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长时间,炉子上的水已经开了,壶盖吧嗒吧嗒地响着雨越下越大,顺着他的头发流下来,又从脖领子里流进去,顺着前胸后背流过裤腰胡同里没有人,连狗也不叫。他又开始闲逛,漫无目的地走过一条条的胡同,穿过一片片树林子,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医院后面,正对着医院的太平间。丁香花已经开始谢了,可花的气味还浓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在医院的栏杆外面形成一道无形的墙。他想起在很久以前,他和小秋站在这,看见一个老太太,拉着一辆装死尸的车,大声地哭喊着。他记得小秋说,人死了就是到另一个世界上去了。他希望能找到去那个世界的路,自己也到那去看看。小军、贾爱民、小凯和小秋都在那个世界上,现在小丹也去了。那个世界一定很热闹,就像小丹的故事里讲的那样,有好多的精灵和孩子,还有一个白胡子的老头……爸找到他的时候,于思已经被雨淋透了。天黑得几乎对面看不见人,病院的灯火亮了起来。他听见爸的喊叫声,不知道是在喊自己。他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心不再那么疼了,碎片拢在了一起,重新变得完整。过了好久,他才明白过来,那急切嘶哑的喊声是在招呼自己。他答应了一声,爸分开丁香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来。
“你咋跑这淋雨来了?”“我想看看小丹。”
“傻孩子!小丹早就运回乡下埋了。”爸拉着他的手往家走,一路上都在抱怨着,“你缺心眼呀,这要是淋出病来可咋整?!”
于思觉得爸的手很暖和,脚步很沉重。他借着路灯湿漉漉的光亮,看着爸胡子拉碴的脸,脑门子和眼角上全都是皱纹。他想起小的时候,爸老是把他举起来,用胡子扎他的脸。现在,他已经长过爸的肩膀了,爸再也举不动他了。他突然问道:“爸,你会死吗?”爸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加快了脚步朝家里走。
于思真的病了,一连发了好几天高烧。妈说是肺炎,见天给他打针吃药。一边忙活着,一边抱怨着:“你真作死呀!一眼看不见,你就跑出去淋得精湿。这要是烧退不下去,烧坏了脑子可咋整……”
于思不愿意说话,他觉得很累也很舒服。他想象着小丹临死的时候,大概也就是这种感觉。她高高兴兴地跟着白胡子老头儿走了,到那个尽是花和精灵的世界里。他想起小丹笑起来的样子,甜甜地咧着嘴,小酒窝里好像蓄着水……第五天的晚上,小丹的妈又来了。爸不在,妈正在裁一条裤子。于思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地睡不着。她的神情很诡秘,把妈拉到外屋,小声嘀咕了半天。于思支棱起耳朵,只隐隐约约地听见一句话:“这事可不能传出去,万一要是让军宣队和工宣队知道了,那可就了不得了……”她接过妈递给她的暖壶,匆匆忙忙地走了。
“妈,啥事呀?”于思问道。
“没啥事。”妈轻声说,继续用画粉在布上画线。“没啥事?你俩咋嘀咕那半天呢?”“唉呀——小孩子家家的,别老问那些不该你知道的事。快睡你的觉吧。”于思撩开被子坐起来,气哼哼地说:“你不告诉我,我就不睡。”“你这孩子!”妈瞪了他一眼。
“肯定是小丹的事。”于思很有把握地说。妈放下手里的活儿,看了他一会儿说:“这事不能跟你说。”“咋不能跟我说呢?告诉我吧,妈。我可想小丹了。”妈叹了一口气说:“也没啥事,就是小丹结婚了。”“小丹都死了,咋能结婚呢?”于思吃了一惊。“结的冥婚。”
“啥叫冥婚呀?”“冥婚就是死人和死人结婚。”“死人为啥还要结婚呢?”
“这是一种风俗。乡下有这个讲究,姑娘没结婚就死了,变成鬼也得闹腾男人埋着他们的坟叫孤女坟,走夜路的男人打那过,就会听见女人的哭声。有的还会给勾了魂儿去,疯疯傻傻地作妖。所以得给她们找个男人,让她们结婚。小丹的姥姥信这个,又说孩子一个人躺在地下也太孤单。”
“那我和她结婚吧!”“说啥傻话呢?”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活人哪能和死人结婚!都得找死了的男人,刨开坟头子,把棺材放进去埋在一块儿。”“那让我死了得了。我死了就可以和小丹埋在一起了。”妈啪地打了他的后脑勺一下:“不许胡说!你是烧糊涂了?这么丁点儿的孩子,就死呀死呀的,多不吉利!谁不愿意活着?好死不如赖活着嘛!”“可我就是想和小丹在一块儿。”于思犟起来。“你咋能和她在一块儿呢?这都是缘分。你命里注定和她的缘分就在阳间,再说她也已经有了男人。”“她男人是谁?”
