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毛”戴着纠察队的袖箍儿挤了过来,他冲所有坐在基座上的人挥着手喊叫“都到别处去!这是乐队的位置。”走过于思身边的时候,他还在于思的屁股上重重地打了一下。乐队一起演奏起《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刹那间,一支曲子调动了所有的喉咙,震耳欲聋的歌声响彻天地。楼房没有了,树没有了,街道没有了只有一种声音搅动着空气:
“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您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千万颗红心在激烈地跳动,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我们衷心祝福您老人家,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腰鼓队跳进了广场,秧歌队扭进了广场,单鼓队蹦进了广场,红花队跑进了广场,扇子翻来覆去地甩着,手绢儿上上下下地飞着。穿着少数民族服装的男女唱着跳着把所有的舞蹈队都围了起来。小桑在唱呀跳呀,鸣放也在唱呀跳呀……无数的彩旗在飞扬,无数的气球升上了天。一声巨响,焰火放起来了,天空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礼花,照得人们的脸也是花花溜溜的。小降落伞飘落下来人群更加拥挤地跑动着去抢,你踩了我的鞋,我踢了你的脚,叫喊声响成一片最后,小降落伞还没有落地,就让那些举着旗杆儿的人挑走了。
锣鼓声越来越响,鞭炮声越来越密,人越来越小,天地越来越空旷,纪念碑越来越高大,灯影消磨了它的棱角,一根圆柱支撑着飘摇的天。狂欢的人群像蚂蚁一样,围着那个巨大的圆柱体蠕动。丁香花的气息又远远近近地包围过来,于思觉得浑身发冷,一股颤栗涌向小肚子。他赶紧夹紧了双腿,他想撒尿。
后半夜回到家的时候,于思听说了吴老头儿自杀的消息。“造孽呀!”妈画着十字说。他是趁着看押他的学生都去游行狂欢的时候,在门框上吊死的。第二天,学校里贴出了里通外国分子洋和尚畏罪自杀的大字报。军、工宣队通知家属来领尸首,吴老头的老伴儿,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看了看他的尸首说了一句“死了就死了吧!过了一辈子,连那么大的事都不跟家里人说。”说完扭头就走了,一滴眼泪也没流。
六
哥下乡之前,嘱咐于思把借李家伦的那些书给他送去。于思忘得死死的,直到那天晚上翻哥的东西的时候,看见了那些书,这才想起来。第二天一早,于思赶紧抱了那一摞书到李家伦家去。
天凉了下来,太阳变大了。房前大杨树发黄了,地面变厚了,踩在上面软软乎乎的。于思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李家伦的门口,敲了敲他的窗玻璃。“谁呀?进来吧!”李家伦含含糊糊地说。
于思推门进去的时候,李家伦正就着茶水吃饼干,看见于思就点了点头,让他坐下。小金也在李家伦家,他正坐在桌子前面写着啥,看见于思进来,就用手捂住纸。这些日子,只要学校不上课,小金就泡在李家伦家。于思说了替哥还书的事,把手里的书放在桌子上。然后,爬到小金的身后问道:“写啥呢?”小金不让他看,说还没写完呢。于思弹了小金一个脑门,退到床边上坐了下来。
“你哥来信了?”李家伦问道。“来了。”于思答道,“来了好几封呢。”“他在那怎么样呀?”
“就那样呗,山旮旯里。全村就一口井,吃水得走上二里地。看的都是半个月以前的报纸,发封信得跑十里地。尽干重活儿,回来还得轮流做饭。有一天,他们集体户十个人,一顿吃了三十斤面的饼子,还有二斤大酱。才半个月,就把一个月的口粮吃完了。又到队里赊了点儿粮,对付着过下去。”
李家伦笑起来说:“他还念书吗?”“念。”于思说,“吃完晚半晌饭,能就着油灯看会儿书。可不能看的时间太长,怕影响一个户的人休息。再说点灯熬的是大伙儿的油,别人也得有意见。”“怪不容易的。”李家伦说,“给你哥写信的时候告诉他,需要啥书,我这有的尽着他看。”“行!”于思答应着。
小金伸了个懒腰说:“可算写完了。”他站起来,拿着那张纸,走到李家伦的跟前说,“李叔儿,帮我看看,行不行?我要上墙报,还想争取加入红小兵。”
李家伦放下茶杯,接过那张纸念起来:
“锣鼓喧天,红旗飞扬。“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凯歌声里,我们迎来了’九大‘闭幕的大喜日子在这大好的形势下,我要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当好革命的接班人。“有一天晚上,放学的时候,轮到我们组值日。组里的同学都走了,我也想赶紧回家去玩儿。刚走到教室的门口,我想起雷锋叔叔的光辉事迹。他公而忘私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耳边仿佛响起了毛主席的话,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决定把教室打扫干净了再回家,就一个人干了起来。我干了好久,才把地都扫干净,把桌子都擦干净。我很累,可是心里很高兴,因为我做了一件有益于人民的事情。
“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李家伦笑了起来:“扫地擦桌子和锣鼓喧天红旗飞扬有什么关系呢?和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也没什么关系呀?”小金笑着说:“那是开头结尾呀!报纸上的文章都是这样的!”“那你就照着报纸上的式样写吧。”李家伦不再说啥,继续吃他的饼干。小金得意地又念起来:“锣鼓喧天,红旗飞扬……”“行了!别念了。”然后,李家伦对于思说“,有事没有?没事跟我上监狱走一趟。“又去看徐盛呀?”
