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连日的闷热,使整个城市都要发疯了,人们喘着粗气互相打听着,这天咋还不下雨?街上经常爆发出莫名其妙的争吵,吵架的人互相骂得狗血喷头却闹不清是为啥。打架的事件也比以前多了许多,忙得派出所的干警们脚后跟直打后脑勺子。病院里的床位立刻紧张起来,连过道里都支着床。卖冰糕的买卖红火得很可街扔的都是冰糕纸。
于思每天昏昏沉沉地走到学校,再昏昏沉沉地走回来。他看不清楚路上的景物,也看不清楚行人。上课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跟着大家念语录,嘴里嘟哝着却不知道自己念的是啥。无数的瞌睡虫在咬他的脑瓜仁,哈欠一个接着一个。他觉着自己的脑袋已经被蛀空了,像一个糠了的萝卜。课间的十分钟,他也趴在桌子上睡一觉儿。有的时候,上着上着课他就打起呼噜来,直到粉笔头崩到了天灵盖上,他才惊醒过来。懵懵懂懂地看见“胖头鱼”那睁得圆圆的眼睛,还不知道是出了啥事。她尖锐的叫声,像是从遥远的天边划过一道闪电,很快就消失在一片闷雷一样的哄笑声里。他听见潘德诚他们在背后管他叫“睡不醒”,还在他的书桌抽屉里放了一只蛤蟆。本来是想吓唬他,他抓起来顺手就扔到了窗户外面趴在书桌上又睡起来。一进家门,他就栽歪在床上,呼呼大睡。爸和妈轮流地招呼他,他才勉强爬起来吃饭。经常是饭碗还没有放下,人已经靠在墙上睡着了在连续的昏睡中,他像拔节的苞米稞子一样迅速地长个,所有的衣服都小了,穿在身上露着肚脐眼儿。新买的塑料凉鞋才穿了一个月,就觉得挤脚。妈每天晚上坐在灯下给他接裤腿。“莫不是得了巨人症?”有一天夜里,他听见妈一边做针线一边和爸说。
妈给了他一盒清凉油,让他困了的时候就抹一点儿。他打开红色的小铁盒用手指点一点儿黄色的油膏,抹在脑门子上,一股凉气从脑门子上直传到脚心。
每天他走进教室的时候,就在脑门子上抹一点儿清凉油。他清醒过来,发现教室里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所有的男生都在交头接耳,哧哧地偷着笑,他们笑得那么神秘,那么意味深长。起初,他以为他们是在笑他,就板起腰打起精神可大家还是笑,这使他觉得有啥事发生了。而且,这件事只对他还是个秘密。“能是啥事呢?”他寻思着,注意地打量着周围的人。这个秘密像一个快熟透了的瓜一天一天地变得公开了,马上就要从人们的嘴里掉出来。男生的笑声由憋着变成粗声大气,终于再也忍不住了。有一天,爆发出一场不大不小的热闹。那天下午热得难受,教室里闷得像蒸笼,空气里充斥着汗味儿和臭脚丫子味儿,显得黏黏糊糊的。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吹进来的却是热风。一半以上的男同学都穿着背心,二黑干脆脱了个光膀子。女同学都扇着各种各样的本子,教室里响着呼呼的风声。太阳光从窗外晒进来,火辣辣地烤得皮肤发干。所有的人都七拧八歪地靠在墙和桌子上,躲着射进来的太阳光。
崔玉芬趴在桌子上,脑门子上掐出了一排暗红色的血印。“你咋了?”于思问道。
“没咋着,我的脑瓜仁儿疼。”崔玉芬有气无力地说。“你头疼,我心疼。”二黑凑过来说。“去你的!”崔玉芬把头扭到了一边。街上的同学都笑起来,笑得很嘎。“我爱复习倒过来咋说?”二黑又问鸣放。“习复(媳妇)爱我。”鸣放想也不想地说。
所有的男生都哄笑起来,有的还吹着口哨。鸣放满脸通红,臊得低下了头。“真流氓!”于思听见张铃轻轻地骂着。上课铃响了,大家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胖头鱼”夹着一个本夹子,板着脸走了进来。于思发现她的眼泡子肿了,眼窝下面还发青。“胖头鱼”放下手里的语录本儿,快步走到二黑的跟前说:“你笑啥?这有啥可笑的?你给我站起来!”二黑扭捏地站了起来。满不在乎地拧着脖子。“你说,你刚才说的话是啥意思?”“我没笑啥!”二黑慢慢腾腾地说,“我也不知道我说了啥。”
“没笑啥?”“胖头鱼”的嘴角颤动着说,“这是毛主席语录。你在学习毛主席语录的时候说笑,是啥问题?”
