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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这是潘德诚给你写的吧?”于思问道。铁蛋儿点了点头说:“下课的时候,我给了他一个遵义的像章,他就给我写了你照这个抄一份就行了。”于思高兴坏了,他捅了铁蛋儿一下说:“快抄,抄完了让我也抄一份。”铁蛋儿把铅笔头伸进嘴里,用唾沫润了润,又从作业本儿上撕下来一张纸低着头抄起来。他的字写得又大又笨,一个个有手指盖那么大,支支棱棱的像是拳打脚踢。没多大会儿工夫,他就抄完了。门口响起了脚步声,铁蛋儿赶紧把那张纸塞到于思的手里。于思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屁股刚坐稳当,“胖头鱼”就端着一杯茶走了进来。他急忙低下头,用手捂着那张纸,趴在桌子上抄起来。“胖头鱼”坐在讲桌后面,一小口一小口地咽着茶,一副很悠闲的样子。她不时地说一句:“快点儿写,别磨蹭!再磨也磨不过今天去。”

于思偷偷地看着那张纸,一个字一个字地写起来。他先抄了一段毛主席的语录:“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然后改动了第二段里,在课堂上顶撞老师的错误写上自己犯的事儿,主要是注意力不集中,没有听清楚班干部的口令。读毛主席语录的时候思想不集中,出了一个错误。其他的地方就都按着潘德诚给铁蛋儿写的往上抄,他一笔一画地写着,从心里佩服着潘德诚咋能有那么多的词呢?他甚至写出了兴致,抄完最后一大串口号以后,又自己添了几个口号。在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后面,一口气写了六个惊叹号。他得意着自己的创作,哧哧地笑起来。铁蛋儿从后面踢了他的后屁股一脚,他明白铁蛋儿的意思,是催他快点儿写,写完好回家。

于思终于抄完了那几行字,他站起来走到“胖头鱼”的跟前,把纸头交给她。“胖头鱼”接过去,很快地看了一遍,抬起头对着于思说:“你这不是挺明白的吗?你咋总捣乱呢?”

于思摸了一下后脑勺说:“我没想捣乱!”“没想捣乱你咋老整景儿?一出一出的。”“胖头鱼”的脸松开了点儿。于思不想再说啥,他也说不清楚。铁蛋儿也走了过来,把检查递给“胖头鱼”。“胖头鱼”看了看铁蛋儿的检查说:“也不糊涂,咋一到课堂上,就做不到呢?!”他把两张纸摞在一起,叠起来放进口袋里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要是你们再出这种事,我就把你们都交给工宣队,让‘洪胡子’治你们。走吧!”她歪了一下头站起来,端着杯子走了出去。于思和铁蛋儿互相看了看,扑哧一下都笑了。铁蛋儿还攥着拳头,在“胖头鱼”脑袋上晃了晃。“胖头鱼”的脚下一停,好像是要回头,铁蛋儿赶紧收回了拳头,装着啥也没干的样子。于思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忍住了笑。直到“胖头鱼”走进了教师办公室,他才出了一口长气。

于思和铁蛋儿一前一后地走下楼梯。教学楼里已经没人了,所有的教室都锁了门。于思拉着铁蛋儿往便所走,想看看那条“反标”。铁蛋儿不咋愿意,扭着脸说:“那有啥好看的?”还是跟着他走到了便所门前。便所的门关着,咋也推不开,大概是锁上了,于思觉得挺扫兴。他踹了一脚便所的门,就朝教学楼外面走。

“你说这事是谁干的?”于思问铁蛋儿。铁蛋儿正眯着眼睛看太阳,听见他的话,就咧了咧嘴。于思觉着他的笑容有点怪,就又问了一句:“你知道?”

“当然!”铁蛋儿大笑了起来。“是谁?”“你得保密!”他看着于思的眼睛。

“一准保密。我要是说出去,我不是人!”“真的?!”

