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守信可没有这样境界,常自在说的是心里话,可听在他的耳里,却是一番冷嘲热讽,怒道:“他……你……你们根本就不信我!”脑子一热,隐忍多时的一句牢骚终于脱口而出,索性豁出去了,一口气道,“什么事都是李响叶杏你们几个自说自话。我们做什么事你们都知道,可是你们有什么打算却都瞒着我们。这算什么?我们还是朋友么?连最起码的平等尊重都没有!若是觉得我没本事,合不来,明说就好了!男子汉大丈夫,何必这么藏着掖着……”
甄猛见他越说越过分,连忙过来拉他,毕守信看见他,又有了证据,道:“甄猛岁数最大,可是李响有什么事跟他商量过没有?做决定时,问过他的意见没有?他是有本事,你们是都有一套,可是你们就永远都对吗?你们就知道我们这些后来加入的人就没有你们想不到的东西?”
常自在本是个说少做多的人,给他一顿闷棍,已然打得懵了。张了几次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郁闷起来,索性一句话也不说了,自来到岩边,坐下看水。
毕守信还待穷追猛打,甄猛强把他拉住了,毕守信怒道:“我说的不对?我说得不对?”逼视着甄猛,甄猛低下头来,“唉唉”连声,也不说话。那云申听他们内讧,赞叹道:“你说得很对!”给毕守信一嗓子骂回去,道:“你给我闭嘴!”
七杀自平天寨破寨重组之日起,八人吃喝玩乐,恣意妄为,一路快活。可是实际上,几个人一旦处得久了,自然而然分出了亲疏,更何况他们每个人又都是头角峥嵘,个性固执?虽不想多问江湖事,可是八个人其实本就已是一个小小的江湖,过往的罅隙一点一点的积攒起来,一路顺风时还不显山露水,到今日天崩地裂,生死攸关,终于突然爆发了。
叶杏以避毒珠护住了怀恨,周围群蛇虎视,可是她是什么样的人物?喘一口气,便慢慢镇定下来。等了一会儿,脚步声响,舒展背着微须汉子和那蓝衫公子一起回来。这时天色越来越暗,舒展眼见毒蛇密布,急得汗也下来了,问叶杏道:“怎么把你们弄出来?”
叶杏弓腰道:“怀恨身子沉重,又失去了意识。一两个人若要抬起他来,总难免为毒蛇所乘。你去崖前,留神李响他们过来。”
舒展一愣,道:“这么大的水,他们一时半会儿过不来吧?”
叶杏肯定道:“一时半会儿过不来,两时一会儿肯定会来!你快回去,别错过了!”
舒展踌躇道:“那你……”
叶杏咬牙道:“我没事。”
舒展答应一声,便将那微须汉子交给蓝衫公子,转身就走。那蓝衫公子扶着微须汉子瘫坐下,浑身湿漉漉的打哆嗦。叶杏喝道:“你跟我说会儿话!”右手困顿,又将避毒珠交到左手。
那公子身子一僵,道:“说……说……你……姑娘芳名?”竟然到此时才有机会问起姓名。
叶杏道:“我姓叶,你呢?”
那公子道:“我……我……”耸肩低头,吞吞吐吐的不说。
叶杏给他不利索得烦躁,道:“不想说别说,说别的!”
那公子道:“说别的……说别的……”眼望蛇群,脑中忽然灵光一闪,道,“叶……叶姑娘,你……你不会……不会害怕么?”
叶杏哼了一声,道:“我不会害怕?我不怕留你在这浪费什么口水!”原来是也紧张得厉害,不得不说话分散注意力了。
那公子仍不看她,道:“可是……可是你都不慌张的……”想到这一路逃跑、上山、遇蛇,叶杏的种种表现,不由得羡慕。
叶杏道:“慌有什么用?一慌,不该输的也输了。”
那公子听了心有所动,偷偷看叶杏一眼,道:“你……你真厉害……”
叶杏没好气,道:“少拍马屁!”
那公子已为她折服,这时听她骂他,竟然如闻仙乐。痴痴的看过去,只见叶杏一袭青裙,下摆上满是泥泞,上身一件套一件,穿了三件外衣,肥肥大大,颇不合身,又给雨水打湿,窝窝囊囊的堆在身上。头上的发簪拔下来过,这时右手倒握着簪子,用簪身卷起颈后长发,胡乱绕了两绕,盘成一团,一插别住,额上腮边仍有湿发粘贴,虽然狼狈,但目光坚定,嘴唇紧抿,气势惊人,于万种风情中透出烈烈英气,不由怦然心动,道:“叶姑娘……你……你从来没有……”又说不出来。
叶杏骂道:“又没有什么?下面呢?你是太监么?说话有上句没下句的!”当此时节,这人还这么拿不起放不下,当真不像男人!一生气,不由得连江湖荤话都说出来了。
那公子却没听懂,一咬牙,垂目道:“那……那你……你有没有绝望过?”
