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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石泛函一时间成了学校里的大英雄,他的名字在各年级的同学里传来传去他走到哪,都有女生冲着他笑。每天都有人跑到教室里来找他。他的情绪好极了挺着胸脯走进教室,使劲儿端着掩饰心里的得意。他很老练地和慕名而来的崇拜者点着头,有时还握握手。只有看见潘德诚的时候,他才显得不那么自在。他尽量不和潘德诚来往,走个对面就转身绕开。陈世杰比早先更不爱说话了,他整天垂头丧气的,看见谁都不打招呼。只有看见于思的时候,眼睛亮一下,很快又把脑袋低了下去。他躲着所有的人,放学的时候也擦着路边走。他比以前更瘦了脸上灰白得没血色,眉眼一片模糊。

全校大会以后,班里又开了几次对陈世杰的批判会。“李大腚”要求每个人都得写批判稿,说这是以实际行动向毛主席表忠心,让大家上批刘少奇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下连陈世杰的反动思想。这是刺刀见红的时候,也是考验大家的时候。所以谁也不能讲情面,必须严肃对待。从第一组的第一个人开始,每个人都得发言。小金的发言最长,足足念了半节课,他一口气引用了三条毛主席语录,什么“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什么“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什么“要斗私批修”。他先把刘少奇给骂了一顿,说他是大叛徒、大工贼、大内奸。说他妄图复辟资本主义是痴心妄想!他拍着胸脯说:我们革命人民坚决不答应!然后,他又引用了陈世杰的反动言论,分析了他的家庭出身和阶级立场,说他和刘少奇穿一条裤子。再后来,又批判了陈世杰的认罪态度,警告他必须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彻底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如果不好好地认识自己的问题,与人民为敌到底,只有死路一条,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吧……在他发言的时候,陈世杰低着头,不说啥。好像啥也没听见似的,脸上啥表情也没有。鸣放负责喊口号,只要小金的话音一落,她就立即大声地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大家都跟着她喊,有的使劲儿,有的只是举一举毛主席语录本儿不咋出声。张铃连语录本儿都不咋举,只是抬抬手就算了。她也和陈世杰一样,脸上没啥表情。她紧紧地咬着下嘴唇,眼睛看着桌子,好像挨批判的不是陈世杰,倒是她似的。于思的心里怦怦地跳着,接长不短地看一眼潘德诚。潘德诚像个没事儿人似的,坐得笔直地看着小金。于思觉得心里又长出荒草,支支棱棱的,越长越多。只盼着赶紧下课。

上课之前,小金站在楼道里,翻着手里的发言稿,一副扬扬自得的样子。“你咋写那么长呢?”于思凑过去问他。“把批判刘少奇的那些文章汇编翻出来,挑点出来换上名字不就行了吗?”小金笑嘻嘻地说。于思点了点头,觉得这也是个办法。就对他说:“啥时候,你把那些文章汇编借给我,让我也抄几段呗。”他发愁得很,眼看就要轮到他发言了,可他实在不知道这批判稿该咋写。

“那哪行啊?”小金仰着脖子说,“那都是发给党员的内部资料,哪能借给你呢?再说你爸还是右派。你要抄就抄我的吧。”

于思气得恨不得给他一个电炮,可还是忍住了。他啐了一口说:“谁稀得要你那破玩意儿呀!”就扭头回到了教室。他的脑袋嗡嗡地响着,坐在座位上还觉着天旋地转的。他上老火了,实在不知道这批判稿该咋写。他正抓耳挠腮的不知该咋办的时候,潘德诚凑了过来。“你的批判稿写了吗?”他小声问于思。于思摇了摇脑袋,他又问:“那你打算咋整?”于思小声说:“我也没招。”潘德诚趴在他的耳朵边上嘀咕了一阵,于思笑着点了点头。