“我也不知道那是啥问题!”二黑的态度强硬了起来。他抬起头,眼睛直直地看着“胖头鱼”。于思觉得,他的眼神像两把刀子。
“对毛主席的态度问题!”“胖头鱼”狠狠地说。“不是对毛主席的态度问题,是对人民解放军的态度问题!”二黑笑嘻嘻地说,“这双鞋咋破了?”他说着抬起自己的右脚,污黑的大脚趾伸到了满是油泥的解放鞋的外面。
几乎所有的男生都哄笑了起来。
“胖头鱼”气得说不出话来,眼睛里涌出泪水。于思觉得她哭起来的样子很和气,也比笑的时候好看。她站了一会儿,茫然地看着周围,显得不知所措。她好像突然明白了过来,一甩手扭头跑出了教室,临出门的时候,还撞翻了一张桌子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怨恨,又有点儿可怜巴巴的,于思的心一下收紧了。
此后,于思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她,她不再当他们的班主任,也没有再带其他的班。学校里看不见她的影子,人们也不再提起她,她突然失踪了。石泛函说她被开除公职了。代替她当班主任的是“李大腚”,大家不久习惯了她站在讲台上又变着法子和她作对,“胖头鱼”很快就被大家忘记了。
许多年以后,于思和爸妈从乡下插队回来,升到了高中。有一天,他们班到机械厂学工,在一群干脏活的老娘们儿临时工堆里又看见了她。她胖了,也老了,变成了一个宽身板儿的老娘们儿。穿着一件脏了吧叽的工作服,戴着花布的套袖,头发都拢在一个工作帽里。脸上粘满了铁锈,手指头上还缠着橡皮膏正坐在一个铁砧子上,叮叮当当地敲打着一根旧钢管。一边敲打着还一边和其他的老娘们儿扯着闲篇,大声大气地说,白天浪荡晚上补裤裆。说完就张开大嘴放肆地哈哈大笑。十冬腊月,她的脸上还热乎乎地冒着热气。于思想叫她,犹豫了一下就走了。走出那间工棚的时候,他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她还在和那些老娘们儿们骂骂咧咧地说粗话,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再也看不出一点儿从前的样子。
那天,班里的男生都在起哄,叫个不停。女同学都垂着头,装着啥也听不见崔玉芬的脸涨得像一块红布,张铃咬着自己的嘴摆弄着手里的语录本儿。只有鸣放傻呵呵地笑着,还问小金:“余老师咋着了?”小金在鸣放的耳朵边上嘀咕了几句,她立刻哎哟了一声,惹得男生笑得更起劲儿了。二黑一屁股坐到桌子上,高兴得手舞足蹈。
潘德诚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二黑跟前问道:“你咋知道的?”“我亲眼看见的。”二黑得意地说。
“在哪?”“就在医院后面的树林子里。”二黑卡巴着小眼睛,撇着嘴说,“可不要脸了!脱得精光的。在丁香稞子后面铺着报纸,藏得可严实了。我们走过去都没看见光听着好像有人哼哼。后来我们爬到树上掏老鸹窝,打上面才看见的。”
“真的?”潘德诚紧盯着问。“那还能假?!”二黑用胳膊蹭了一把鼻涕说,“边上扔的一堆衣服里,就有她惯常穿的那件花布衫儿。旁边还有一堆军装,是八成新的。我们赶紧跑到派出所把蹲坑的老朱他们招呼来。一伙人都到了,他俩还没穿上衣服呢!”二黑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拍了一下大腿说:“这就叫捉奸捉双!”
“那人是谁?”潘德诚问道。“是个当兵的。”二黑卖了一个关子。
“这我知道。”潘德诚不耐烦地说,“问你是哪的?姓啥叫啥?多大的年纪?”“就是北方大学军宣队的。那天进校的时候,举着大旗的那个大个子。还在全市开大会的时候主持会议。”“是大老吕呀?!”石泛函突然明白了过来,摸着后脑勺说。“对!就是他。”二黑肯定地说。“不能吧?我昨天还看见他在校部楼里,出出进进地招呼人贴最新指示呢!
要是出了这事还不得开除军籍?”“不至于!”潘德诚挥着手摇着头说,“只要‘胖头鱼’不告他强奸,他就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