“是她姥姥的侄孙,比小丹大五岁,是去年暑天下河洗澡的时候淹死的。离着她姥姥家二十里地,不咋远。小丹和他一块儿埋在他家的祖坟里,她姥姥说也算是本乡本土叶落归根了,省得火化了连鬼魂儿都找不着家,成了个孤魂野鬼。于思想象不出那个男人的样子,心里生出委屈,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好不生的哭啥呀?”妈抹去他的眼泪说,“有生就有死,谁也躲不过这一遭。再说了人死如灯灭,哭也活不过来了呀!”
于思想象着小丹睡在地底下。有好多小蚂蚁给她运送吃的,周围还有好多五颜六色的花和青青的野草。她闭着眼睛,脸上的酒窝里透着浅浅的笑容。花草疯长起来,盖过了小丹的身体,越长越旺,从地底下长出来,开满了坟头。好多的蛐蛐和油葫芦在花丛里唱歌,蚂蚱跳来跳去,蝴蝶飞来飞去。坟头突然炸开了,小丹笑眯眯地从里面走出来。于思觉得死真是一件愉快的事,便大声地喊了一句:“我真想死呀!”
“又胡说!”妈的眼神透着哀伤,她看了一眼窗外,压低了声音说,“别吵吵,这事还瞒着人呢!可不能传出去。这会儿,正搞‘**********’呢,要是让管事的那些人知道了,非得说是封建迷信不行,又得给小丹爸找事,闹不好还得把坟给扒了。”
“扒了才好呢!”于思狠狠地说。他一想到小丹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躺在一起,心里就酸得不行。
“说的叫啥话?”妈又瞪了他一眼,“咋这么歹毒!”“凭啥让他和小丹埋在一起?”“那孩子也是个全和人。”妈说,“有爹有娘,有哥有嫂,还有姐姐妹妹啥的。家里人丁兴旺,年年少不了人去烧纸,小丹不能缺钱花。这是她姥姥说的。”妈开始铰那块布,剪子一开一合发出喀嚓喀嚓的响声。
六
那天早起,于思刚走到学校门口,就觉着情况有点儿不对。站在门口戴着红袖箍儿的红小兵,比往天多了好多,一个个严肃得不行。走进校门,就看见所有的人都挺紧张的,不管老师还是学生都绷着脸,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唧唧喳喳地在议论着啥。“洪胡子”陪着老朱从教学楼里迎面走出来,俩人都不说话,也不看周围的人,直着脖子朝校门口走去。
于思憋了一泡屎,急急慌慌地要上厕所,刚走进楼阁,就碰上铁蛋急急慌慌地迎面走来。“你干啥去?”于思顺嘴问道。铁蛋看也不看他,说了一句:“泄私愤(粪)。”于思笑起来,跟着他朝一楼的便所跑。便所的门口也站着红小兵,都是六年级的学生。看见于思他们过来,就伸出胳膊拦住他说:“不让进,不让进!”于思分辩着:“我要拉屎。”“要拉屎上别的地方拉去!”他们连推带搡地说。于思没办法,只好跑上二楼。
楼道里很安静,大家都轻手轻脚地走来走去,没有人像往天那样说笑打闹熟人走个对面也不打招呼,都装着没看见。他走进教室,觉得班里的气氛也不对女生们一个个呆头呆脑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和谁说话。男生们仨一群俩一伙儿,神情都很诡秘,交头接耳地在议论着啥。
“出了啥事了?”于思问小金,“一楼的便所咋不让拉屎呢?”小金卡巴着眼睛看了于思一会儿,趴在他的耳朵上说:“一楼的便所里发现了反标。”于思看见他的鼻子尖上,有一层小汗珠儿。“啥反标呀?”“有人用粉笔在尿池子的墙上,写了‘春来茶馆’几个字。”“这咋叫反标呢?”于思笑起来。
“你还笑呢!”小金直着眼睛看了于思一会儿说,“这当然是反标。春来茶馆是革命样板戏里的地方,写在撒尿的地方不是诬蔑样板戏吗!”于思恍然大悟赶紧闭上嘴,不敢再笑出声。“这是重大的政治事件,都报到上面去了。上面很重视还不知道咋处理呢!”小金一本正经地睁大了眼睛。
“是谁写的?”于思又问道。“谁知道呢?!”小金摇着小脑袋说,“肯定是男的写的,女的不能进男便所。石泛函凑过来说:“肯定是出身不好的人写的,要不就是家里有问题的人。”“为啥?”于思听了石泛函的话,心里很别扭。“为啥?!”石泛函也瞪起眼睛说,“这还不懂,发泄对‘**********’的不满呗!”