“不是看,是把他接回来。”“他可以出狱了?”
“是呀。他的事又不够判刑的,不放出来怎么办?”“行!我跟你去。”于思没有犹豫。小金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拿着那张纸晃悠着。“在这帮我看会儿家。”李家伦对小金说着就往外走。他们顺利地坐上车,到了柳铺。办好了手续,接出了徐盛。徐盛还是老样子他迈出监狱大门的时候笑了笑,抬起头看了好长时间的天。天很蓝也很高,太阳直直地晒下来。岗楼上当兵的手里的枪刺,一闪一闪地发着光。徐盛眯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里飘荡着垃圾的臭气。“自由真好!”他小声说。
三个人上了汽车。汽车上没有人,他们一人坐了一个座位。汽车开动起来的时候,徐盛唱起了京戏。他悠闲地看着车窗外面的景物,跷着二郎腿,还摇头晃脑的。李家伦小心地照看着徐盛的行李,一直到下车都没说一句话。
下了汽车,往徐盛家走的时候,李家伦对徐盛说:“徐先生这次出来,以后得多保重。”
“没什么。”徐盛轻轻地说,“吃点儿苦也值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说完他笑了起来,开心得像一个得了奖状的孩子。
李家伦笑了笑说:“徐先生真是个乐天派。”从此,于思牢牢记住了那两句诗,终生都难以忘记。把徐盛送回家,往回走的路上,于思问李家伦:“徐盛这么大的数学家,咋还烂扯搞破鞋呀?”“什么叫搞破鞋呀?”李家伦看着于思说,“那叫情人。”
“情人!情人!”于思嘟囔着,又隐隐听见了那遥远的流水声。他转向李家伦问道:“楚阿姨是不是你的情人?”
“别胡说!”李家伦板起脸,“我们只是朋友。”于思突然想起,楚冰已经好久不来给李家伦摸肝了。他们还没有走到李家伦家的门口,就听见里面传出叽叽嘎嘎的笑声。除了小金的声音,还有一个女的。于思听出那是鸣放,石泛函死了以后,鸣放又和小金好了。接长不短地和小金到“华沙”去,吃一顿西餐。小金给他亲爸写了信,他亲爸又不时给他寄些钱来,够他摆谱的。
李家伦敲了敲门,笑声憋了回去。“谁呀?”过了好一会儿,小金才问道。屋里传出桌椅板凳互相碰撞的声音,还有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小金!快开门。你在里头干什么呢?”李家伦急了,气得喊了起来。“等一会儿。”小金在屋里说。“快开门!快开门!”李家伦使劲儿地拍打着门。门终于开了。小金穿着背心裤衩站在地当间儿,手里还拎着衬衣。鸣放坐在床上,也只穿了背心和裤衩,还披着李家伦的被子。看见李家伦和于思,就把脸埋了下去,脑袋夹在两个膝盖之间。李家伦气得脸都白了,他颤抖地对鸣放说:“你快穿上衣服,回家去!”鸣放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裤子,趿拉着鞋,走了出去。小金也穿好了衣服,像没事人似的坐在椅子上。李家伦撩开被子,床单上有一摊黏糊糊的液体。李家伦气得浑身哆嗦,一把拽下床单扔到地上。然后,冲着小金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才十三岁!怎么就干这种事?”
“十三岁怎么了?”小金歪着脑袋说,“难道让我像你一样,四十岁了,还真阳未泄,当个老童男?”
李家伦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指着小金吭哧了半天才说:“你在我这干这种事,让我怎么向你的父母交代?!”
