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学校里停课,老师整风。一整整了一个礼拜,也没听说整出个啥来,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只是街上的人正经议论了好长时间,都说这学校里出这样的丑事,真够丢人现眼的,闹得学校里所有的教师,都鼠靡了些日子。于思后来听潘德诚说,那个东西是“小胡子”的。那时候,潘德诚也和他家下了乡,在乡下住得不想回来。他待着没事,就可哪跑着逛。有一天,逛到了于思家下乡的那个屯子,就住在了于思家。他回过一次城,带回来不少城里熟人的消息。“小胡子”和早先小桑他们班的一个叫刘玉琴的女生好,于思恍恍惚惚地记得见过她。是在小桑家见着的,长得又高又壮像个大人。“小胡子”当过一阵小桑他们班的班主任,还到刘玉琴家去家访。她才刚上四年级就来了月经,在家休病假。“小胡子”去看她,和她姥姥说了半天来月经的事,来几天脏血,来几天干净血。把她姥姥腻歪得够戗,等“小胡子”一走就撇着嘴说,这老爷们儿真不要脸!咋啥都敢白话,女人来月经的事也当嗑唠。小桑他们班的女生,都把这件事当笑话说。四清的时候,工作组还找刘玉琴了解这件事。后来她的姥姥死了,他俩不知是咋勾搭上的。刘玉琴升到中学之后,还和“小胡子”来往,就在菜窖里见面。有一天让大师傅给堵在了里面。那天大师傅来了一个亲戚,他上菜窖里拿白菜打算包饺子。也不咋就那么巧,正好给撞上了。“可算整明白了!不然的话,我非得背一世的黑锅!”据说,大师傅当时高兴地说。潘德诚说的时候兴高采烈,他躺在于思家的炕头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第二年的春天,他在山里砍树的时候,被一棵大松树砸在了胸上,当时就口吐鲜血咽气了。
那天,于思他们把所有的菜帮子和菜叶子都洗干净,再剁巴出来。然后收进和面的池子,掺上粉红色的高粱糠。高粱糠是从饲料场拉来的猪饲料,一沾水就变成了胶泥一样的颜色。大师傅给了他们几个模子,把和好的面装进去,扣在笼屉上,做成一个个小梯形的饼子。一开始他们做得很慢,很快就熟练了。于思甚至干出了兴趣,觉着和小时候玩泥巴差不多。笼屉抬到大锅上,一层一层地摞起来大师傅捅了捅灶膛,挂着蓝头的红火苗立即呼呼地蹿出来。于思他们挤在灶门前抻出冻得发僵的手,身上慢慢地暖和过来。
所有的饼子都蒸熟的时候,下课铃也响了,王弦终于结束了他那关于猪屎香香花臭的讲话。从一年级开始,各班的学生都排着队,到厨房来领糠菜饼子。于思他们帮着大师傅把笼屉抬下来,蒸气嘘得他们睁不开眼睛,于思觉得浑身都湿乎乎的。
饼子在笼屉里的时候,都有棱有角方方正正的。可一揭锅就不成个了,到了笸箩里就都碎了。算好了按人头一人一个做的,碎了以后只好用铲子铲,一人一铲子。有喝水缸子用缸子盛着,没有缸子的就用手捧着吃。所有的人都像吃肉一样,大口大口地嚼着,没有一个人说不好吃。一个班一个班的学生顺序领完了,于思他们才打扫起笸箩里剩下的渣子吃起来。饼子在锅里蒸的时候有一股甜不喽嗖的香味儿。刚一进嘴的时候,还有白菜的甜味儿。可嚼着嚼着就糙得扎嘴,到嗓子眼的时候,干得直刺肉,吞都吞不下去。于思被噎得直抻脖子,他想吐掉得了,可一想是阶级感情问题,就忍着往下咽,割得嗓子直疼吃了几口,他觉得实在受不了了。看看左右,“洪胡子”不在,老师们领了饭就走了,大师傅在切肉,除了他们几个没有别人,他赶紧走到门口的泔水缸边上把手里的饼子渣都扔了进去。心里咚咚地跳个不停,像是偷了东西似的。潘德诚和韩冬冬早就站在那,也把饼子全都扔进泔水缸里了。他们拍打着手,朝学校门外走去。
“先别走,再帮一会儿忙。”大师傅招呼着他们。“帮啥忙呀?”于思问道。“帮我把这些木耳和黄花菜择出来,我这不赶趟了。”“咋还择菜呀?不是都开完饭了吗?你吃小灶呀?”潘德诚也说。
“别胡说!传出去像是真事似的。我哪敢吃小灶呀?这是招待做报告的客人的。”
于思这才明白,大师傅做好菜,是为王弦准备的。他不情愿地把木耳和黄花菜从水里捞出来,一根一根一朵一朵地择了起来。“帮我把鱼收拾了。”大师傅对潘德诚说。潘德诚没办法,拎起两条大刀鱼,蹲在灶门口干起来。韩冬冬帮着扒葱。三个人忙了好一会儿,才把所有的活干完。“行了!你们回去吧。”大师傅头也不回地说着。他把切好的肉丝放进热油里,锅里发出滋滋的响声和喷鼻的香气。于思的肚子咕咕噜噜地响起来。他们出了厨房,朝校门口走去。眼看着“洪胡子”和王弦在他们前面,走进了学校的会议室。透过窗玻璃,可以看见会议室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碗筷,还有一瓶酒。于思的肚子饿得更厉害了,一个劲儿的直想放屁。
“这家伙倒挺合适的。”潘德诚说,“说了半天猪屎香,倒在这吃香的喝辣的。他咋不和咱们一块儿吃忆苦饭呢?”