于思看了石泛函一眼,心里骂道:“瞧你那个德行!”他走到自己的座位跟前坐了下去。
“胖头鱼”走进教室的时候,于思正在寻思,尿池子上写着春来茶馆,莫不是想请人喝尿不成?他忍不住笑出了声。石泛函喊“起立”,领着大家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他都没听见。大家都站了起来,只有他一个人还坐在那发呆。等到大家都坐了下来,他才明白过来,赶紧站了起来,挥动着语录本儿大声地喊着:“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教室里响起一片哄笑声,还有人跺着脚吹着口哨“胖头鱼”跑到于思跟前,冲着他喊了起来:“于思,你是咋回事吗!你是傻呀还是蔫呀?!”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像刚出膛的子弹。
于思看见她穿了一件粉红色碎花的的确良短袖小褂,领口敞着露出白白的脖子。他还闻到一股花露水的味儿,有点儿刺鼻子。于思知道又捅娄子了,把头垂在胸前。
“胖头鱼”憋着嗓子,恶狠狠地说:“纯粹是阶级本性!”于思听不懂她的话,抬起头看着她那张涨得通红的脸。他想起动物园里的猴屁股,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还笑?!”“胖头鱼”越发地生气了,眼珠子瞪得都快流出来了,“你给我站起来!”
于思收住笑容,慢慢地站了起来。“你知道你这是啥问题吗?”“胖头鱼”盯着于思的脸问道。于思觉得有一根竹签子在扎自己的耳膜,他疼得摇了摇头。“这是对毛主席的不忠!”“胖头鱼”说得很起劲。
于思知道这句话的厉害,梗起脖子问道:“我咋不忠了?”“向毛主席致敬的时候,你为啥不站起来?”于思不知该说啥。
“你要好好地认识自己的问题,放学以后别回家,写一份检查。”于思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来,他不知道这检查该咋写。一连三节课都是读毛主席语录,从第一排的第一个人开始,按着顺序往下排,轮流念“胖头鱼”指定的段落。鸣放念的是“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她故意把声音憋得挺细的,一字一板的像唱歌一样。“愣装广播员呢嘿!”潘德诚小声说。他捏着鼻子学着鸣放的腔调:“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听见的人都笑了起来。“胖头鱼”瞪着大家说:“笑啥!这么严肃的事,你们还笑?!”大家赶紧绷住脸,只有潘德诚做了一个鬼脸。
小金念的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他使劲儿扯着公鸭嗓子。潘德诚小声说:“没屁硬挤,锻炼身体!”大家又笑了起来。“胖头鱼”气坏了,乒乒乓乓地敲打着讲桌,笑声逐渐低了下去。小金气哼哼地把语录本儿扔在桌子上,狠狠地瞪了潘德诚一眼。
“胖头鱼”的脸更红了。她气得直打哆嗦,过了一会儿,才说出一句话来:“你们都这么小,就这么复杂!”
“我们也不复杂,就是不懂!”铁蛋儿站起来说。“你坐下!别诚心捣乱!放学你也别走,写检查!”铁蛋儿做了一个鬼脸,一屁股坐了下去。指定于思念的是“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他有气无力地念着,心里寻思着,便所里的字是谁写的呢?想着想着,把“就怕”念成了“不怕”,教室里的人都哄笑了起来,他还不知道是咋回事呢。一颗粉笔头扔了过来,正正地打在脑门上。“胖头鱼”瞪着他尖叫:“你想啥呢?”于思不再吱声。他听见铁蛋儿小声说:“你管人家想啥呢?!管天管地你还管人家拉屎放屁?”听见的人又都笑了起来。“胖头鱼”跑到铁蛋儿跟前,把他拽了起来。铁蛋儿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你就站着吧!一直到放学,写完了检查再回家。”她走回到讲台上,气哼哼地说“反了你了?!纯粹是没人管教,早晚得当流氓!”
大家都安静了下来,又开始念语录。第三节课的时候,“胖头鱼”给每个人发了一张纸,让大家在上面写上春来茶馆四个字,再写上自己的名儿。于思很快就写完了那几个字,觉得不过瘾,又在纸上画了一只茶壶四个茶碗儿。他看了一眼铁蛋儿,他正在纸上画房子,“春来茶馆”几个字写在斜插的幌子上。
终于等到下课铃响了起来。“胖头鱼”让大家把纸交到讲桌上,然后都回家只把于思和铁蛋儿留了下来写检查。
“胖头鱼”说了一句:“这回傻眼了吧?一条鱼腥了一锅汤。”说着走了出去。于思赶紧跑到铁蛋儿跟前,小声问道:“这检查可咋写呀?”铁蛋儿举起右手,冲于思晃了晃。于思看见铁蛋儿的手里捏着一个纸团儿他知道那肯定是潘德诚给他的。铁蛋儿把那个纸团放在桌子上,用手指仔细地展平。他指着那张纸说:“这不是现成的吗?就按着这个抄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