叶杏一愣,道:“绝望?”
那公子道:“我……我常常感到,再怎么努力,人也争不过命数……明明已经拼得头破血流,不顾一切,好像希望就在前面似的,可是突然之间,最后一扇大门关上了,通往成功的路轰然崩塌……再怎么跑,也像噩梦里一样,怎么也前进不了。呼救也没有人能听到,想抓住什么也抓不住,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一个人向无底深渊沉下去的--那种绝望?”想起自己此前在玉皇顶的卦签,不由得悲从中来,一席话说得阴气森森。
叶杏打个寒颤,怒道:“用得着说得这么生动么?”
那公子恍如入魔了一般,痴痴问道:“有么?”
叶杏沉吟一下,道:“有过!”
那公子“哦”了一声,语气中竟然颇为失望。
叶杏道:“可是这两年都没有了。”
那公子“腾”的站起来,裸露的一只眼瞪到眼白四露,刘海下的一只眼竟然也在暮色里放出异光来,追问道:“为什么没有?”他平生最少勇气,因此屡屡错失良机,害人害己甚为自责。这时见到一个女子都能如此勇敢,不由相信自己若能知道她的理由,必然也可获得心灵深处的力量。
叶杏却道:“这是我的秘密。”
那公子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双睛黯淡。忽听一人道:“这……这位姑娘……求求你……告诉我们!”正是那微须汉子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恰好听到二人对话。
叶杏不说话,笑吟吟的转动避毒珠。这事事关重大,说出来就怕不灵了;而且又涉及他人,没的让人笑话。因此这二人虽然问得恳切,但却也是不能说的。趁那蓝衫公子惊喜于微须汉子醒来的当儿,把这事便掩过去了。
恰在此时,忽听崖边舒展大叫不休,紧接着山崖下两声长啸,压水而起,眨眼间李响唐璜已经来到蛇圈后。李响惊讶道:“厉害!听说过百鸟朝凤,原来还有群蛇拜人。”叶杏没好气道:“少废话!再磨蹭一会,和尚就死透了!”见他二人赶到,知道天塌下来也没事了,顿时松了一口气。
那蓝衫公子虽没有勇气,但是生性敏感。这时见叶杏改变,登时察觉,便把眼望来,只见李响抓耳挠腮,问唐璜道:“唐妈,有什么办法把他们弄出来?”
唐璜皱眉道:“万全之策……没有。硬拼吧,我在旁边警戒。有敢动的蛇,我来收拾。”摊开手来,手里是方才顺手撸的松针。
李响寒颤道:“怎么听你说话,突然感觉好像这些蛇便都没有活路了?”
唐璜一愣,笑道:“先救人再说。”笑容却僵硬了些。
李响想了想,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沿蛇阵走了一圈,选了个角度,便调节呼吸,就要行动。
忽然,那微须汉子道:“几……几位英雄……我家主人有办法救人……”
几人都是一愣,这公子从露面时起,便是一副胆小无能的没担当的样子。现在这微须汉子却说他有办法救人?都把眼望来。那蓝衫公子窘道:“没……没有……我没有……”
微须汉子挣扎道:“你有的……主人……试试吧,这几位英雄本领高强,即便……既便你的办法不行,他们也能重新开始的……”主仆二人一个没底气,一个没元气,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吊人胃口。
那蓝衫公子犹豫道:“真……真的?”偷眼来看七杀。叶杏暗叹此人果然是没有自信,宽慰他道:“不错,你要有办法的话咱们就试试,反正也不耽误什么。”知道他是害怕承担责任,便故意将他的作用说的微乎其微,减少他的压力。
果然,那公子有了点勇气游目四顾,略一点头,似乎便有了决定。众人是第一次见他抬头,不由都感到好奇,那公子给众人一看,慌得跟什么似的,哆哆嗦嗦的拨一下刘海,道:“李……李响?”隐约记得叶杏曾经说过这个名字。
李响“啊?”了一声,道:“怎么样?”反应过来,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已暴露了自己的身份,那公子看他一眼,毛手毛脚的拉住他的手腕道:“你……你跟我来!”拉着就走。
唐璜叶杏大眼瞪小眼,不明所以。只见二人来到悬崖边上,那公子低头看了看,往右行了数步,跺一跺脚,想了想,又往前走去,李响瞧他神神秘秘,心里发毛,道:“你到底干什么?”