“当然。”于思有点儿急了,他推了铁蛋儿一把说,“快说呀!到底是谁?”铁蛋儿笑得更响了,露出一排雪白的牙。他看了看四周围,压低嗓子对于思说: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于思吓了一跳,忙问:“你这是为了啥?”“啥也不为!好玩儿呗!”铁蛋儿拍了拍于思的肩膀。“你就不怕被查出来?”

铁蛋儿在地上折了一个跟头,站住脚说:“这么点儿事也值得查?纯粹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爱咋的咋的!”

于思逃学的事,终于败露了。自从那天“胖头鱼”让他做检查以后,他就又开始逃学。天气越来越热,待在屋里闷得慌,不如可哪乱逛有意思。他经常跟“长脖子”到果窖贩果子,跟小坏儿到树林子里去放羊。最多的时候,是和铁蛋儿在一块儿玩儿。铁蛋儿也不上学,他爸说收了学费不教人念书纯粹是坑人,不如在家捡点烂铁啥的,还能卖点儿钱。我一个臭工人怕啥!他和铁蛋儿到火车站旁边的货场,捡废铜烂铁,然后卖到废品站,每次都能赚三五毛钱,比卖牙膏皮来钱容易得多。这使他很快积攒起了一小笔钱,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他像铁蛋儿那样,用牛皮纸叠了一个钱包,把钱放在里面塞在枕头底下。

每天下午,他们就到水库去摸鱼。每次都是扒顺路的车去,再搭顺路的车回来。有时候是卡车,有时候是拖拉机。每次摸到鱼,他都给铁蛋儿。铁蛋儿老是说,咱俩分吧。于思不想要鱼,因为没有人收购,又不能自己去摆摊,不好卖出去。如果拿回家,爸和妈就会发现他逃学的事。爸根本不让他去游泳,说了好几次要是发现他去游泳,肯定得狠狠地揍他一顿。而且摸鱼这件事本身,已经让他觉得很满足了。泡在水里的时候,好多的小鱼一下一下地叼他的身体,就好像小丹用手指点他的脑门子一样,舒坦极了。水草在周围飘来飘去,缠绕着他的腿和胳膊憋一口气钻到水底,把手伸进冰凉滑腻的淤泥里抠蛤蜊,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柔软了。

他和铁蛋儿光着腚在水里钻来钻去,一会儿扎猛子泅到水底,一会儿又浮上来。他们互相撩着水打水仗,你呛我一口我呛你一口。玩儿累了,就爬到岸上在一片杂树林子里四仰八叉地躺下。他脸朝上,让树枝缝隙里洒落的阳光,晒在自己的肚皮上。地皮被雨水冲得滑滑溜溜的,涸干了以后结了一层硬壳儿,发出暗绿色的光泽。躺在上面凉丝丝的,皮肤松了下来。潮湿、温暖和绿茵茵的感觉,慢慢浸润了全身,困倦起来,他觉着自己和周围的一切都融化在一片绿色里头了。

那天下午,又是铁蛋儿把他从那种感觉里招呼出来。铁蛋儿发现了一个小水洼,里面有不少鱼。他对于思说:“咱们把水淘干,就可以抓着鱼。比扎到水底摸要抓得多。”小水洼在放水闸的下面,足有两间房那么大。于思高兴地跳进水洼,水没过了他的膝盖。他们先在水洼的两头,用石块儿和河泥垒起两个小坝。然后,再到树林子里去找舀水的东西。铁蛋儿找来一个锈漏了的破铁桶,于思找到了一个搪瓷的破脸盆。他们一人站在一头的小坝里,把水从里往外舀。一直干到太阳落到大山顶上,西半边天都被晚霞染得通红的时候,水洼里的水才差不多被他们掏干了。露出了水草和淤泥,还有许多活蹦乱跳的鱼。那些鱼翻来滚去,互相碰撞着挤来挤去。狗鱼在淤泥里钻来钻去扭动着身体,鲶鱼支着两条须子张着嘴一个劲儿地出气,鲫瓜子上上下下地蹦着,草根不停地甩着尾巴,鲤子弯着身子直打挺,白漂子从水里蹿出来划着弧线闪着白光又掉下去,小白条一离了水就死,白花花地躺了一片。

