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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救世主(4)

这一日,路上行人渐多,两人已来到兰州城外。只见大城崔嵬,城门处进出往来行人不绝,不愧为西北雄关。进得城来,已是中午,叶杏在大道边找家酒楼,上去歇息点菜。李响便在街对面墙脚下坐下。

这三天的奔波,于他来说实在辛苦,这时坐下来,只觉得手脚酸胀,神色愈是委顿。兰州向为边陲重镇,八方的茶丝皮药汇聚一地,自然富庶。他坐在这里片刻,已有路人施舍了十几枚铜板。这时他重拾信心,别人的怜悯于他已不再是施舍,接受这些钱财也只是权宜之计,因此更是无可无不可,来者不拒。叶杏在酒楼楼上靠窗见他微笑着致谢收钱,不以为耻不以为荣,心中越发好奇,在窗前招手道:“你来!”

李响微微一愣,旋即微笑站起,一瘸一拐走进酒楼。酒楼的伙计待要拦他,叶杏已然发话相邀,只好让他上去。好在兰州沟通关外,城中多有马帮来往,粗人脏人也不在少数。

李响大大咧咧来到楼上叶杏的桌前,身上又臭又脏,一众用饭之人尽皆掩鼻,乱抛白眼。但叶杏李响谁是在乎别人眼光的?叶杏道:“坐!”李响便坐下。叶杏道:“吃。”李响也不客气,开怀大吃。叶杏已点好的饭菜相当丰盛,显见是早有请他上来之意。

此地人往来芜杂,又以西北的牧人,东来的山陕汉人为多,因此饭菜多以肉、面为主。这时只见桌面上,叶杏点的是:驼峰炒五丝一客、平伙手抓羊肉十斤、黄河金椒鱼一尾、韭黄鸡丝、百合桃、酿皮子、千层牛肉饼,外加拉面两大碗,白酒一坛。

两人也不多说,各逞大胃。李响固然勇猛,叶杏却也不甘示弱。不一刻,二人如风卷残云般,将一桌酒菜吃了个干净。李响长长吁气道:“吃饱真好!”

叶杏吃得身前桌上一堆碎骨,打个酒嗝,端的不斯文,苦笑道:“还是肆无忌弹的吃喝……”

说到这,却不说下去了。李响微笑道:“怎样?”

叶杏将最后半杯酒倒入口中,低下头来时,冷笑道:“你少管闲事!我来问你,反骨七杀什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响精神大振,便将自己反出天山,为人所救的事原原本本的都说了。说到那紫靴人的言语时,叶杏眉毛一挑,道:“古人有言,头无恶骨,面无好痣。常人的头骨,均为善相。怎么会有什么反骨生出来?”李响拍桌赞道:“话是这样。可是我听老人们说,有些人--非常少的人--于脑后正中位置的后卤门处,却比别人多出一块孤立之骨,是为反骨。反骨之人,心肠狠毒野心如沸,为人所不容。三国魏延便属此例,后来才被诸葛亮设计杀之。如那紫靴人所言,我就是这种人,所以我才反出天山,为师门不容;在我看来,你也是这种人,所以才大闹霍家,几乎毁去霍二。我反出天山,三年落魄,你逃出霍家,几日都不开心。可是我们反是反了,到底又做错了什么?明明我们所坚持的东西才是对的!这天下间,一定还有许多我们这样命里注定郁郁不得志之人,如果我们找到他们,凑成七杀之数--你想,我们能干出什么样的事来?别人看到我们时,会是什么样的脸色。到时候,那有多么热闹!”

他说的兴高采烈,叶杏却哧道:“就这么简单?你真的相信所谓的相学之说?”

李响微笑道:“反正好玩,为什么不信?本来我是不信,可是谁叫我遇见了你呢?”

这话又说得乱七八糟。叶杏脸一红,道:“那紫靴人到底是谁?”

李响肯定摇头道:“我不知道!”

叶杏皱起眉来,道:“就算我和你结伴,那么其余五人在哪?可有个方向?”

李响镇定自若道:“我不知道。”

叶杏沉下脸来,道:“那我们要完成的大事又是什么?”

李响踌躇满志道:“我不知道。”

叶杏给他气得更饱,冷笑道:“一问三不知就是说你了!你既不知道让我们凑人的幕后高手是谁,又不知道我们要找的人姓甚名谁,身在何方。甚至不知道,凑齐了以后我们能干什么--响当当兄弟,你是打算让我这么稀里糊涂的跟着你去干这种不知道哪辈子才能完成的莫名其妙的事么?”