那公子已在十三步处停下来,回头招呼道:“你……你来!”虽然比此前活泼了些,可是看起来格外的猥琐狼狈,目光闪烁之间,让人不由自主地厌恶。
李响勉强过来。那公子左脚支撑,右脚在地上划了个圈,指给李响看道:“你……你力气大,来这里跺两脚……两脚!”
李响越发奇怪,过来看看地下,看看他,不由自主的烦躁道:“你当我是傻瓜么?”
那公子道:“你……你必须跺!能救叶姑娘出来……你不跺……你别后悔……”
这话有效多了。李响“噌”的跳过来,“啪啪”跺了两脚。那公子道:“用力啊……这样不行的……”
李响几乎忍耐到了极限,运起十层功力,用力跺了两脚。那公子大为满意,道:“这样就行了……快离开这儿!”
李响气道:“我还快离开你呢!”飞步跑回蛇群。唐璜道:“他叫你干什么?”
李响没好气道:“谁知道?关键时刻添乱!”
忽然叶杏惊叫道:“蛇群!”
只见蛇群突然开始游动,几百条五色斑斓的长虫四散游走,李响唐璜跳脚乱闪,李响道:“怎么回事?”眨眼间,方才还众志成城的蛇阵已经不翼而飞。远处的狼狐鹿兔鸡也突然骚动,狼嚎鹿走,一派生机盎然,都往远处而去。李响唐璜进去,一个再给怀恨放血包扎,一个来检查叶杏有没有遭咬。那蓝衫公子跑过来,道:“再往远走!”
忽然悬崖处一声闷响,离方才李响跺脚处不远,一块大石忽的从崖上跌落,“砰”的一声落入崖下洪水。李响咂舌道:“我刚才用了那么大力气么?我有那么大力气么?难道我又有所突破?”话音未落,只觉脚下震动,一声石裂之响连绵不绝。眼前那一片平整的崖面忽然陷了下去。
那一块陷落,以方才那块大石所在之处为圆心,十六七步为半径,半座山崖忽的齐齐整整的向下沉去。好像一个巨大的陷阱发动了一般,边缘上山石交错摩擦,石粉如同烟尘一般腾起,碎石弹起如炒豆。
李响大叫道:“我……我无敌了!”
叶杏劈头给他一下子,叫道:“快跑!”这才明白蛇群为何突然撤离--蛇类贴地而行,对于地震塌方最有预感,这样的大塌方当然会警觉。
他们与崖边不过二十多步,那断裂的山体一整块向下滑去,连带得附近碎石乱滚,若是再引起塌方,也很容易就把他们卷进去。跑出十几步,只听背后一声巨响,回头看时,那断崖插入山洪,溅起的水花竟然漫上了悬崖,“唰”的冲出老远,在众人脚上一舔,又迅即缩回崖下。
五、妖太子
几人在安全处停下,惊魂未定,李响抹把额上冷汗,道:“真的不是我么?”
却听那微须汉子颤声道:“重睹主人神技……属下……属下虽死无憾……”
李响挠头道:“我什么时候收你为属下了?”被叶杏推到一边去,叱道:“少贫两句!”转身看着那蓝衫公子,不信道:“是你干的?你怎么干的?”
那蓝衫公子耸肩苦笑道:“这个……这个……是我的秘密……”说得可怜巴巴,又小家子气,全不像个有那样通天本领的人物。叶杏暗叹烂泥抹不上墙,回身道:“唐妈,毕守信他们呢?”
唐璜道:“在上边困着呢,一会能过来吧!你们在这迎着,我和李响去找个挡风遮雨的地方,俩伤号老冻着可不行。”
于是李响唐璜一南一北沿着崖顶寻找,过了小半个时辰,二人转回来,都有收获:李响找着一个岩洞,唐璜居然找到一幢木屋。说到去哪时,大家都觉得木屋来得蹊跷,心中没谱。
正说着,上游又漂来大树,常自在甄猛毕守信云申分头赶到。说到木屋,云申惊喜道:“对了!”