他们高兴极了,扔掉手里的家伙,大呼小叫着扑到水洼里。捡起里面的鱼,一条一条地扔到岸上。铁蛋儿抓起一条大鲤子,顺手一摔扔到了树林子边上,嘴里大声喊着:“真来劲儿哟!这回可发了!”于思也乐呵得不行,手忙脚乱的不知道抓哪条好。他们开始的时候,连大的带小的一齐往上划拉,后来铁蛋儿说都抓了也拿不走,就只捡大的抓。先抓一尺多长的大狗鱼和大鲶鱼,再抓半尺长的鲫瓜子,最后再捡那些一拃多长的白漂子,两三寸长的白条子就不要了。没多大会儿工夫,岸上就扔了一大片鱼。铁蛋儿扒开小坝,水立刻从高处流了下来,一会儿就灌满了水洼。“水库再放水的时候,还能冲进来好多鱼,咱们以后再来淘。”铁蛋儿一边擦着脸上的泥水,一边乐呵呵地说。

他们把所有的鱼都装进网兜里,装了满满的一网兜还剩下好多。又把裤子的裤脚扎起来,把鱼装进去再系住裤腰。铁蛋儿把鼓鼓囊囊的裤子,举起来挎在脖子上,坠得他东倒西歪的。他们摇摇晃晃地穿过树林子,走到公路上挥手拦截往回开的汽车和拖拉机。车不多,好不容易开过来一辆,他们就跑到公路的中间儿,又蹦又跳地招呼着。车呼的一下开过来,他们赶紧跳到公路边上,冲着在尘土中远去的车屁股大声地骂起来,汽车一辆一辆地开过去,没有一辆停下来。有的司机还从驾驶室里伸出头来,恶狠狠地骂上一句:“不要命了?你们找死呀!”

眼看着太阳从两个山头之间慢慢地往下落,他们不知道该咋办,坐在地上干着急。直到一辆马车赶了过来,他们才高兴得跳了起来。车老板儿是个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带着个毛毛边的破草帽。他甩着响鞭儿唱着歌,声音像女人的一样憋得又高又细。铁蛋儿走到路边,冲着他喊了一声“大叔”,他乜斜着眼睛看了他们一眼,头也不抬慢慢悠悠地说:“啥事呀?想搭车吧?上来吧!”又甩了一个响鞭。于思和铁蛋儿赶紧从地上搬起装满鱼的裤子和网兜,追着马车跑起来。他们先把东西扔到车上,再扒着车帮爬上去。摇摇晃晃地坐稳当,喘着粗气说笑着麻袋里散发出麦子混合着泥土的气味儿,暖烘烘的直冲鼻子。于思前后挪动着屁股,让自己坐得舒坦了点儿。马车“哐当哐当”地摇晃着,马蹄“滴答滴答地敲着柏油路面,车老板儿摇晃着脑袋唱着:

“大姑娘美来呀大姑娘浪,

大姑娘走进了青纱帐。”

于思和铁蛋儿忍不住都笑了起来。西沉的太阳,把最后一缕余热晒在他们的身上。路边的树林子,慢慢地从旁边闪过。金黄色的霞光照在树木草丛上,无数的光斑在叶子上跳动着。起伏的原野里,分布着矮趴趴的村庄,许多狗拼命地咬着远远近近的房顶上都冒着青烟,飘散在贴着地皮逐渐升起来的雾气里。地头垄沟子里,走过一群群的牛羊。放羊的孩子和老头儿,高一声低一声地吆喝着。蚂蚱在他们的脚下跳起来,蛐蛐在草丛里叫成了串。不时有一只黄色野兔从棵子里钻出来,撅着白色的屁股一跳一跳地跑远了。车老板的歌声,像炊烟像虫子的叫声一样,散散漫漫地扩散开去。于思觉得浑身的每一个关节都麻酥酥的,小鸡又翘了起来。

