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思凑过去问道:“咋着?你们也要下乡了?”潘德诚看着于思说:“你别美,你也得下乡。你家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都得走五七道路,这是政策规定的。”于思的心里闹了起来,这个消息太突然了。他一直以为插队要等到中学毕业那自己还有几年呢!没成想马上就要下去。放学回到家里的时候,他看见爸正在翻弄书箱子,就走过去问道:“听说咱们也都要下乡插队当农民了,是真的吗?”“那都是荒信,还没有正式传达呢!”爸抖搂着书上的土,头也不抬地说。
“要是真的都下乡,咱们就得搬家了吧?”于思有点儿兴奋。“搬家有啥好的?”妈正在剁肉,看了于思一眼说,“破家值万贯,搬一次就得伤一次元气。”于思不咋喜欢老在一个地方住着,看熟了的街道、房子和人,都让他觉得腻烦能动一动挺新鲜的,管他上哪呢。第二天中午,爸从系里回来,一进门就把提包扔在桌上,仰在床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叹着气。“咋的了?”妈问道。
“系里已经传达了,除了老弱病残者留城,其余的都得下去。完了,完了!这回真要当一辈子农民了。一辈子窝在乡下吧,啥学问也别做了!”
“那工资还发不发?”妈放下手里的活计问道。“工资暂时还发,将来咋样可就难说了。”爸叹息着说。“有工资就行!”妈继续做她的活儿,“只要一家子人都聚在一起,有口饭吃比啥不强!要是工资没了,可就够戗了,凭咱们这两下子,种地是养不活自己的。“唉——”爸坐起来叹着长气说,“这叫啥政策?把一帮念书的人,全都撵到乡下,就是种地又能多打多少粮食?!”“算了!反正大家伙儿都去,又不是咱们一家。别人能活,咱们也能活。”妈甚至笑了起来。那天的晚半晌饭吃得很没有意思。妈包的韭菜馅儿合子,和以往的不是一个味儿。于思吃了没几个就不吃了,爸也没吃多少。只有妈像啥事也没发生一样一个一个地吃了不少。
第二天的上午,北方大学革命委员会召开了上山下乡的广播动员大会。先是宣读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然后是第一把手做动员报告。最后,是各种各样的代表们,表示响应毛主席号召的决心。王弦代表全校的教师发言,他足足说了半个小时。他说走“五七”道路是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是史无前例的创举,是反修防修的百年大计和千年大计!也是改造世界观的必要措施。他代表全校的革命教师,坚决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呸!”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老范太太就冲着大喇叭骂上了。她的病好了,只是左腿还不利索,走起路来拉拉着脚。“假积极!挨千刀的。早晚走到街上得让车撞死!”
王弦没有下乡,他是学校留守处的负责人。大家都走了以后,他搬进了小灰楼。他还负责清理阶级队伍的扫尾工作,领着一伙儿工人、学生和当兵的,花着公款到处搞外调。跑遍了全国所有的大城市,逛够了名山大川,也吃了不少各地的土特产品。第二年的年根底下,他上街里办年货的时候,被一辆拉货的卡车撞了。不过他没死,只是把腰撞坏了。在床上躺了多半年,才又出来管事。大家是在乡下听说这个消息的,都高兴得说老天爷开了眼。
那天晚上,老范太太拉拉着一条腿来家串门,一进门,就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上了。哭得妈也跟着掉泪。“你说这叫啥世道?”老范太太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在城里过了多半辈子,眼看要入土了,还让到乡下当农民。这不是折腾人吗?!死了还得埋在乡下,魂儿都回不了家。我儿子一身的病,到了乡下,连个医院也没有,看病都找不着地间儿,你说可咋整?”
