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须汉子点头道:“让我试试吧!”挣扎着要起来,蓝衫公子连忙扶他。唐璜叫道:“你干什么?你别乱动,伤还重着呢。”
那微须汉子却已下地,脚在地上稍稍一沾,膝盖无力,就势跪倒道:“七杀各位英雄在上,小可有一不情之请,尚请各位成全。”他体质特异,为人最是硬扎,因此才有“九命”之称,这时包扎伤口后,行动困难,说话倒是已经利索了。
他这一跪正对着李响唐璜,却见唐璜专心熬汤,看都不看他一眼;李响嗤笑道:“既然知道是不情之请,那就别说了。”七杀其他人也东张西望,没有理睬。
微须汉子不料直接吃了闭门羹,脸上本已由了血色,这时候也不由得又加深三分,大声说道:“此事事关重大,虽然为难,但也必须请各位出手相助了。”
叶杏看他是个不点不透的笨人,只好扬眉道:“事关重大是你的,帮不帮忙是我的。你什么事都还没有说,先跪下来,这是在逼我们么?”
甄猛说明道:“我们最恨人跪!有话站起来说。”那主仆二人一愣,这才明白过来,公子慌忙又把微须汉子扶坐在炕上。李响微笑道:“说吧!”
那微须汉子失了锐气,这时鼓气余勇,道:“如今,我主仆落难,在下重伤之余,恳请各位保护我家主仆。”
叶杏笑道:“保护说不好,不过起码下山之前,包你们平安无事好了。”
那微须汉子道:“请护送我家主人回到家中,确保安全!”
李响摇头道:“不干。”
那微须汉子道:“事后必有重谢。”
李响摇头道:“不干。”
那微须汉子道:“并不很远。”
李响摇头道:“不干。”
一个诱得急,一个回得快,干脆得不得了。那微须汉子气得都快哭了,道:“为什么?”
李响正色道:“不喜欢。”
那微须汉子怒道:“须知救人救到底,帮人帮到彻!你们扔下我们不管,追兵再来,我不能动手,我家主人不会武艺,岂不是坐以待毙?到时候,你们不良心有愧么?”
李响道:“不愧。”
微须汉子气到无语,舒展笑道:“这位大哥说话真是风趣,我们救人最后还救出心病来了。”李响点头道:“对呀!我们看你们是弄错了一件事:咱们七杀做事,帮忙也好,不帮忙也好,因为是我们动手,所以要由我们来决定。不要命令我们,即使那个命令是以请求、哀求的形式发出的。”
旁边云申“啪”的一拍大腿,他本来觉得方才这几人的表现未免太不近人情,可是这时候想来,居然又是有道理的。
那微须汉子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说。
李响端了木碗,吸溜吸溜的尝了一口汤,叹息道:“好香!”盛了半碗给叶杏,叶杏一愣,道:“谢谢……”
李响道:“少废话,喂和尚去!”
叶杏大怒,伸手给他个爆栗,夺了碗上炕。这边还有一只碗,唐璜盛了递给微须汉子,那汉子谢了,转手递给蓝衫公子,李响看他恭敬,微微冷笑。
蓝衫公子点头道:“我……我明白了……”却将肉汤推还给微须汉子,自己道:“那……那我就把我们的情况说出来,请几位……决定一下……能否帮我……”
微须汉子一愣。七杀虽不说话,却相对微笑。蓝衫公子转身问云申道:“他们说我是……邪教妖人?官府通缉?”
云申点头道:“不错!”
那公子耸肩低头,苦笑道:“其实……他们也并非胡说八道……”
微须汉子叫道:“主人!”
那公子摇头道:“在说这个故事前……我还是应该先介绍我自己。李大侠、叶姑娘,都曾问过我的名字,可是我都不说……因为我的身份特殊……”一边说,一边撩起左颊上的刘海。
众人这才看到他的那只一直遮挡的左眼--
一只绿色的眼睛!
舒展“扑通”一声从木炕沿上摔下来。李响激灵灵打个寒颤,慌道:“这……这……”
可是他们的反应却都没有毕守信大。只见毕守信微微一愣,旋即整个人如被雷殛,骤然向后跳起,“砰”的一声撞在后边的木墙上,嘎声道:“妖……妖瞳!你……你……你是妖太子?”