“就是!”韩冬冬也说,“敢情是光教育咱们的!”“难怪王弦越来越胖,原来是可哪做报告,尽吃好的!”于思在心里暗想。大师傅端了一盘炒肉丝,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看见他们就挥了挥手,让他们赶紧走。他们走到校门口的时候,潘德诚看看于思和韩冬冬说:“不能这么便宜他,咱们让他吃点儿真的忆苦饭。”说完扭身就朝厨房走去。案板上放着几盘做好的菜,转着圈儿地冒着热气。香味儿冲着鼻子,于思不由咽了一口唾沫。潘德诚找到装碱面的罐子,在每盘菜里都撒了不少碱面。“这回好了,让他苦个够!”潘德诚笑着说,于思和韩冬冬也都笑了起来。门外传来大师傅的咳嗽声,他们赶紧从后门溜了出去。
四
那天晚半晌儿,哥从学校里回来,进了家门,就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躺。他点上一支烟,用手夹着也不抽,直到烟头烧到了手指头,才哎哟一声扔掉了烟屁股。头天下午,郑解放到家来过,她来通知哥今天到学校里去,有重要的事情。
哥走进家门的时候,妈正在做活。中苏边界的局势越来越紧张,随时都可能打起来。一旦打过来,三四个小时就可以打到这个城市,到处都流传着战争的消息,整个城市弥漫着恐慌的气氛。于思在学校里看了演中苏边界情况的《新闻简报》,也觉得形势有点儿不妙。各个单位都传达了战备疏散的指示,市里统一组织各单位的人挖防空洞。据说整个解放广场的下面,都已经挖空了。底下可以并排开四五辆解放汽车,可以住下全市所有的人。很多人家都在储藏吃的,商店里的饼干被抢购一空。妈排了一上午的队,也买了五斤动物饼干。后来仗没打起来,于思着实过了一把饼干瘾。小坏儿在他家的楼后面掘土,说是挖防空洞,哄着于思他们一帮孩子,挖出一个长方形的坑。他把棍子搭上,铺上油毡说,挖好了不挖了。于思他们这才知道上了他的当,帮他挖了一个菜窖。妈准备了三十块钱和五十斤粮票,用布包着缝在于思的背心里,“要是真的打起仗来,你就上关里找你舅舅去。于思的舅舅在石家庄,是一个工厂的会计。于思上一年级的时候,他上于思家来过于思还记得他的长相,是个弯腰驼背的小老头儿,还戴着一个大眼镜子。妈把舅舅家的地址写在一张纸上,让于思装好。于思刚把那张纸头叠起来放进棉袄兜里哥就走了进来。”
“又咋着了?”妈问道。哥不吱声,于思也不知道说啥好。
直到爸回来,哥才坐起来说:“我们要下乡插队了。一个月之内,全部走完。“是吗?!”爸有点儿吃惊。于思对这个消息一点儿都不奇怪,只是觉着新鲜。这些天,大喇叭里一再地宣传毛主席的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大喇叭里还说,上山下乡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创举,是反修防修的百年大计和千年大计。北京有个中学的学生,还给毛主席写了致敬信,要求到农村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接受再教育,彻底改造世界观。学校里大家也都在议论下乡插队的事,差不多每家都有一两个要下去的人。只是说来说去,谁也说不清是咋个插法儿。
“说咋插了吗?”爸一边洗手一边问道。“十个人一户,住到农村去。和农民一块下地干活,赚工分,分口粮。”哥有气无力地说。“长期的,还是短期的?”“永久的,连户口都得带下去。”“安排好了吗?插到哪呀?”
“上七台县,到县里再分公社,由公社分大队,直到生产队。”“都得走吗?”“高三、高二两届学生大多数都得走。少数人留下,都是家里特别困难的,分配到厂子里。结了婚的女生可以不走,有门路的就当兵,家在农村的都回乡劳动。哥怨得哼哼地说着。”
“你是哪条都够不着呀?”爸叹了一口气。“可不!”哥出着长气说,“这辈子算是完了!当一辈子农民,修理一辈子地球吧!”