“可不是吗!”妈也说,“这孩子们念书可咋办?”“你说,那积酸菜的大缸也带下去不成?”“谁知道呢?”妈也叹息着说,“那死沉死沉的。可不带下去,拿啥积酸菜呀?”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抹着眼泪说个没完。听得于思一个劲儿地心烦,站起来走了出去。
雪下得正大,像棉花絮子似的,一块一块落下来。四周一点儿响动也没有,白花花的一片。房屋、树木和行人,都模模糊糊的没有轮廓。天压了下来,像个大包袱皮,迷迷茫茫地包裹起万物。
于思走到李家伦家门口的时候,听见里面有说话的声音。他停住脚步,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走了进去。在李家伦家的是“老白毛”,他的问题已经做了结论,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九大”之前就放出来了。他回来以后,几乎不和任何人来往。除了上李家伦家聊数学,就是在自己家里干活儿。他把做饭的小棚子翻修了一次,还给小旋做了一辆小冰车,用绳子拉着小旋在冰沟子上滑。小旋已经上学了,和于思在一个学校里。妈让于思领着她去,可于思怕别的男同学笑话他。“老白毛”就每天送小旋去上学,于思经常看见他弓着背,站在胡同口等着放学回来的小旋。他的头发白得已经看不见一根黑的了,看着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只是说起话来还那么冲。看见于思进来,“老白毛”居然还点了一下头。李家伦也笑了一笑,只是笑容很难看。
“好在咱们搞数学的,有书有笔和纸就行了。”李家伦说。“可不。”“老白毛”抿着嘴说,“到了穷乡僻壤,这资料可上哪找去呀?”“也是!”李家伦叹了一口气说,“真要是让干活儿,怕是连看书的时间也没有了。”
“就算是反修防修,这么大一个国家总也得有文化呀!”“老白毛”跺着脚说“这种时候,谁还管科学文化呀!”李家伦苦笑着说,“真不知道这个国家将来会怎么样。”“这种做法绝不是马克思主义!也不利于民族的强盛。”“老白毛”说话的时候挥动着拳头,神情特别激动。“小声点儿!”李家伦把手指伸到嘴唇边上说,“别让人听见,传出去又是你的一大罪状!”“老白毛”不再说啥,唉声叹气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后来,他在乡下完成了一个重要的古典数学问题的证明。在美国的一份数学杂志上,发表了论文,成为一个世界著名的数学家,不少外国人来中国都要求见见他。大家还都没回来的时候,他就被从农村抽调了上来,还住上了一套三居室的新房子,常在自己的家里接待外宾。打倒“四人帮”以后,他的右派问题彻底平反了。他接到平反通知书的那天,他的妻子发作了心脏病,死在了校医院里据说她死以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这一辈子没有白活。“老白毛”不吃不喝地躺了三天,不停地流眼泪,起来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双人床拆了。以后,不管谁来给他介绍对象,他听也不听,扭头就走。在教育大上的形势下,他被南方的一所大学请去做了校长。已经恢复原职务的周樵,一再登门挽留,他还是走了。小旋后来考上他的那所大学以后,只读了一年,就到英国留学去了。“老白毛”在那所大学里工作了十年,也得心脏病去世了。他死的时候,还不到六十岁。医生诊断说,这是因为长期的劳累,加上挨打落下了内伤。听说他死信的时候,于思正在北京的一所大学物理系读博。他立刻想起那个风雪之夜,想起炉火照着他满头白发的身影,也想起他挥动着拳头说的话。
于思走出李家伦房门的时候,雪已经停了。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圆了多半个在树枝中慢慢地移动。四周的房屋、树木和行人,都恢复了原来的形状。雪覆盖着所有的景物,被月光一照更白了。
于思回到家里的时候,老范太太已经走了。妈还在缝补衣服,爸正在收拾书看见于思,他们就一齐问道:“咋才回来呢?这么晚了还不回家睡觉?”于思不吭气,他躺到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象不出他们要去的那个地方,也许和三马屯似的?也不知道以后的生活会是咋样的,也和小秋那样在地里住窝棚?心里生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说不清是兴奋还是难受。糊里糊涂地睡了过去,他梦见自己坐上了火车。他从来没有坐过火车,火车发出咣咣当当的响声。他高兴得手舞足蹈,大声地叫喊着:“坐火车了!坐火车了!”被妈推醒的时候,他还在笑着。