小金说得嘴角直冒白沫子,唾沫星子喷出去老远。他举起拳头开始喊口号的时候,潘德诚突然捂着肚子叫起来:“哎哟——哎哟——疼死了!”他缩成一团朝桌子底下出溜了下去。小金停住了话头,“李大腚”从讲台上走下来,所有的人都看着潘德诚。于思紧忙站起来,跑到潘德诚的身边。他架起潘德诚的两只胳膊连声问道:“咋的了?咋的了?”潘德诚哼哼唧唧地说:“肚子疼,肠子好像拧在一起了!”“快把他送到医务室去!”“李大腚”果断地说。于思弯下腰去,潘德诚顺势趴在他的背上。幸亏他不胖,于思没费多大的劲儿就把他背了起来。“再跟上个人,”“李大腚”说。“不用了,不用了!我一人能行。”说着就像火燎屁股似的,走出了教室。潘德诚不停地叫着,招得别的班的人也都从门缝里探着脑袋看“这小子,装得还真像!”于思忍住笑,在心里骂着。走下楼梯,一拐过教学楼的楼角,于思立即把他扔到地上,喘着粗气骂道:“别装了,差不多了吧!”潘德诚嬉皮笑脸地说:“还得装一会儿,得到老校医那拿了药才算完呢!”于思没办法只好架着他朝医务室走去。

那一年的春天很平静,几乎啥事也没有发生。大人们都忙着开会学习。大喇叭里除了广播最新指示,就是放讲用稿。最逗的一篇是王弦的,他说他通过学习毛主席著作,认识到自己还是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世界观。为了改造思想,他每天到猪圈里喂猪。开始的时候,他觉得猪屎是臭的。后来通过劳动,思想感情发生了变化,才明白猪屎其实不臭,臭的是那些资产阶级的坏思想,是花圃里的那些香花。他说:“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臭这就是资产阶级思想腐蚀的结果……”

大老王一听就乐了。他支着煤钎子,冲着大喇叭说:“扯淡!再咋着猪屎也是臭的,花也是香的。莫不是鼻子有毛病。”自打小秋死了以后,于思就不咋到那间小土房去,也很少听见大老王说话。他沉默得像一个哑巴,看见人连个招呼也不打那天,于思是上他那借小车,给家里买煤用。听见他的话,于思笑了起来。他想象着王弦那张歪脸,越发觉得可笑了。他把大老王的话说给小金听,小金也乐了他撇了撇嘴说:“他算什么资产阶级,家里穷得没一件像样点儿的东西。”从此以后他们就管着王弦叫“猪屎香”。

“猪屎香”如今是个大忙人。他当了北方大学的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又是全省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每天挑着猪食桶,端着张歪脸,在校园里走来走去。看见人就点着脑袋打招呼,是工人就说:“向工人阶级学习。”是学生就说:“向小将们学习。”有一次,于思看见他握着刘仰青的手,上上下下地掂了个够。刘仰青好不容易把手抽了出来,王弦刚一转身,她立即掏出手绢儿擦手。他还可哪做报告,好多单位都来请他。他的老婆瘦得更厉害了,整天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晃来晃去。她突然变得能说会道的,逢人就说:“我们家王弦,是年轻的老革命,根正苗红。”一张麻脸抽巴成一团,笑起来的时候,像个干茄子包。“这两口子,咋这没深沉。”妈在家里说,“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耍个啥宝呀?!”

学校里吃忆苦饭的那天,王弦又被请来做报告。那天,是个阴天。从早晨起来,太阳就没有出来。教室里都开着灯,不开灯就看不清黑板上的字。忆苦饭是学校伙房做的。平时伙房只做老师的饭,这次一下要做出全校数千来人的饭。光靠大师傅忙不过来,就让高年级派学生去忙厨。“李大腚”让于思、潘德诚和韩冬冬他们几个闹将去,为了省心。于思很高兴,这样就不用听王弦讲猪屎香和香花臭那套嗑了。

大师傅是个又黑又瘦的长大汉子,脑袋却小得像只碗。看见于思他们走进来,就把毛巾搭在肩上,笑嘻嘻地说了句:“欢迎,欢迎,欢迎小将们来帮忙!”他说着一口的唐山话,听上去像唱戏,于思他们都笑了起来。大师傅一愣说:“咋着了?笑个啥?又没啥好吃的,就是一人一个糠菜窝窝头,也把你们喜欢成这样?干活吧!”

