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思笑了笑,他也为自己的饭量吃惊。不知咋回事,他这一阵儿吃得特别多,放学一回家就找吃的,在学校里肚子经常咕咕叫。有一次,被潘德诚听见了,就笑着说:“是打嗝还是放屁?咋出这动静?”于思气得捶了他两下。有时候,放学回来的路上,就饿得不行了。路过卖豆腐的车,他就用三分钱,买一块豆腐白着吃了。
“许是学校里总干活。”爸说,“正长身体的时候,又没啥油水,还能不饿吗?能吃就多吃吧!”说完又冲哥说,“到了乡下,先得把饭吃饱,别的都是次要的。”
哥夹起一个饺子说:“谁知道吃得饱吃不饱?那么个穷地方,闹不好还得吃糠咽菜呢。”
小金来找于思的时候,于思刚放下筷子。他戴了一顶真的军帽,上面还有一个地道的红五角星帽徽。于思不用问,就知道那一定是毛勇给他的。小金站在院子里招呼他,于思答应着走了出来。外面凉飕飕的,太阳从西边的楼顶上“扑通”一下落了下去,天阴得厉害。几颗星星,浅浅地嵌在云彩上。
小金看看周围没人,就小声对于思说:“’黑牡丹‘和毛勇在我家呢。”“干啥来了?”于思问道。“上我家来借书,一进门就服了,说从来没有看见谁家有这些书。她说是来借书,其实是给小桑和毛勇当介绍人。毛勇追小桑追了好长时间了,小桑老也不吐口。毛勇要当兵去了,也是来告别。他还送了小桑一块纱巾呢,我看见了。’黑牡丹‘也要下乡了,过几天就走。所以得把这件事挑明了……”
“黑牡丹”是到平原的柳树县插队,那个县的革委会主任是她爸的老战友。于思是跟着家里在乡下的时候,听说了她死的消息。她下乡的时候,还带着她的大狼狗。她和一个北京的女流氓拔份儿打架,那个女流氓有个相好的,捅了她一刀,正好捅在心脏上,还没有送到医院,就断了气了。于思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也是一个晚半晌,云彩里也浅浅地嵌着几颗星星。
“小桑不想和毛勇把事情说死。”小金还在不停地说着,“毛勇说先通信,别的先不说。可信不能寄到我家,让我爸知道了,该说小桑了。也不能寄到学校,那样更惹眼。小桑让毛勇把信寄到你家,你能不能给她转一下?可是不能拆着看。”小金看着于思的脸。
“行是行。”于思犹豫着说,“就怕我妈知道了,说我没正事儿!该骂我了。”“没事。你就说是一个朋友来的信。”小金停了一会儿又说了一句,“你要是愿意,这顶军帽就归你了。”他说着把头上的军帽摘下来,扣到了于思的脑袋上。于思立刻说:“行!”他很高兴,把军帽扶正,就着“老白毛”家的窗玻璃照了照。窗玻璃上的于思很精神,头上的五角星一闪一闪的。他觉着有点儿不习惯又把军帽摘下来,塞进了裤兜里。
后来他为小桑转过七八封信,直到下乡和小金家断了联系。小桑和毛勇是咋吹的,他始终都搞不清楚。只知道毛勇在军队里入党提干,很快就级级高升。娶了一个在文工团里拉小提琴的,过了没几年就离婚了。“幸亏你当初没跟他,要不也是这种下场。”小桑的爸说。小桑红着脸扭捏着说:“谁跟他好了,我们那是革命的友谊!”那是从乡下回来以后,那天,于思上她家找小金,正好听见了上高中的时候,小桑的胸更高了,屁股也撅得更厉害了。她撬了一个美男子,足有一米八五的个儿,长得一表人才。那男的接长不短地就到小桑家来帮着干活活儿干得很利索,饭做得也好。小金说他原来的女朋友可洋气了,是艺术学校里跳舞的,在《红色娘子军》里演过小战士。小桑每天等在那男的家门口和他一起上学,三天两头地给他写信,到了给撬了过来。他中学毕业的时候,在北京当了几年兵,复员回来在电子管厂上班。小桑考上了师大的中文系,毕业以后在一所中学里教书。她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马上和那个男的结了婚。一年以后生了一个女孩儿。“不找有才的,就找个和爸那样忠实可靠的,好好过日子。”小桑说。她说的爸是她的后爸,那会儿,她的亲爸已经平反了,当了一个大出版社的总编,火火地干了没几年就病死了。夏舟痛苦了好长时间,引得小桑的后爸也痛苦了好长时间。
五
小金来通知于思返校的时候,于思正在看小坏儿挤牛奶。他攥着羊的奶子一把一把地往下撸。奶水就像开了自来水的龙头一样,滋滋地往外冒。顺着小坏儿的手,流进一只桶里。小坏儿家这会儿养了三只奶羊,都喂得又肥又壮,每天能挤出十几斤奶。羊奶都卖给了附近的住户,老范太太家每天买一斤,李家伦买一斤,小旋每天也得喝一斤。于思让妈也买一斤,可妈说那羊奶没消过毒不干净说啥也不买。小坏儿卖羊奶的钱,都给他爸买了酒,剩下的给他妈过日子。也给自己留下了点儿小钱,一点儿一点儿地积攒起来,就有了一笔挺不小的数。他用这笔钱为自己置了不少好玩意儿,全套的工具,小螺丝刀、小钻子和小刀子。他还买了一个钥匙链,挂在裤腰上,露在衣服外面一截,走起路来直晃荡,一闪一闪的,看上去很神气。