那蓝衫公子手一抖,低低笑道:“你……你果然知道我……你……你当然知道我……”
毕守信后背紧贴着墙壁,颤声道:“小……小人毕守信……曾任宫中待刀侍卫……有……有幸听过……太……太子事迹……见……见过太子!”腿一软,身子发沉,幸好旁边甄猛伸手一扶,才没有跪倒。
那蓝衫公子低着头,肩膀耸动,“咯咯咯”的笑起来,道:“你……你叫我太子……我受不起,你仍然叫我妖太子吧!”
毕守信仍在哆嗦,道:“小人……小人有眼无珠,冒犯了太子……”
那蓝衫公子摇头道:“我说了……你叫我妖太子就好了。你坐下,正好我也不方便说,你就跟这几位朋友,把我这‘妖太子’的来历,说一说。”这时揭穿了身份,他的话,也慢慢利索起来。
毕守信颤声道:“小人不敢!”
李响看得气闷,喝道:“你很小么?”嫌他一味卑躬屈膝,转头对那蓝衫公子道,“你真让他说?”
那蓝衫公子正色道:“我--真让他说,不会怪他。”
叶杏回过手来,轻轻抓住毕守信的手肘,道:“不要怕……你留下来,不就是想要挺胸做人的么?”
毕守信给他俩安慰,这才又慢慢坐下。看一眼蓝衫公子,终于下定决心,咽一口口水道:“我……我在宫中时,曾经听说……当今东宫太子并非陛下长子,陛下长子实则另有其人,只是从小就被打入冷宫……听……听说,那位太子是狼妖转世,出生时,是撕破了他母亲的肚腹落地,当夜宫中戒备守卫的狼犬全部暴毙,而这太子的左眼就是狼眼镶嵌。”
众人想方才那蓝衫公子的眼时,果然绿幽幽的像一只狼眼,不由又打一个冷颤。
毕守信续道:“皇上因此惧怕他,几乎要将他处死。可是终究不忍下手,才将他打入冷宫。可是……可是从此之后,宫中每到月圆之夜,便可隐隐约约的听见鬼哭狼嚎。日子一久,人们都说他是妖物转生,私下里,就称他为妖瞳太子、妖太子,或者狼眼太子……”
那蓝衫公子道:“不错,就是我了……只是狼眼太子听着有勇无谋,所以我个人,都是自称妖太子的。”说话渐渐镇定下来,虽还是不敢抬头,可是已不怎么结巴了。
常自在奇道:“那你真的是妖?”他是个老实人,却是不明白这些修辞的。
妖太子一愣,飞快地扫了他一眼,笑道:“也是也不是……我并没有什么法术。只是我的这只狼眼有些蹊跷本领罢了。”
叶杏试探道:“只是颜色不同吧?”
妖太子摇头道:“不是那么简单。其实……其实这只眼睛名为‘破军’。可以一眼之间看透天下间万事万物,堪敌万马千军--方才我便是以它看透了那座山崖,寻着了山崖的‘破点’。在那儿,断裂的山体下坠之力与山崖主体的连接之力刚好平衡,而李大侠的两脚之力,便将那平衡破坏,让山崖自行崩坏。”
叶杏实在难以置信,道:“那……那怎么可能?”
妖太子垂头微笑道:“可能的。这个世界到底是怎样的?其实在不同人的眼里,是不同的。在你们,也就是我的右眼看来,这个世界五色斑斓,大千万象;可是在我的破军眼看来,这世界却只有简单的两样东西:力量和联系。一切的事物:鸟兽鱼虫,花草树木,山水云风,都不过是它们的凝聚和变形罢了。那么,我所要做的,就只是找到事物彼此联系中最薄弱的一点,然后轻轻一击,斩断那些联系,便可让它自行颠覆。”
说及自己的异能,他的话变得前所未有的连贯,可是他的所有听众却都已经傻掉。这话听着似乎有理,又着实疯狂。若是真的,那岂不是开天辟地一般的神技?唐璜不信道:“你若是这么厉害,就出门去把洪水止了!”
妖太子摇头道:“一切事物都有它最薄弱的死穴,亦即破点,但也并不是你能知道你就能所向披靡。就好像领兵打仗破阵杀敌,破军眼能够一眼看出阵眼在哪,贼王在哪儿,只要杀一人就能破万人,可是我却未必能够穿越敌军,杀掉敌王。举个例子来说,方才那座山崖的破点很明显,可是如果只有我的话,我的力量却还不足以将之击破,仍需借助李大侠的气力。这场山洪太大,破点我尚未看出。更大的可能,是干脆已经被水掩盖住了,这么一来,我就看不到了。”
甄猛叹为观止,道:“山洪的破点……那会是什么?”