李响微笑道:“我虽然不知道前边的路该怎么走,可我却知道,天山的路,我不想走,霍家的路,你不想走。既然不能回头,那何不先朝前走着再说?”

他这话倒说中叶杏下怀。叶杏盯着他的眼看了半天,摇头道:“你真是疯的!好吧,就算这样,起码你告诉我,咱们要找有反骨的人,那反骨之相有什么特征?后脑突起吗?你看那个人--”她轻轻一指,李响顺她手指望去,只见不远处有一大桌人正喧哗饮酒,其中一人正背对二人而坐。那人做文士打扮,后脑上头骨坟起,将帽子顶得都有些变形了。

叶杏道:“那他应该也是反骨之人了?你说他有什么野心?他有什么不容于人的?”

李响沉吟道:“他应该有的……”

叶杏截道:“好!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咱们就在这里暂住,你若是劝得他伤人坏事,行反骨之实--刀山火海,我随你去!”

李响一愣,笑道:“好!就这么说定了!”

叶杏笑滋滋的将酒杯举起,仰起头来,最后一滴酒在杯沿上踌躇片刻,滴落她的嘴角。叶杏“呀”了一声,伸手一抹,道:“三天为限。”

两人正说话,忽然对面有人拍桌子骂道:“臭要饭的!你他娘的说什么呢?”只见在那文士的斜对面,同桌却有一条大汉乘醉站起,捋袖道:“臭得跟猪一样,大爷不来赶你,你却来撩拨祖宗。”原来叶杏的手指在指向那文士之时,却也可以说顺带将一条直线上的大汉也指上了。那大汉正要寻事,见二人指点说笑,这般机会哪能放过?当即过来挑衅。

那边桌上有人轰然叫好,却也有几人面面相觑微变了脸色。那反骨文士背对二人站起身来,隔桌拉扯道:“周兄、周兄……”

那醉汉道:“舒先生你坐下!坐下!这事你别管啊!你管我跟你翻脸!”那文士期期艾艾,眼珠在双方身上乱转,终于坐了下来。

李响看一眼叶杏。叶杏似笑非笑,把玩着筷子,却把头低下了,表明了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李响叹一口气,回过头来,拱手道:“这位朋友,我们方才谈话,并未涉及尊驾。还望你不要多心,气着了自己。”

叶杏低笑道:“脾气挺好啊。”

那醉汉却并不知道好歹,看李响低调,更是得寸进尺,手端酒杯“嗞儿”一声喝掉残酒,将杯一摔,骂道:“你娘的,老子明明听见你和这小娘儿嘀嘀咕咕的说爷的坏话,这时不敢认了么?不带种的小子!”

这些无赖骂人,尽望人父母身上招呼。李响自幼孤苦,但格外的不能忍受。这时手上青筋一蹦,笑道:“这位大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隔着那么远与人吃喝说笑,还能注意着我们两个闲人的说话。听到我们自己都没说过的坏话,这样的本事世间罕有,当真当得起一个字--”

态度竟是越发卑谦了。那醉汉心中松懈,只顾着在伙伴面前逞威风,全没注意李响的最后一句,语气已然变了味道。只见李响双唇微张,舌顶齿缝,运足了气,清清楚楚的说道:“贱。”

他流浪三年多,所受屈辱也算不少,本来涵养耐性已然进步了,可是这时找着叶杏,忽然间以前的方刚血气,又回到身上。三年来委曲偷生攒在心底的怨气,在这一刻突然爆发出来,一腔血泼啦啦烧将起来,一边笑,一边翻脸。那边桌上的人,本以为他不敢顶撞,哪知这时竟率先发难,顿时全愣了。那醉汉反应稍慢,停了一下才回过味来,登时脸色紫里透黑,怒吼一声搬椅子捋袖子,就要扑上来。

忽然楼梯上有人叫:“那臭要饭的呢?胆子不小,敢在兰州城里抢食,反了他了!”人随声到,已有几个泼皮汉子抢上楼来。

他们几个上来,第一眼便瞅着了那站着的醉汉。领头的一个泼皮叫道:“哎呦,周七哥在这呢!七哥,有人在咱这地头上抢食吃,弟兄们说是上这来了……”恰好瞅见李响,狞笑道,“在这呢!”

抢步上来,手里一根铁尺“啪”的拍在桌上,怪笑道:“兄弟,胆子不小啊,来咱们这儿,菩萨也不拜一拜,就敢吃贡。收成不错吧,馆子都下上了,给咱们分点红吧?”原来是本地勒索乞丐的地痞,特来找李响的晦气。

李响傻道:“什么收成?秋天了么?”

