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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于思试着挤了几次,也没有挤进去,后屁股上还让人踹了一脚。他只好爬到路边的一棵椴蔫子上,坐稳了屁股,朝人堆里张望。潘德诚、小金他们也在人堆里,俩人正在比比画画地说啥。小坏儿还牵着他家的那只奶羊,手里拿着个窝窝头一边吃一边探头探脑地朝小灰楼里看。大黑今天没有牵大狼狗,他背着手站在院子门口,警惕地注意着四周的人,不让人们进去。院子里还有几个警察,全都高大健壮。于思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显然不是以前来的那些人。

“他们都是省公安厅刑警队的。”于思看见潘德诚指指点点地大声对小金说“我以前见过他们,专门负责政治案件。”

“这次肯定不是抢钱的事!”于思想。蹲坑的老朱把手揣在裤兜里,一直站在台阶上不咋吱声。这会儿,也走下来挥着手,赶着看热闹的人群,嘴里连声说道:“都往后站站,别在这碍事。这有啥好看的?”人群开始随着老朱的步步进逼朝后退却,一直退到大街上。老朱刚一回身,人们又跟着朝前挤。老朱急了,冲着人群喊起来:“挤啥挤?抢孝帽子呀?都往外站!”

“你们要干啥?我犯了啥罪?!”小灰楼二层正对着院子门口的窗口里,传出大声的叫喊声,那声音像是动物园关在笼子里的狼在嗥。于思听出那是“大嘴岔子”赵卫东的声音,心里咯噔一下吃了一惊。他想起那天晚上,在罗伊洛的窗口看见的情景。“莫不是犯事了?谁去揭发的呢?”他寻思着。

“朱大爷,这回是抓人吧?”小坏儿凑到老朱的跟前,满脸堆着讨好的笑容吸溜着鼻涕问道。他妈在街道管事,他和老朱也拉葛上了,走得很近。

楼上的号叫还在继续,只是声音更大了:“我没罪!你们这是迫害革命群众是秋后算账反攻倒算,是否定无产阶级‘**********’!”“大嘴岔子”的声音听上去,已经有点儿声嘶力竭了。听不见反驳的声音,窗口传出稀里哗啦的响声像是在翻东西。

“他犯啥事了?”陈世杰问潘德诚。“他指挥了站前广场的那次武斗,全中国都知道那次武斗,连莫斯科广播电台都广播了,就在第二天的早起。”潘德诚歪着头特别认真地说。“你咋知道呢?”小金问道。“我当然知道。”潘德诚得意地仰起脸说,“我听我爸说的。他们还和省委的造反派一起,冲击了公检法,抢了省委的档案室,泄露了好多国家机密。”“大嘴岔子”不再叫喊,二楼上传出许多人的脚步声,顺着楼梯响下来。两个警察出现在小灰楼的门口,他们闪在门口的两侧,笔直地站着。“大嘴岔子”手腕子上戴着铐子,头发乱蓬蓬地遮在脸上,脚上趿拉着一双懒汉鞋,露出光着的脚后跟,被两个警察连推带搡地押了出来。他看上去很镇静,嘴角上还挂着一丝笑容,嘴显得小了一点儿。“是他呀?!”人群开始骚动,发出欷欷歔歔的响声,朝警车拥了过去。大黑和几个警察,分开拥挤的人群,把“大嘴岔子”推到了警车跟前。车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警察探出身来,拽住“大嘴岔子”的胳膊,后面的警察推着他的背,连推带拽地把他塞进车里去。从车的窗玻璃里,于思看见“大嘴岔子”坐在椅子上,很舒服地把背靠在靠背上。警车开动的那一刻,他甚至还打了一个哈欠,好像刚从梦里醒来。

警车拖着一股蓝烟和刺耳的尖叫开走了。不少人还跟着车跑,直到警车开过路口,人们才把抻长的脖子收回来,议论着四下里散去。

于思抬头朝小灰楼望去,看见一楼的窗玻璃上,罗伊洛的脸一闪,很快就看不见了。他从树上跳下来,正和牵着羊走过来的小坏儿撞了一个满怀。“真是条汉子!”小坏儿朝他笑着说:“瞧人家脸不变色心不跳,大气都不带喘的。”于思不想说啥,他觉得脑袋里像是一锅糨子,黏黏糊糊的没有头绪。他听凭着两只脚跟着人群走起来。

快走到胡同口的时候,他听见身后有人说话:“这报复得够狠的!”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他不回头也知道是北方大学的学生。