马车走到解放广场的时候,路灯就亮了起来。他们跳下马车,朝家里跑去铁蛋儿从网兜里掏出两条狗鱼,扔到了马车上,冲着车老板儿喊了一声:“给你了!”车老板头也不回地抽了一个响鞭儿,继续摇头晃脑地唱着他的“大姑娘”。

于思刚走到胡同口,就听见小坏儿他妈咋咋呼呼地喊:“谁家的孩子,这么缺德!把书包塞进我们家的鸡窝里,整得我们家的鸡不能进去下蛋。我操他八辈子祖宗……”于思觉得脚软了下来,他记起早起铁蛋儿来招呼他的时候,他走得急没有像往天那样,绕到老范太太的鸡窝里藏书包,顺路把书包放进了小坏儿家的鸡窝里。这下又惹祸了,一顿暴打是跑不了了,他的头皮紧了起来。

于思系好了衣服扣子,拍打干净身上的土,壮着胆子走进了自己的家门。爸和妈都坐在饭桌的跟前,桌子上摆着一盘炒大头菜,还有一盆儿窝窝头。他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伸手拿起一个窝窝头就要吃。爸站起来说:“慢着!你上哪去了?咋这会儿才回来呢?”于思只好把窝窝头放回到盆儿里,垂着手站好。“你的书包呢?”妈沉着脸问道。

于思不吭气。“小坏儿家鸡窝里的书包是不是你的?”爸看着他问道。于思点了点头。妈瞪了他一眼,放下筷子站起来走了出去。

爸不再说啥,把菜盘子推到于思的跟前。他松了一口气,坐在了椅子上,拿起一个窝窝头咬了一口。

屋后,传来妈和小坏儿妈的说话声:“真对不住了!这是我们小思的书包。谁知道这孩子这么淘气,都是我们没管教好。”

“是你们家孩子的书包呀?回家你好好管教管教吧!我说我们家的鸡这两天咋总也不进窝下蛋呢?”

于思抬起头,偷偷地看了一眼爸的脸色。爸绷着脸,没有一点儿笑模样。他只好低下头,吃自己的窝窝头。妈回来了。她把书包扔在床上,坐在桌子旁边,拿起筷子又放下。她的胸口一起一伏的,运足了气还不说话。于思干脆装着啥也没看见,大口大口地嚼起来。还吧唧着嘴,发出很大的响声。他确实饿了,苞米面的窝窝头吃在嘴里很香,像吃肉似的。

他吃完第二个窝窝头的时候,妈抄起了扫炕的笤帚。她板着脸,气哼哼地说:“说实话,你这些天都上哪去了?!”

“没上哪去。”于思支吾着。啪的一声,笤帚疙瘩打在了他的背上。背上立即疼了起来,像是被火烫了一样。

他赶紧缩起脖子耸起肩,准备着挨第二下。妈的手举在头上,笤帚疙瘩没有落下来。一直没说话的爸,一把把他拽了过来,撸起他的衣服袖子,用手指盖在他的胳膊上划了一下。胳膊上立刻出现了一条白道,在灯光下显得特别的白。“又到河里洗澡去了?是不是!”爸的声音很威严,脸上的肌肉在不停地抖动着。

于思不再吱声。妈抡起笤帚疙瘩打起来,一边打还一边骂着:“让你逃学!长能耐了,是吧!”

头上、背上、屁股上、胳膊上、脑袋瓜子上,所有被笤帚疙瘩打到的地方,都火辣辣地疼起来。于思一动也不动,他知道越躲妈打得越狠。他咬住牙,任凭无数的火苗在身上燃烧。自己逐渐变小,被烧成了一个小煤核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