分配给于思他们的活,是把白菜从菜窖里搬出来。把每一棵菜都拾掇一遍,晾在板子上。再把劈下来的菜帮子和菜叶子,挑出能吃的洗干净。剁巴碎了和糠和在一起,蒸窝窝头当中午饭。菜窖里散发着一股臭烘烘的烂帮子味儿,可地都是烂菜叶子。他们一趟一趟地往外搬,蹭得身上都是绿了吧叽的泥汤子。

“这咋吃呀?喂猪还差不多!”潘德诚用两块板子夹住一棵菜,从里面走出来。还没走到厨房门口,菜就掉在了地上。

“可不!跟喂猪差不多。”大师傅也笑着说,“怕是猪都不吃。”“那咋让我们吃呢?”韩冬冬说。“忆苦嘛!吃好的咋知道旧社会苦呢?!”大师傅露出两排黄板牙,笑着说,“忆苦饭忆苦饭嘛,就是越苦越好,越苦越光荣!”“旧社会就吃这个吗?”潘德诚用板子扒拉着菜说,“你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你吃过这个吗?”

“俺没吃过。”大师傅笑着说,“俺家在关里,那地方没让小鬼子管得这么紧俺们那块儿归八路军管着,打啥粮食就吃啥!”

“你家是啥成分?”于思问道。“俺家是中农。”大师傅蹲下,劈开了菜帮子。“看来不是太穷的人家。”韩冬冬说。“咋不穷?打仗打得地都荒了,还得交军粮,哪有吃的?小时候我得挖一春天的野菜。”“那咋还是中农呢?”潘德诚说。

“我爹最怕人说他穷。土改那年,让大家先自己报成分。他想了想说,我们家不算太穷也不算太富,中不溜的就报个中农吧。这么着,就算了个中农。早知道这会儿以穷为贵,咋不也得报个贫农呀!”说完他就唱起了评戏。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他们干了一个多小时,才把菜窖里所有的白菜都倒出来剥干净。白菜帮子冰凉,冻得手都僵了。他们一会儿一趟地跑进厨房里,在炉子上烤火。大师傅嫌他们闹心,吆喝着不让他们进去。他们只好把手放在嘴里,用哈气哈一哈暖暖手才把白菜收拾好,大师傅又拎出几个大铝桶,让他们接上水洗菜帮子和叶子。他们把能吃的菜帮子和菜叶子,拣巴拣巴扔进桶里,撸起袖子伸进水里,瞎搅和搅和再捞出来。

韩冬冬突然喊起来:“看呀,这是啥呀?!”于思他们扔下手里的活,凑过去要看个明白。韩冬冬的手里拿着一个橡皮套子,他用手一抻,那个套子就长出好多是有弹性的。“这是啥玩意儿?”于思也觉得新鲜。潘德诚也说不上来,就拿着去问大师傅。大师傅正往锅里舀水,看了一眼就笑起来说:“你们打哪整来的?韩冬冬说:“是从白菜堆里捡的,许是从菜窖里带出来的。”大师傅的脸一下就拉了下来。他紧忙说:“走,找工宣队去。”

“洪胡子”正站在领操台下面,走来走去地看着学生。大老远地看见他们没等他们说话,就走了过来。大师傅把那个胶皮套子,拎到他的眼跟前说:“在菜窖里捡着的,不知道是哪个坏蛋陷害我。你可得给我做主呀!不然的话,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洪胡子”接过那个套子,随手塞进兜里,拍着大师傅的肩膀说:“快回去干活吧,都快晌午了,放学之前还要让大家吃上忆苦饭别耽误了工夫,这是政治任务。这件事我们会查清楚,不会冤枉你!”说完他又走了。

回到厨房,大家又开始干活。大师傅拉着脸,嘴里不停地骂着:“真叫王八犊子!跑到这来泄火。给老子添堵!”于思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明白他为啥发这么大的火。只有潘德诚抿着嘴,想乐又不敢乐的样子。

“你知道那是干啥用的吗?”潘德诚在倒水的时候,小声地问于思。于思傻了吧叽地晃悠着脑袋,闹不清是咋回事。潘德诚在于思的耳朵边上说了几句话,于思的脸立即红了。“说啥呢?”韩冬冬也凑过来,支棱着耳朵听。潘德诚又在他的耳朵旁边说了几句,他立刻笑了起来,还出着怪声。“你们说这是谁的?”潘德诚又问道。于思和韩冬冬都想不出来,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潘德诚。潘德诚指了指厨房,于思和韩冬冬都朝里看了看。厨房里没有别人,大师傅正在剁白菜帮子。“不能吧?”于思说。“咋不能?”潘德诚撇着嘴说,“你看他,长得就是个骚样。两只眼睛色迷迷的,一看就是个老骚神。”于思和韩冬冬都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