那泼皮气道:“你没经关爷允许,就敢在这儿要饭,你活腻歪了不是!”真当李响不懂事,正待动手教训,转眼却看见叶杏。登时色心大起,淫笑道:“看你傻乎乎的,你这妹子长得可标致。算啦,大爷不与你计较,就让你妹子陪爷玩玩吧!”一伸手便搭住了叶杏的肩膀。

这回轮着李响低下头来,窃笑不已。叶杏哭笑不得,想不到自己一肚子邪火已憋了数日,如今竟有有不知死的人才前来捋虎须。心中恼怒,哪还能客气?嫣然一笑,款款站起,轻轻伸出两臂,慢慢搭在那泼皮的肩上。

她这般反应,那泼皮登时色授神与,半边身子都酥了,只道自己又帅又猛,不用强的就有人送上门来。回头与伙伴们挤眉弄眼哈哈大笑,才笑两声,突然肩上一紧,身子被叶杏双手扳得向前一冲,下边叶杏膝盖早起,端端正正撞在他下体命根要害之处。

那笑声登时转为惨号。帅猛泼皮蜷成个锅里虾米,倒在地上又翻又拱。李响冷笑道:“叫的难听。要饭的你们都盘剥,给你个盘子舔舔!”

那泼皮也真怪,立刻不号了,只呜呜的叫,众人看时,只见这泼皮两腮尖尖的鼓起,一张嘴扯得又阔又平,模样煞是可爱。原来方才那一刹那,李响已塞了个碟子进那泼皮口中。碟子边缘光滑,易进而难出,那泼皮又痛又急,又抠又吐,上下忙乱,竟是无论如何也弄不出来了。

这一下出其不意,围观的泼皮及那周七哥都是大惊。那周七哥叫道:“这人是来闹事的!弟兄们抄家伙!”

仓朗朗声响,赶来的泼皮,大桌的顾客,倒有一半短刀袖棍铁尺在手,呼啦啦将李响叶杏围在当中。李响环目四顾,道:“这就动刀子了?没王法了么?大庭广众乾坤朗朗的,要杀人么?你们也不怕人报官?”

那周七哥狞笑道:“官?对啊!官!--舒师爷。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你官府的人还是不要看见为好。您先请!回头我找你喝酒。”

那反骨文士慌慌张张的站起回身,把手乱摆,道:“周兄、周兄……”李响叶杏这才看清,这人岁数大约三十岁不到,长得白白净净,眉宇间尽是书卷之气。

那周七哥喝道:“让你走就走!不然溅你一身血!刘大人那,回头我去交代。”那舒师爷犹豫半晌,终于一跺脚,道:“你们……你们……多少也有点分寸!”逃也似的下楼了。

叶杏眼望他背影,叹气道:“官呐……真没骨气,这样的人你也说他有反骨?”后一句自是在嘲弄李响。

李响苦笑道:“我不知道了!”眼看一众无赖围拢,心中没底,道,“我已经三年没跟人动手了啊……”

舒秀才。

舒秀才从楼上逃下来,两条腿又酸又软,也不只是喝多了酒还是被吓坏了。来到街上,猛地给阳光一晃,几乎站立不稳,踉踉跄跄的冲到街对面,勉强扶墙一站,只觉得腹内倒海翻江,“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楼上那两个人如何了?

他们怎么敢去与周七冲突?

舒秀才竭力勉强自己不要去想。周七等人在兰州城里欺行霸市已久,也算训练有素,当真动起手来还是有分寸的。前街的铁匠大周,逆了金龙帮七爪堂的意思,关黑虎说要他的一手一脚,果然便是一手一脚,并未伤他性命。只要那两人不要强自反抗,到最后,大概也就是一顿饱打吧。不会要他们的命,也不会落下残疾--只要他们别反抗。

舒秀才抬起头来,楼上传来乒乒乓乓的打斗之声。他几乎看到那两个外乡人被周七打得满脸是血跪地求饶的样子,那种景象即使已经见过,也仍然令他喘不过起来。舒秀才用力把自己从墙边推开,挣扎着正想离开……

突然间,“夸啦”一声,那酒楼二层的门窗碎裂,一条人影倒飞而出,撞在栏杆上稍稍一停,正要站住,从门窗破洞中又飞出一条青影,单脚起处,正蹴在那人的心口,那人怪叫一声,撞塌了围栏,扎手扎脚的飞上半空。