“可不!”一个男人响应着。“文攻武卫是上面的大人物说的,这会儿倒要这些小人物抵罪。”那个女学生继续说。

“这就是政治!”那个男学生说,“好在咱们没有卷进去,逍遥的好处就在这。”“可光阴也都虚掷了,老大不小的,还得家里养着。”“不虚掷又能咋着呢?去打?去杀?”那个男学生叹了一口气。女学生也叹了一口气说:“这位仁兄也太认真了!不那么狂妄,也不至于此。”“不那么简单吧?!”男学生冷冷地一笑说,“还是政治上有野心,领袖欲望强。”

“野心和雄心也没啥绝对的界限。”女学生也笑起来,“再说,也都是上面煽惑起来的。年轻气盛的,自然就做得过火些呗!”

“看不出你看得还挺透的!”男学生笑起来,笑得意味深长的。“谁让咱们是黑五类呢!”女学生淡淡地说,“旁观者清啊!没有革命资格,也就省得当替罪羊了。都是头头,刘仰青咋没事呢?”男学生大笑起来说:“看着老实,你其实也不傻。”

女学生也笑了:“你不至于揭发我去吧?”“哪能呢?”男学生笑得更厉害了,“不过,你要是移情别恋的话,我可就保不准了。”

于思听不太懂他们的话,可觉着他们说话的语气挺好玩儿的,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两个学生不再吱声,拐上了另一条小路。

校门口站着“洪胡子”,他正在盘查迟到的人。于思赶紧退了回来,绕到围墙外面,从墙头翻了进去。他钻出开满花朵的灌木丛,悄悄地朝教学楼走去。隔着大老远的,就听见教学楼里像蛤蟆坑一样,呜呜嗷嗷地响成一片,所有的人都在背书。刚爬上二楼,就看见郭力伟、韩冬冬、潘德诚和小金他们几个,都在楼道里贴墙站着。教室里传出背诵《愚公移山》的声音,数鸣放的嗓门最高,还拿腔拿调的。

于思刚想笑,“胖头鱼”从楼道里头走出来,看见他大声地问道:“于思!你咋也迟到了?”于思还没有说话,“胖头鱼”又说:“你也是看抓人去了吧?”于思点了点头。“胖头鱼”的脑袋一歪,气哼哼地说:“贴墙站着去!”于思只好走到小金的身边,靠墙站在那。他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眼其他的人,大家都像没事人一样。潘德诚还来回换着脚,脑袋晃来晃去。韩冬冬的鼻涕眼看就要过河了吸溜一下又抽了回去。潘德诚仰着脸,好像在研究着天棚上的水印。小金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他穿了一双新的白塑料底白边的懒汉鞋,那是眼下最时髦的鞋鸣放还在大声地背书:“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于思想起“大嘴岔子”的嘴角,那古怪的微笑,和他如梦初醒一样,打着哈欠软下去的身体……下课铃终于响了起来。吃完晚半晌饭以后,他去找小金换小人书。小金的家里又坐满了人,都是北方大学的学生,刘仰青也在里面。走过小金他爸和他妈住的那间屋的时候,于思听见夏舟正在说话:“……赵卫东这个人,我早就看着他不正派,简直是个流氓无产者,应该是这种下场……”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天阴得厉害,看不出是早起还是晚上。整整一个上午,于思都被丁香花的气味儿熏得喘不上气来,脑袋嗡嗡地响着眼睛老也睁不开,心一阵一阵地抽着疼。书老背错,“胖头鱼”用粉笔头打了他三次他还是背不出早就烂熟的段落。一直到放学,“胖头鱼”才气哼哼地说了一句:“纯粹是成心捣蛋,脑袋是咋长的?”他戴上草帽,跟着人群走出校门。铁蛋儿一路上都在和他说话,可他一句也听不清楚。他恍惚听见路边有小孩儿在喊:“下雨了,摘黄瓜,草帽底下扣个大王八。”喊叫声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可他顾不上理会。雨水斜斜地打在脸上,冰凉得冷透了心。路边的树被雨淋得精湿,绿得冷森森的。街道房屋都湿漉漉的,行人像一条条水淋淋的灰色影子,他浑身哆嗦起来。

刚走到胡同口,就听见一阵女人们的哭声,那声音尖的尖细的细高的高低的低粗的粗哑的哑,有的像是在喊,有的像是在哼哼,有的像是在嗥叫,还有的像是在唱。他被哭声搅得一点儿劲儿也没有,人直要往下堆勉强拉开腿往前走。小丹家的门前挤满了人,他们或穿着雨衣,或戴着草帽打着雨伞,看不清他们的脸。妈打着一把伞拎着一个暖壶,正往人堆里挤。于思紧忙加快了脚步,朝那跑了起来。