“兴许过两年政策就变了呢!”妈正在弯腰低头刷水缸,声音瓮声瓮气的。“变啥呀变?!号召大家扎根呢!集体户都是按男女比例搭配的,下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哥说。爸不再吱声。妈开始剁芹菜,打算包芹菜馅的饺子。她平静地说:“下就下吧。反正那么多的人都得下去,又不是你一个人。这会儿,上学也没指望了。干脆到乡下种地,还能吃上点儿新鲜的五谷杂粮。再说你这么整天闲着,招一帮街流子,再学坏了,闹出事来,不是更要命吗!”于思知道妈说的街流子们,就是“长脖子”他们。这一阵儿,“长脖子”三天两头地领一伙儿人,上家来找哥,都是这一片街上的地赖。妈每天上班管不了哥,有时候下班回来,赶巧碰上也不敢咋重说。怕弄不好,这帮人来邪的歪的。惹不起也躲不起,愁得妈没办法。
“带点儿书下去,没事念点儿书没坏处。”爸想了想说。“谁知道能不能念书,听说我们去的地方都是山旮旯儿,连电都没有,咋看书呀?”
“别人去的地方能不能强点儿?”“强也强不到哪去。都是山区县,没有平原县份。下乡的目的之一,就是让我们去帮助农民,改造农村的落后面貌。”“唉!”爸摇着头说,“一群孩牙子,能改变啥面貌呀?书念得还夹生着呢,还能真的改天换地是咋的?这国家也不是咋整的……”妈端着和好的面团走进来,爸说了一半不说了。
“去就去吧!”哥扔掉手里的烟头站起来说,“在城里也没啥意思,只当是见见世面吧。”
爸摸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七台县早先有我的一个学生在那,这会儿也不知还在不在了。要不打听打听,让他照应着点儿。”
“算了吧!”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照应啥!反正都是个种地呗。”爸不再吱声,开始擀饺子皮。哥靠在被卧垛子上想心事,于思坐在哥的床沿上,隐隐听见哥的心跳。妈已经捅开了炉子,火烧得铝锅发出响声。有人敲响了门,于思走过去开了门。陆大兴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的病已经好了,有些时候没犯过了。衣服穿得挺利索,只有眼神还有点儿发直。他站在门口,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于叔、于婶。”
“是大兴呀,进来吧。有事吗?”妈问道。陆大兴低着头说:“我想求于婶帮我补补棉袄。要下乡了,我的棉袄破得都露出棉花来了。”“行!拿来吧。连被卧也抱来,我给你拆洗拆洗。”妈一边包着饺子一边说。“被子不用了,没有破,还能盖。”陆大兴小声小气地说。
爸搬来一个凳子,让陆大兴坐下。陆大兴欠着屁股,坐了一个凳子沿。爸对陆大兴说:“你们打小一块儿念书,这回又一块儿下乡,有事互相照应着点儿。你还缺啥?没有从这拿。”
陆大兴摇了摇头。“学校还发给你生活费吗?”爸又问。
“这个月还发了十八块,下个月一下乡就不发了。说是成年了。”陆大兴吭吭哧哧地说。
“你不能和他们说说不下乡吗,你的病还没有好利索呢。”妈说。“我说了。可工宣队说,我的病是思想问题,正应该到农村接受再教育,好好改造改造。”“这叫啥话?!”爸愤愤地说。陆大兴苦笑了一下,不再吱声。
哥站起来说:“啥话,鬼话!跟工宣队有关系的,没病也都留下了。哪个不需要改造?咋他们就不下去呢?二班的那个女生,整天往工宣队跑,结果按病号留城了。啥病?尿路感染。是姑娘得的病吗?不定咋回事呢!”
“可不。”陆大兴的眼睛放出光来,“有人看见她晚半晌的时候,进了工宣队队长的屋,第二天早起才从里头出来。”
“嘘——”妈赶紧摆了摆手,神色慌张地说,“可不敢乱说!隔墙有耳。万一传到人家耳朵里,准没有好果子吃。”
“就是!”爸也说,“到了乡下,你们说话要小心。祸从口出。小省这些年净倒霉就是话太多。往后少说点儿,用不着的事少扯!”
哥笑了起来,这次没有和爸抬杠。他把陆大兴拉进里屋,俩人商量起下乡的准备。
“出门在外,凡事都得忍。吃亏是福!”妈还在唠叨。“吃亏咋是福呢?”于思觉得妈的话挺逗,忍不住问道。“你懂啥?”妈在他的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饺子煮好的时候,妈招呼大家吃饭。陆大兴立即走了。妈让他也一块儿吃他客客气气地摇着脑袋走了出去。吃饭的时候,大家都不说话。只有于思被饺子里的汤烫了一下,哎哟叫了一声妈和的馅很好吃,嗓子好像抹了油,于思顺顺溜溜地吃了两大盘子。觉得肚子胀了起来,才放下筷子。
“咋这能吃呢?!像饿死鬼投生的。”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