李响不爽道:“对什么对?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甄猛哈哈大笑。原来云申犯了犟劲儿,一定认为叶杏一行没得救,因此是跟来嘲笑李响的。李响哭笑不得,气道:“自找丢脸!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贱人。”
云申无话可说,只好当说的不是他,兴高采烈跳回到被打断之前,惊喜道:“……对了!那是山中猎户的进山的落脚处。他们在安全地带搭筑木屋,也是为了方便有进山的人躲避猛兽、风雪,若是到了那里,恐怕粮食蛇药便都有了着落。”众人怎不大喜,立时做了两副担架,抬着怀恨与那微须汉子前去投宿了。
那木屋并不多大,不过是五六步深浅,纯以整根圆木搭筑,结实坚固。门朝外开,并没有锁,只有三个不同位置的销子,果然是防兽不防人的。唐璜开了门,先进去一看,屋中摆设简陋,只有一张木头堆砌的矮炕,上边扔着一床脏兮兮的被褥。木炕对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劈好的柴禾,顶上放着火镰火绒两只木碗,墙上挂一口锅,一把柴刀,屋角一口石灶。
十一个人进屋,屋子就有挤得转不过身了。众人将怀恨微须汉子放上炕,云申蹲下身来,挨个抽动木炕底下的木头,抽到第五根时,木头一晃,海湾粗细的一截木头应手而出。抽出半尺长,露出一个洞。云申伸手进去一摸,拉出一个木盒,打开来看时,边上是两个小瓶,一瓶蛇药,一瓶金创药;其他空间,却是沉甸甸的一大块熏肉。
李响常自在大声欢呼。唐璜重新给怀恨拔毒上药,云申拿着金创药迟迟疑疑的不知该不该给那微须汉子救治。那蓝衫公子见他这样,祈求道:“真人……求……求你救救他……”
那微须汉子却比他有骨气得多,咬牙道:“主人,你不用求他!我……我撑得住,休息一晚就没事了!”李响听他说得可怜,气道:“云申,你干吗还不给他上药?你一个出家人,见死不救算怎么回事?”走过来,劈手夺了药瓶,跳上木炕给那汉子上了药。
云申不甘道:“你们知道他是谁?就胡乱救人?这两人是官府通缉的邪教妖人,这人绰号九命无算杀人王,你们救了他,不知他又要杀多少人!”
李响赞叹道:“好猛的绰号!我喜欢!”
叶杏道:“该不该杀,救了再说。”
这话说来简单,可是云申听了便是一愣。这样走一步看一步的做法,竟然颇得道家无为之真髓。不由闭了嘴反思。
于是众人便在灶上升起火来,将外衣脱下来烘着。接雨水刷了锅,又新接了水,用柴刀将腌肉切碎煮汤。天色黑了下来,木屋中只有灶火闪烁,众人困顿一天,闻着渐渐飘起的肉香,这才觉得,自己是实实在在的活着的。
大家都找着舒适的姿势坐下来,云申经刚才一事,叹息道:“七杀,我服了你们啦。”视线一一扫过八人,叹道,“你们到底是怎么样的人?血剑令把你们说得卑鄙无耻,可是从我见到你们,你们的一些作为,却是连许多自诩大侠的人物都要自叹弗如。平天王、国寿王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能和我说一说么?”
舒展笑道:“现在你想听了?”还记得玉皇顶上不由分说的情形。
云申苦笑道:“我想自己再做一次判断。”
忽然那公子道:“我……我也想听……”
李响几人面面相觑。唐璜搅动肉汤,道:“时间还有的是啊。”
李响耸耸肩道:“那就说罢!”
于是各人便顺次说了昔日往事:李响下天山、叶杏逃婚、舒展兰州开妓院、常自在关外习武、赌斗唐璜、怀恨七上七下少室山、甄猛咬死平天王、三救董天命……说到董天命给活活吓死时,云申颓然变色,道:“竟是这样……”他本身其实也算得上侠义,这时听说那盖世英雄的结局竟是如此窝囊,不由也起了天命难违的意思。
忽听那微须汉子嘶声道:“是……是你们?”众人回头看时,只见那汉子苍白脸上泛起血色,瞧来极是激动,又勉强压抑。众人瞧着奇怪,再去看那蓝衫公子时,却见他脸上血色褪尽,额上刘海簌簌发抖。
李响奇怪,问道:“你们怎么了?这就是传说中的红白脸么?”
那蓝衫公子下巴颤抖,强笑道:“是……是啊……我是不应该激动的……”可是神色却越来越僵。忽然那微须汉子叫道:“主人!”单手将他拉低,伏在他耳畔上低语几句。
那蓝衫公子一愣,道:“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