小金站在大杨树底下,招呼着于思:“今天晚上七点钟之前,一定得到学校集合,有重要的事情。听见没有!”“又有啥鸡毛事呀?”小坏儿没好气地说。他经常不上学,偶尔去一回,也是到那转一圈儿就回来。“李大腚”上他家来了好几次,说是要是再不上学,就要开除他。他没办法,才接长不短地去一次。他怕被开除了,将来就没人分配他工作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告诉你们了,去不去在你们!”小金也没好气地说。“我不去!”小坏儿果断地说。他把一只奶羊推开,又拉来另一只奶羊。“这可是政治任务,不去是政治态度问题!”小金大声地说完扭身走了。“爱啥态度啥态度!反正我不去。”小坏儿小声说。于思也不想去,可没办法。吃过晚饭,他就去找小金。小金家还没有吃完饭,盘子碗摆了一桌子。他爸正在盛饭,小桑对着镜子照来照去。看见于思进来,小金赶紧坐到桌子跟前,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含含糊糊地说:“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吃完。”小金的爸咽下一口饭说:“别着急,来得及。”自从小金的妈夏舟被隔离了以后,他就很少说话。小金好像没听见他的话,三口两口地吃完了碗里的饭,站起来拉着于思走出了家门。
街上脏得不行。“黑帮”们都解放了,不再让他们扫街。早先的清洁工都忙着搞革命,也不干活儿。到处都是垃圾,一堆一堆地扔着。女人用过的月经纸,被风刮得可哪都是。
俩人闷声不响地朝学校走去。学校里很热闹,出出进进的人很多。鸣放他们都化了妆,前挺后撅地在校园里走来走去。她穿了一件大襟的小红袄,脑袋上还裹着一块白毛巾,整个一个乡下的大妞儿。宣传队其他的几个女生也都是这种打扮,大概是化妆成了农民。韩冬冬和几个男生,都穿着不知打哪借来的背带工作服裤子,头上戴着鸭舌工作帽,脖子上还系了白毛巾,一副工人打扮。另有几个男生穿着又肥又大的军装,还佩戴着领章和帽徽。他们都打了脸,女生还描了眉。被灯光一照,显得特别精神。花坛前面,支着一幅毛主席的大画像,四周围着七朵葵花。两侧是八个大字: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小金停下脚步,眼巴巴地看着鸣放。他已经申请参加宣传队好几次了,都没有被批准。因为他妈的问题没解决,政审不合格。“我妈是党员。”小金有一次对“李大腚”说。“李大腚”想了想说:“那谁知道是啥党员?兴许是假党员!要是混进党内的特务呢?”小金讨了个没趣儿,嘴撅得老高。
于思和小金走进教室的时候,里面乱糟糟的。女生们仨一堆俩一伙儿,正在小声地议论着啥。男生都坐在桌子上,用嘴唱着锣鼓点儿,拍打着桌面。潘德诚站在讲台上,用粉笔画了一幅漫画,他刚画完,大家就笑了起来。谁都知道他画的是“李大腚”,夸张的尖下颏上有一颗小痦子。
管灯一闪一闪的,所有人的脸都被照得发白。“李大腚”在闪动的光线下走了进来。教室里不再那么喧闹,大家都安静了下来,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李大腚穿了一件茶绿色的翻领上衣,上面有三个有机玻璃的扣子。”这是现在天津最时髦的式样,叫迎宾服。“于思听见张铃小声对一个女生说。他看了张铃一眼,她的嘴角老是撇着,一副极傲的样子。四年以后,于思听说了她的死信,马上想起她说过的这句话。她爸平反以后,她到南方的一个大军区当了兵,是通讯兵。有一次,几个小兵在一起玩儿枪的时候,枪走了火,正好打中了她的太阳穴。她爸到部队闹了好长时间,最后追认她为烈士,埋进了烈士陵园。
所有的人都不再吱声,抻着脖子看着“李大腚”。只有潘德诚做了一个鬼脸同时还出了一个怪声。“李大腚”瞪了他一眼,走上了讲台。她看了一眼黑板上的画啥也不说,拿起板擦给擦了。于思突然发现她的动作很笨,不像早先那样利落板擦掉了两次,她弯下腰去捡的时候,是扶着墙才站起来的。”大家都坐好。“李大腚的声音听上去干干巴巴的。她板着脸,没有一丝笑模样。于思觉得她的脸色很难看,好像是刚得过病。苍白的颧骨上,长着褐色的斑。
“戴高乐(带羔乐)!”潘德诚小声说。听见的男生都笑了起来。于思不知是咋回事,看着潘德诚。“别装正经了!