“我的儿呀——”一个老太太像唱似的哭喊着,“你的命咋这苦哇——还没活过一轮就走了——老天爷呀——你咋不开眼呀——我们一辈子积德行善没得罪过你呀——你咋招走了我孙女儿的魂哟——阎王爷呀——你要索命就把我的老命拿去吧——把孩子留在这世界上好好活几天——我反正也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活着也没啥大意思了——我的儿呀——我的宝贝呀——你就这么走了吗……”

于思觉得心在破碎,嘎巴嘎巴地响着,一小片一小片地往下掉。腿很沉,脚抬不起来。天更阴了,灰蒙蒙地压下来。雨丝变成了雨点儿,雨点儿又连成了串儿,周围的景物全都模糊一片。他使足了劲儿,一口气跑进了家门。

爸正在切菜,案板发出快节奏的响声,他的脸像是冻住了,绷得很紧。爸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于思也不想说话。他一头扎进里屋,栽倒在床上,顺手拉了一条被子,把脑袋蒙了起来。

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淹没了床和桌椅板凳,淹没了屋子。滚滚滔滔地冲出家门,卷起树木房屋,冲垮了所有的蚂蚁窝。天塌下来了,地陷进去了,太阳、月亮和星星都被埋在黑暗里,没有一点儿亮光。世界上啥也没有了,只有他和小丹,俩人坐在一只纸船里,漂在水上……“别哭了。”妈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又轻又细地缠绕着他,“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小丹得的这个病,原本是治不好的,全世界也没人看得了,你哭又能咋着?”

“就是。科学还没有发展到这一步,啥药也治不了。”爸的声音又低又沉,宽宽松松地笼罩着他,“心里难受,哭一阵儿就得了,别哭坏了身子,起来吃点儿东西吧。”

“小丹在世的时候,她妈也挺疼她,想吃啥就给做啥,想玩儿啥就给买啥她也算是享过福的人了,这辈子没白活。”妈说着还笑了一声,“她其实比你享的福多。”

院子里的哭声平息了下去。门响了,爸走过去开了门。进来的是小丹的妈她是来还暖壶的。“于嫂,多谢你了。”她有气无力地说。

“客气啥?”妈的声音很平静,“客人都走了?”“走了。”小丹的妈叹了一口气说,“都是我娘家的亲戚,陪着老太太来的。上医院里看完了孩子,又陪老太太回去了。”“孩子是啥时候去的?”

“今儿个早起五点多钟。我守了一宿,过一会子就摸摸她的脉。鼻子里一直细细地出着气,就是身上冰凉,没有一点儿热乎劲儿。天快亮的时候,我上了一趟厕所,回来一看,吊瓶里的药水就不滴了。寻思着是针管出了啥毛病,紧忙着去招呼护士。护士来了,一摸鼻子已经没气了,脉也摸不着了。”

妈长长地叹着气,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小丹的妈反倒劝起妈来:“算了吧,早晚都得有这么一天,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跑了那么多的医院,所有的医生都说她活不过十岁。再过几天就是她的生日,用老话说也是命里注定的。自打搬到这来打针拿药的也没少麻烦您。”

“瞧您说的,”妈说,“这孩子招人疼。”“我一想起孩子那白白的脸心里就疼得慌。”小丹的妈哭起来,“前两天,她老对我说,浑身一丁点儿劲儿也没有,夜里做梦还老看见好多黑色的花和一个白胡子老头。以前她也这么说过,我就没当回事,谁想这回她真的就跟着那个白胡子老头走了……”小丹的妈说不下去了,呜呜地哭起来。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一下一下重重地敲打着于思的心。他的心开始破裂成更小的碎片,一片一片地飞了,胸腔子里空空荡荡的。

他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家里已经没人了。他走到院子里,胡同里也没啥人。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房檐上流下一串串的水珠,唰唰的雨声响得他发蒙小丹家的门上挂了一把大铁锁,厨房的小棚子里还坐着一壶水。于思踮起脚,趴在窗玻璃上往里看。小丹睡的床上,还放着她的布娃娃,桌子上摆着一摊她叠的纸玩意儿。一只马蹄表滴答滴答地走着。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不知在等啥。他觉着小丹只是又去看病了,用不了几天就能回来。