妖太子摇头道:“不知道,也许是一棵松树,也许是一块石头--只要我们把那块合适的石头翻起,那么,这场山洪就会突然消失不见。”
舒展怒道:“阻止山洪和翻石头有什么关系?”妖太子反问道:“驱蛇和李大侠跺脚有什么关系?”舒展顿时给他噎住,痛感自己蠢笨。
云申道:“那……那你怎么会被官府的人通缉?”
妖太子冷哼道:“官府?那种文书命令,我也能随时给你开上十几张。那是我的好弟弟,现在的东宫太子想要我的命呢!”
这话又是奇峰突起,毕守信道:“到……到底是怎么回事?”
妖太子恨道:“怎么回事?东宫太子不放心我和我的破军眼,怕我因此千方百计想要杀我!”
他此言一说,虽然语焉不详,但是七杀也便能猜得个七八。皇室争权,萁豆相煎,历来常有。此前董天命之事,其实也不过其中插曲。李响转过头来,和叶杏几个眨眨眼,心中愈发不以为然。
云申“啊”了一声道:“原来事关皇位传承,怪不得我在山上的时候,听那个红鬼所言,他们此次行动,为求万无一失,已有人拿了太子的印信,去济南调兵了。”
舒展大怒,道:“太子调兵?太子凭什么调兵?本朝的规矩,太子即位之前,卫队不得超过百人,参政不得涉及军事,他怎么能调兵?而且还是在京师之外,地方上调兵!”
那微须汉子冷笑道:“舒兄说得虽然不错,可是又岂能不知规矩是人定的,也是人坏的?太子不能调兵,可是只要太子和掌有兵权的官员说一声,只要那官员听他的,这兵,又和太子私有何异?济南知府是太子一党,不帮他,又帮谁?”
舒展被他一噎,理论赶不上实际,一时无话可驳。云申深吸一口气道:“而济南府,已经把‘虎风营’派出去了。”
李响把手蜷在胸前,屈指成爪,仰天摇头“嗷”的一声长啸,道:“虎风营是说老虎都疯了的营么?”
云申正说的严肃,被他插科打诨,弄得紧张不起来,无奈道:“不是,龙行从雨,虎行从风。虎风营是济南樊大人新训的新军。专挑山东军中矫健儿郎组成,操练得奔袭如电,举世无双。带队的三位将军,胡凯、郑开山、薛子歌,个个都是年轻有为,有万夫不当之勇,此前泰安发生民团哄抢官粮的暴乱,虎风营半日之内赶到,杀人数百,伤人逾千,一天之内就将暴乱平息,其手段之酷烈,骇人听闻。你们的人若是被他们盯上了……只怕……只怕……”
那微须汉子道:“只怕,已凶多吉少了是不是?”把眼去看妖太子,恨道,“山东好好的练这等奇兵干什么?还不是为了将来助太子夺位,要杀往京城去的?”
妖太子咬牙道:“几年来,多少想要保护我的人因我而死去,我的心思也慢慢改变:既然我不想争帝你也要杀我,那为什么我不能真的争下来好保住自己和朋友的性命?”
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野心,也终于能够抬起头来。微须汉子心中激动,正待附和,却见这妖太子转眼又是泪光闪烁,回望七杀道:“可是就在这时,消息传来,国寿王董天命死了!董王叔天生神勇,竟……竟也……”声音再次哽咽断续,再也无法继续。
国寿王董天命那是被七杀吓死的,李响等听了把身子乱扭,都有点不自在起来。那微须汉子道:“我家主人从小崇拜国寿王。国寿王谋反失败,就已令他心生畏惧。待到国寿王惨死,就更受打击,觉得命运无常,人力有限,强如国寿王,终也无力回天。因此害怕拖累我们,竟然不想举事了……如今遇到你们,解铃还需系铃人……”
叶杏隐隐约约觉得这话的走势不对,叫道:“你别说了!”
可是妖太子却执拗起来,以更大的声音回道:“解铃还需系铃人……我也是一个有反骨的人!七杀,你们来帮我好吗?”
“磅”一声,唐璜正在试肉汤,木碗脱手坠地。七杀仍有意识的七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木屋中一时死寂一片。只闻灶中火星崩裂的“噼啪”声。
李响道:“你在邀请我们?”
妖太子点头道:“对!”
李响道:“你是认真的?”
妖太子道:“是!”