潘德诚说着在肚子上比画了一下。“装啥正经了?”于思还是不明白。
“你真的不明白?”潘德诚小声问。于思点了点头。潘德诚嘎乎乎地笑着说:“那你就别问啥了。”
于思实在不知道,一个法国总统的名字有啥好笑的。就在那天晚上,“李大腚在解放广场被人挤得摔了一个跟头,血顺着她的裤角流了下来,把周围的洋灰地都洇红了。”洪胡子“让”幺疙瘩“他们几个男教师,把她抬着送到了病院。回家以后,于思和妈说起了这件事,妈说那是小产了。妈费了好多的口舌,才让于思明白啥叫小产。于思这才懂了潘德诚那句话的意思,笑得在床上直打滚儿。”人家小产,你高兴啥?咋这么缺德呢?!妈骂道。
“李大腚”宣布了纪律,就坐在椅子上等着听广播。等待的时间很长,大家都呆呆地坐着。困倦袭来,于思刚想趴在桌子上歇一会儿,“李大腚”的眼光像刀子一样戳过来。他紧忙把胳膊收了回来,挺直了腰坐好时间过得真慢,于思觉得它像面片一样不断被抻长,随时可能断开。墙角的小喇叭终于响起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像是松了一口气。
《东方红》的乐曲刚停,广播员用响亮的声音宣布:“中国共产党的第九次代表大会胜利闭幕了!”“李大腚”立即站起来说:“我们的国家有希望了!”她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比“九大”的消息更让大家兴奋。于思想笑又憋住了,潘德诚却哈哈大笑了起来。所有的人都忍不住了,跺着脚大笑了起来。“笑啥?!你们这是啥态度?!”“李大腚”愤怒地喊了起来:“这么严肃的事你们还笑,对毛主席还有没有一点儿感情?都严肃点儿,好好听广播!”大家都憋住笑低下头,你看看我我看看,谁也不敢再吱声。
在宣读了一大串名字之后,广播员刚喊完口号:“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鞭炮声、锣鼓声就远远近近地响了起来。“洪胡子”通知全校教职员工和学生都到操场集合,准备参加全市庆祝“九大”的游行狂欢。教室里立即乱了起来,桌椅板凳响成一片,所有的人都喊叫着朝楼外跑去。宣传队的人已经打起了仪仗,几十面彩旗在灯光下举起来。几个高大的男生抬起了毛主席像,鼓乐队的人敲响了锣鼓,鸣放们跟在仪仗队的后面。队伍排好之后,开始朝学校外面走去,很快就汇入大街上像河水决堤似的人流中。无数的嘴都在大声地叫喊,无数的手臂举起来又落下去。于思觉得耳朵已经聋了,啥也听不真切。
一辆卡车开了过来,车的后面拖着一辆工具车,上面拉着一个用钢板焊起来的毛主席像。跟在后面的是机械厂的队伍,所有的人都穿着工作服。郊区菜农的队伍也走过来,他们抬的毛主席像是用秫秸秆扎的,上面用五谷杂粮粘出各种颜色。老人和孩子们都坐在马车上,青壮年的男男女女系着红绸,随着锣鼓点扭着秧歌。市百货公司的毛主席像做得很出奇,无数的小彩色灯泡,围着毛主席的头像,五彩的绸子,扎出大大小小九个彩球……于思抻着脖子,前前后后看了个够。人群像无数条水渠,从各条路涌进了解放广场。广场上拉起了不少灯,照得像白天一样。纪念碑的顶上安了几个大喇叭,放着欢乐的歌曲。广场的四周打出强烈的探照灯,灯光在纪念碑的顶上交叉成伞的形状。人们互相打着招呼,拥挤着在广场里面走动着。于思一会儿被拥过来,一会儿又被挤过去,他又觉得自己失去了重量。队伍已经散了,潘德诚不知啥时候,已经爬到了纪念碑的基座上,他朝于思招着手,大声地招呼着,让于思过去。于思使劲儿分开众人,朝纪念碑挤了过去。他刚爬上纪念碑的基座,就看见“李大腚”倒了下去。血,慢慢地流了出来,和红色的灯光连成一片,像一串刚摘下来的丁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