第二天,他逃了一天的学。反正也要下乡了,上不上学又咋样?他在心里想着。他在街上逛了一天,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以后再回来就不容易了,他的心里生出留恋。他沿着街道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地走着,在每一个店铺跟前都停下来看一会儿。老染的傻媳妇儿,还坐在门口的太阳地里嗑瓜子,把瓜子皮朝过路人的身上吐。老染叮叮当当地敲着洋铁皮,坐在马扎子上连头也不抬。独眼老李正在缝一双球鞋。老贾的小铺里挤满了人,好像生意很兴隆。老孙头儿仍然像个木偶儿一样,坐在柜台后面,露出萝卜头一样的秃脑瓜蛋子。“粉团”穿得破破烂烂的,在门前一堆儿一堆儿地铲雪。胖老崔家的铺面被“长脖子”借了,他坐在一大堆苹果和冻梨后面,大声地吆喝着。看见于思就笑了:“听说你们要下乡了?”于思点了点头,“长脖子”拿起一个苹果梨递给于思说:“往后再进城,就上我这来。我这就是你的一站。”于思没有接他的梨,“长脖子”的笑声让他觉得不舒服,他快步走了过去……天擦黑的时候,他才回到家里。爸正在收拾书,屋里堆得乱糟糟的。小丹的妈也在家里,正在和妈唠嗑。她皱着眉头,一副苦哈哈的表情。自打小丹死了以后,她的眉毛就没有舒展开过。她分到了仪河县,是全省数得着的困难县。歌舞团的人都下到白河口,小丹的爸也得上那去。他俩还得两地分居,想分到一起也不行。因为不是一个系统的不好调,除非把一个人的工作关系转到另一个人的单位里。小丹他爸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北方大学不可能接收他,他们单位也不会管小丹她妈的事。小丹她妈愁得没办法,就跑到妈这来抹眼泪。
妈把小丹的妈送走了以后,就开始做饭。于思坐在椅子上,看着爸整理书。爸把每本儿书都打开看一看,然后决定哪些带走,哪些处理掉。他把要带走的书都放在箱子里,把不要的书都扔在地上。干了一会儿,爸突然站了起来,叹了一口长气说:“就算这些书都带走,又有啥用呢?都成了封资修的黑货!以后谁还用这些考古的学问?”
“还想那些干啥?有饭吃就是福,全家都平平安安的就行了。还说啥学问不学问?!”妈一边和苞米面,一边轻轻地说。
“你懂啥?!”爸瞪起眼睛说,“这些都是我半辈子的心血。君子立德、立功、立言。咱们不做官,立不了德和功,也就立个言吧!”“你要是心里闷得慌,就喝两口吧?”妈说。吃晚饭的时候,爸喝了酒。一连三杯下去以后,他呜呜地哭起来。眼泪和鼻涕一起往下流,满脸的肌肉都抖动着。于思从来没有看见过爸哭,心里有点儿害怕他看着爸伤心的样子,就放下手里的筷子,不想再吃了。
“这辈子算是完了!再也干不成啥事了!”爸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他捶着自己的胸口,前仰后合地晃动着身体。
“别哭了,老于。”妈向哄孩子一样,拍着爸的背说,“你要是心里难受,就喊两嗓子。”
爸像没听见一样,趴在桌子上哭得更伤心了。于思知道爸的犟脾气,挨斗挨打都没哭过。不知咋一说下乡,就哭成这个样子。他也觉得心里难受,可咋也哭不出来。
有人敲响了门。妈走过去打开门,进来的是李家伦。他夺过爸手里的杯子,轻轻放在桌子上说:“于先生,这是何苦呢?政策一会儿一个变,还能永远不办大学不成?!”“你们搞自然科学的也许还有用,我们可是全盘错误!这辈子没指望了!”爸抬起头说。“您平静平静。想开点儿,看远点儿。”李家伦说着走了出去。
爸不再吃饭,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于思也不想吃饭,喝了几口苞米茬子粥就睡了。他睡不着,爸那伤心的哭声在耳朵里冲来撞去。妈收拾好碗筷,又补了一会儿衣服,才脱了衣服躺下。
半夜里,于思被一泡尿憋醒了。他听见爸和妈在小声地说话。“齐家呀!我这辈子亏了有你呀。”这是爸的声音。“有我咋了?”妈说,“还不是和别人一样活着。”“我当了右派,你没有嫌弃我,不跟我离婚。我在农场劳改的时候,你有一点儿好东西都留着我回来吃。我挨批挨斗,你给我擦伤上药。这会儿,又要跟着我下农村。当初我是想让你一辈子幸福的,可你跟着我净吃苦了。我真对不住你呀!”
“说啥对得住对不住的?咱们是有信仰的人,吃点儿苦算啥呀?只要跟你在一起,再苦再累,我也受得住!”
于思觉得眼角凉丝丝的,不知啥时候,眼泪已经洇湿了枕巾。他听见窗外风呼呼地刮着,整座房子都在摇晃。月光从窗玻璃上照进来,像水一样柔和清澈他用被子蒙住脑袋,呜呜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