小金立即软了下来,苦着脸央求李家伦:“李叔,你打我、骂我都行,就是别告诉我爸和我妈。”
“你妈还关着呢,你倒有心思干这种事?”李家伦也软了下来。“我心里难受,只有干这事的时候,才能舒服点儿。”小金嘟囔着说。“老实说,你在我这干了几次?”李家伦板起了脸。“没几次。”小金摸着后脑勺说,“也就是三四次吧。”“万一让那女孩子的家长知道了,告你个强奸,你就得被抓起来,当少年犯。
李家伦的嘴角抽动着,眼睛瞪着小金的脸。“不是强奸,这是爱情!”小金嬉皮笑脸地说,“这叫事实婚姻,法律容许的我早晚会娶她的,只要一到法定的年龄我们就结婚!”“不管你们将来怎么样,反正以后不许你们再到我这来干这事!”李家伦气哼哼地说。“那好吧!”小金蔫了下来,没精打采地说,“那好吧,以后我们不来就是了。李家伦不再说啥。他喘着粗气,坐在椅子上看着小金,好像是在打量一个怪物小金站起来,蔫头耷脑地走了出去。李家伦看着门在他的后面关上,拿起一本儿书摔到地上。”真是岂有此理!这些孩子怎么都变成了这样?!“他自言自语地说着。于思一直都没说话,刚想捡起地上的书,李家伦一眼看见了他就挥着手说“你也走吧,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于思答应了一声走到门口,刚要拉门,突然听见李家伦说:“小思,你也觉得我像小金说的那么傻吗?”
于思停住脚步,回过身来,他看见眼泪在李家伦的眼窝里打转。他的心里难受起来,紧忙说:“我没觉得你傻。我爸说你是个念书的人,很有学问,也是一个好人。我也是这么看的。”
“那好吧!你可别像小金似的,小小的年纪不学好。”李家伦小声说。于思“嗯”了一声,走出了李家伦的家。吃完晚半晌饭的时候,小金又来找于思,他嘱咐于思千万别把这件事说出去不能告诉任何人,万一传到鸣放她妈的耳朵里,就麻烦了!于思发了誓,还向毛主席做了保证。“你咋干那事呢?”于思好奇地问小金。小金挠着脑袋说:“你不知道,搂着女人睡在热被卧里可舒服了!你是没睡过,不信你试试!”于思给了他一拳。
后来,于思跟着家里在乡下待了三年。小金只在乡下待了一年,他妈让他回城里念书,住在一个和他妈一派的工人家。于思回到城里的时候,长得又高又壮,小金还是又瘦又小的样子,罗圈儿着腿,哈着腰,驼着背,满脸都是褶子,咋看咋像个小老头儿。他已经积攒了一肚子勾引女孩儿的经验,每每都能得手。他善于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骗取那些好心眼的女孩子们的同情。或者显摆他们家的生活方式,以高雅的情调,哄那些不开眼的小妞儿。每到约会前,就翻出一两本儿唐诗宋词的小册子,挑出三两句甜不嗦、酸不嗦的背熟了,现场的时候用一下,显得又有学问又深沉。可惜,老是好景不长,用不了多长时间,那些女孩子就没影了。好在这个城市的傻女孩儿很多,小金老也闲不着。他一再感叹,于思有那么好的条件,居然不去找女孩儿。鸣放后来嫁给了一个华侨,跟着上了泰国。小金大哭了一场,娶了街里的一个女孩儿。过了没两年就离婚了,又娶了一个做生意的女的,比他大着七八岁,没过多久又离了婚。这样反反复复,前后有四五次。人家说他的身体不行,干一回那种事就得发一次高烧。可他一直都不消停,整天泡在女人堆里打滚儿。“我也是一个雄性的动物!”有一次,他对于思说。
七
大家都要下乡了。这个消息于思是在学校里听说的。那天上午,课间休息的时候,他听见潘德诚他们几个人都在那议论。“这回儿是一锅端,都得到农村去插队落户。”潘德诚把脚跷在桌子上,抱着脑袋仰八在后面的桌子上。“咱们这些家属也得去吗?”韩冬冬问道。“不知道呢!”潘德诚坐起来说,“吃不准,兴许也得下去。”“下去干啥呀?”韩冬冬又问道。“干活呗!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潘德诚很明白。“那就是当农民了,还发工资吗?”“谁知道呢?要是不发工资,那就和老屯一样了!”“备不住过些年就让回来了。”
“那谁说得准呀!”潘德诚擤了一把鼻涕,顺手抹在墙上说,“要是一辈子不让回来,可就惨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