人还在空中,从那破洞里又射出一条灰影。只见这灰影速度之快,直在身后留下一道道残痕,闪电般追上先前那人,铁膝摆开,如泰山压顶,“嘭”的磕在那人头上。将那人如遭雷击,流星坠地般砸下地来。

舒秀才一闭眼,那人摔在地上扑通一声,哼哼唧唧的起不来。舒秀才心中一痛,不知是那二人中哪个遭了毒手。闭着眼睛待要走,忽然被人扳住了肩膀。一人森然道:“官老爷!舒先生!酒楼有人公然行凶,你就这么走了?”听声音,却不是周七。

舒秀才战战兢兢睁开眼来,只见身前一人,蓬头垢面,颜如金纸,竟是方才酒楼上的乞丐。微风过处,那乞丐手脚上乱缠的些难辨颜色的布条,簌簌抖动,那乞丐烦躁道:“麻烦!”右手仍扳着舒秀才的肩,左手却将垂下来的布条胡乱绕回腕上。原来方才舒秀才所见那灰影身后的残痕,却是这些布条罢了。

那乞丐一把抓住了舒秀才,气不打一处来,道:“好你个当官的!你的朋友要打人要杀人,你当没瞧见么?”舒秀才慌得把脸别开,不敢看他。

那乞丐恨道:“我有功夫倒还没事。若是不会功夫,今日不怕死在他们手中?兰州城中,这便是你为官的王法么?”

舒秀才理亏,又有些害怕,脸色瞬息万变,道:“我……我……我……”却哪里能说出一句话来?身子更是发软,不知不觉,已不是那人扳住他的肩头,已是那人提他在手了。

那乞丐咬牙道:“你怎样?你为什么要当官?你结交恶霸流氓,坐视歹人行凶,一见有事,唯恐逃之不及--你干什么做官?你读的圣贤书哪去了?你现在的作为,和盗贼何异?与畜生何异?”

越说越气,提着舒秀才又摇又晃,猛地一推,将他推倒在地,冷笑道,“唯唯诺诺猥猥琐琐,人家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没个主见,只看人家脸色行事。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过来飞足欲踢,后边那青衫女子将他拉住了。

舒秀才脸羞得通红,在地上滚了一身的灰土,帽子也掉了。慌慌张张的捡起来扣在头上,连滚带爬的逃了。

这边厢叶杏冷笑道:“响当当,你不是要劝他造反,怎么只顾骂他?莫不是你已经对他死心了?却也难怪,这人已给圣贤书、处世经、官场故事打磨平整了,你怕是无处下嘴了。”

李响却目送舒秀才狼狈万状的背影,忽然微笑道:“不然,我正是因为他还有希望,我才这样骂他。”他回过头来,眼望叶杏,道:“他还没有变成一个废物,你知道,当我骂他的时候,他难过了!”

叶杏一愣,道:“哪又怎样?”

李响微笑道:“还知道心里疼,说明这个人……还没死呢。”

那方才被从楼上踢下来周七挣扎着撑起身,道:“你们……你们快死……”却被叶杏看也不看,反身一脚踢得平地旋转。

这时候的酒楼下,人们远远的围着一个圈子,酒楼二层垮掉的栏杆晃晃悠悠提心吊胆的歪挂着,门窗破洞里有相互搀着的打手探头探脑的观望。街心上木屑纸屑杯碗狼籍,一条大汉浑身脚印的趴着,一个青衣女子与一个灰衣乞丐却兀自叉腰微笑。

“喂,响当当,接下来干点什么?”

“找个地方住吧。你该洗澡洗澡,该修面修面,野人似的。”

“男人嘛,粗犷……”

两个人嘻嘻哈哈扬长而去,打过该打的架,骂过该骂的人--

他们很开心,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舒秀才一口气跑出半条街,便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恰好旁边一条小巷,一头撞了进去,靠着墙一点一点的溜坐于地,只觉得一颗心就要跳出喉咙来。

方才那乞丐的折辱,这时回想起来,兀自觉得耳朵滚烫,气愤难平。那人算个什么东西?说周七是恶霸流氓?他们不也是在当街斗殴?能把恶霸流氓打得满地找牙的,除了更狠的恶霸流氓还能是什么人?还说什么圣贤书?满口的污言秽语,只怕他读都没有读过!说什么百无一用?殊不闻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么?

舒秀才越想越恼,气愤愤的掸掉身上的尘土,整理衣冠,从小巷出来,往衙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