七杀顿时不再说话。良久,李响咳嗽一声,回头道:“各位,人生难免有许多十字路口,又到了各位决定前程的时候了。”转过脸来,对妖太子道,“别说我们不给你机会,一会儿我们一个一个的和你单谈。你能说服谁,谁自然会跟你走--我们彼此并不干涉。”站起来道:“提醒大家两件事:第一,你的决定,不需要顾及面子情谊什么无聊的东西;第二……谁都不许偷吃肉汤!”说完率先往屋外走去。唐璜默不作声,跟在后边,舒展常自在等一一跟随,最后剩下叶杏毕守信。
毕守信正待也往外走。叶杏倚在门口,打个手势道:“你第一个吧。你和他熟。”转身拉门走到外边,又将门合上了。
雨已住了,风却更冷。天上仍然有云,只淡淡的透出一点月色。李响几个或蹲或站,分散在门前的空地上,见叶杏出来,李响微微一笑,转过身去。
这是他们的行事方式。自平天寨一役,他们已经习惯了自己的事情自己拿主意;宣布之前,也并不去拉拢说服别的人,以免影响他人判断。即使是李响与她,也不会多做交流。叶杏将身上的单薄衣衫裹一裹,抱着臂来到屋侧避风的所在--这块地方一个人都没有,显然是留给她的。
过了片刻,毕守信出来,看了几人一眼,垂目道:“到你们。”
未关紧的门缝里漏出一条微黄的光。李响东张西望,见再没人打头,便自己进去了。毕守信犹豫一下,见唐璜等人背对自己,于是转身来到屋侧叶杏身边,道:“真巧啊……”
叶杏一愣,道:“巧?”心中对他竟然在这种时候来和自己说话更为惊异。
毕守信道:“是啊……我们是‘七杀’,他就是‘破军’,命相里不是说……”
叶杏截口道:“我们不信命的。”微微一笑,道,“一会再说。”看着屋前,一见门前光影一亮,马上迎着李响进了屋。毕守信看她的背影,怅然若失,正好被李响瞧着,李响微笑道:“我也说完啦。”
毕守信慌张道:“啊……是……好……”
然后是舒展、常自在、唐璜。最后一个甄猛出来时招呼道:“行了,都进来吧!”
七人重回屋里,只见门口站着那云申道士,见到几人进来,眼中神色复杂;怀恨仍然直挺挺的躺着;那微须汉子在炕里倚墙而坐,脸色苍白;妖太子坐在灶边,垂头丧气。几人又各找地方坐下,李响对妖太子道:“请问太子,能宣布一下,有谁会去跟你打天下么?”
妖太子喃喃道:“一……一个……”
李响一愣道:“哦?”想不到居然还有一个。
身后毕守信嘎声道:“我……我会跟太子走!”
唐璜叶杏都是意外,把眼来望他。李响道:“哦。”却并不多说话。
妖太子蓦然抬起头来,气道:“你们……你们……为什么都不肯帮我……现在的东宫太子不是一个好人,我做皇帝一定比他强的……”心目中,却不甘心只争取到一个帮手。
七杀面面相觑,唐璜苦笑道:“因为我们,已经自由惯了。”
那微须汉子冷笑道:“自由?你们便只想着自己的快活,不顾天下百姓的死活了么!那太子还不曾即位,便弑兄、拥兵、秽乱宫廷,将来真要登记,生灵涂炭,你们不觉得自己良心有愧么?”
李响苦笑道:“你们能够看到将来,我却只能看到现在……”眯起眼来想了想,续道,“你们能够看到天下,我却只能看到眼前的几个人。也许有一天,有人在我面前哭诉即位的天子昏庸无道祸国殃民的时候,我会去闯宫杀了他,可是现在,你让我和你们打天下,我却害怕在这过程中的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转向那微须汉子,微笑道,“我胸无大志,只想踏踏实实的做我自己,清清楚楚的救一两个遇到的人……”
那微须汉子想不到他竟这样说,不由怒道:“你们简直是糊涂!凭你们几人之力,全都算上能救几个人?到时候,你想救谁救不了的时候,你真以为凭一己之力就真能杀得了皇上?这笔账就算不过来!”
叶杏叹道:“所以,你们是明君贤臣,我们是游侠浪子;你们是大英雄,我们是小人物。”
李响正色道:“所以我们会努力让自己变强。”他逼视妖太子主仆,道,“变到很强,强到真的能以一己之力杀掉任何人!”拾了木碗,叹息道,“更香了!”盛了半碗肉汤给叶杏,叶杏一愣,道:“怀恨刚吃了一碗了。”
李响道:“所以是给你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